第3章 關外消磨人未改
徐谯被強行塞進馬車的時候還沉浸在午睡的昏沉中,緊跟着就是噼裏啪啦一堆東西砸在他身上,又叮呤咣啷落在地上,生生把他砸醒了。
定睛看去,卻發現馬車裏一把長劍,還有他一直穿着的铠甲都堆在地上,徐谯登時吓得三魂飛了七魄。
馬車逛蕩,在暗色的天幕下急急狂奔,褚淮駕馬的手很穩,但也捏着汗。
“褚兄,褚褚褚,褚兄,我們,我們這是去幹什麽。”
徐谯艱難地把頭從車簾彈出來,滿臉驚恐都快刻進骨頭裏去。
“西夷人打來了。”
“不是說立冬之後他們回自己部族,少來嗎”
褚淮的下颔繃緊,想起之前守城将領說長庭關未被大傷,想來這就是為什麽那群人不惜這麽遠也要跑來的原因,慶南是東邊的弱防,還窮困,他們那麽遠跑來怕是要把這裏掃蕩幹淨。
“打仗這種事情,誰說的準。”
徐谯都快哭了:“他們有多少人啊。”
“不多,三十多號人。”
這句話姑且讓徐谯放心了很多,根本沒想過褚淮會不會漏些什麽。
比如,漏了告訴他為首的領隊是喬逐衡。
等兩人上了城樓,看見防具已經開始不堪防護,在城樓搖搖欲墜。
謝伯看見來人神色反而更差:“城主在哪”
“城主身體抱恙,又受了驚寒,托我來看情況。”
Advertisement
謝伯不知道褚淮現在已經在秦桓衣那裏坐好,只是哼了一聲:“這軍功你們想要我也不攔你們,就怕你們沒那個胃口。”
喬逐衡最擅長的戰鬥就是以少勝多,四十人能讓他用出四百人的效果,這守城的人現在也就兩百多人,還有好多都沒反應過來,下面一個喬逐衡守着誰也不敢當出頭鳥。
“我看看。”
徐谯拿過“千裏眼”慢慢看着,真如褚淮所說只有三十來號人,估計快四十,不過四十人不算太多,跑掉應該……
“千裏眼”猝然落地,徐谯一副癡呆的樣子,千裏眼最後定格的是一個素銀的身影,雖戴着頭盔,但那标志性的紫纓□□……
徐谯用力哆嗦了兩下,毫無征兆嚎了起來。
“哇!哇!!!我不幹,我不幹!”
他竟然當即坐在地上耍起了潑:“你這是要我死,要我死……哇,我要回去,我不當什麽大将軍了,我要回家……哇……”
謝伯:“……”
褚淮環顧看見守城官兵那或怒或鄙的眼神,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圓場,總不能說徐谯一直這個德行,這只是正常發揮。
“不是說他不會來嗎,你騙我,你騙我……哇……咳咳咳,回家……”
“這就是,呵,你們來支援的将軍。”
謝伯也再不繃着那禮貌姿态,揮揮手:“滾吧。”
徐谯真麻溜準備滾——他是站都站不起來了。
褚淮撿起摔壞的“千裏眼”往遠處窺望,正看見喬逐衡望過來,像是心情極好,轉了一圈銀槍,微微仰首,似是蔑然。
徐谯那邊拽着褚淮的褲腿直打哆嗦,哭得臉都凍僵了,清水鼻涕在臉上髒得一塌糊塗。
“你不去嗎?徐谯。”
“不去不去,你不如在這裏殺了我。”
徐谯的頭搖得像撥浪鼓,直直看着褚淮。
“好吧,你回去吧。”褚淮頓了一下,“铠甲留下。”
徐谯哆哆嗦嗦往樓下爬,沒再敢多看褚淮,生怕他反悔。
褚淮抱起盔甲,長嘆一口氣。
謝伯指揮得焦急,他不是什麽治軍良材,也不過是照貓畫虎,哪裏對付得了喬逐衡指揮的西夷人,很快就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應對。
忽而一只手拍了拍謝伯,後者有點不耐煩,看見是誰沒好氣:“不是讓你們滾了嗎!”
“嗯,他滾回去了,我要滾去前線。”
謝伯:“……”
褚淮把銀盔戴上:“一會我出去了,你們就把城門燒了。”
“什什麽!”謝伯拉住褚淮,“你幹什麽去。”
“應戰。”
“你他娘是不是瘋了!你打得過嗎?!”
“那要打了才知道,”褚淮頓了一下,“借我一把槍。”
“你到底……”
褚淮已經掙脫開了謝伯的手:“別忘了燒城門。”
城門是木制的,但雪天受潮很難燒起來,燒了不會起火,反而是濃煙滾滾。
喬逐衡在遠處看見城門起火高喝一聲,西夷士兵趕緊後撤,看見滾滾黑煙的城門喬逐衡挑了一下眉毛,這倒好,他還真想看看這群人玩什麽花招,燒城門防得了一時難不成還能防一世,這天氣時不時就會降雪,就算不滅了這火,等城門燒完不還是任由他們長驅直入。
正想着忽見滾滾黑煙當中一匹褐色的馬奔突而出,黑煙被它飛躍而出的姿勢牽扯了一下,倒像是踏着一層黑雲破出。
馬上人銀甲爍爍,手中提着一杆漆杆紅纓槍,踢踢踏踏而來,那馬似乎被煙嗆了,撂了兩個蹶子。
喬逐衡輕笑,這群人真是走到窮途末路,竟學起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真是有意思極了。
褚淮曾立志武學,史上多的是投筆從戎,偏偏他反其道而行棄武從文。
所有人都說褚淮生在學士世家,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要回到寒窗苦路,只是現在又不得不拿起了槍。
褚淮起手挽了一個槍花,就這麽挺背直直看着對面馬上的喬逐衡。
兩人隔得很遠,但都意識到這是一場對視。
喬逐衡動了,他将槍攥在手上,低頭向身旁的西夷士兵說了些什麽,那四十位勇士齊齊後退,讓出了喬逐衡。
顯然褚淮的挑釁讓喬逐衡生出了些興趣,或許這只是褚淮以為的挑釁,對喬逐衡而言不過是一場游戲。
“邊漠雪”聽從主人指揮往前兩步,未再動,如同一座雪塑,褚淮摸了摸坐下褐馬的皮毛,這已經是整個慶南最好的馬了,盡管如此也瘦得骨頭突出,皮毛色澤晦暗,在雪地裏肌肉微微抽動,似乎畏懼于邊漠雪的氣勢。
沒有多餘的言語,褚淮先動了。
“駕!”
褐馬聽從駕馭猛地沖了出去,褚淮壓低身,右手把槍緊攥在手中,那一直刻意低垂遮蔽的眼眸這一刻似乎終于能在盔甲的遮蔽下睜開,如同兩團暗色的幽火。
一槍,直取喬逐衡面門,手法有些生澀,喬逐衡一甩槍就擋住了襲來的第一擊,“邊漠雪”甚至未曾移動,褚淮能看見喬逐衡那有些憐憫的眼神從他身上滑過,十年盛譽并非浪得,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褚淮裝備磕碜,槍法也很是生疏。
褚淮拉着馬急急退了幾退,第一下的試探一點用處都沒起到,兩人間的差距着實太大,不管怎麽說他都已經多年未碰這槍了,對上喬逐衡勝算渺茫,褚淮捏了捏槍深吸了一口氣,提槍複來。
但他并非毫無辦法——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比褚淮更熟悉喬逐衡的槍法。
謝伯在城牆上看見褚淮第二次襲擊都替褚淮汗顏,褚淮的姿勢動作一看就知道沒上過戰場,也不知道他怎麽敢托大對抗喬逐衡,又想起褚淮最後的囑咐,一時有些後悔陪褚淮這麽冒險。
第二槍未曾沾身就被喬逐衡挑飛,不等褚淮緩過來後面緊追着一槍,未想褚淮早有準備,折槍而回堪堪擋住了喬逐衡的第一槍,那紫纓就在眼前飄過,虎口被震得發麻,褚淮知道對方頂多用了半成力,但還是忙夾馬後退卸力。
褚淮注意到喬逐衡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是在好奇他剛才怎樣緊急反應過來,但這打量僅是一次掃視,邊漠雪前蹄一擺喬逐衡當即擡槍鞭向褚淮,一人一馬配合天衣無縫根本看不出是誰先動,褚淮只看見一道銀色影子撲面而來,當即舉槍同時閃避,雖和坐騎還沒培養出多餘的默契,但覺出危險的褐馬還是配合着側開,褚淮立刻抓住機會斜槍把這一槍的力量避開。
那銀槍猶如有神,一擊未得立刻追着褚淮蛇擺龍游,褚淮只能全身心用來閃避抵擋,若是從旁看就能看出喬逐衡在戲耍褚淮,但後者倒是沉穩,與對方的銀槍對抗,還是能招架一番。
喬逐衡一路從長庭關受了氣過來,正好又是一個草包将軍,用的還同是槍,若不是來自取其辱給他喬逐衡解悶的還能是什麽。
這麽一想喬逐衡下手間戲弄的意味就重了許多,眼底多了玩味。
但到底不能拖延,過了不過十幾招,喬逐衡加快攻勢,想幾下把褚淮打下馬,未想褚淮看着應接不暇,但竟然勉強把自己要緊地方護得滴水不漏,喬逐衡用了幾次實打實的力氣,除把褚淮的手震得飙血外竟然沒再多占到便宜。
看對方疲于應付卻能苦苦支持喬逐衡不覺有些意外,誰能想到這打着打着還把褚淮的槍法記憶打了出來,看着應對也流暢不少,喬逐衡這麽一琢麽手下也開始用了真招,感覺到攻擊變換褚淮在盔甲遮擋下的唇角竟不覺挑出了一個笑,眼眸劃過一絲狡黠。
褚淮是慢熱的對手,這一番過招竟顯出幾分酣戰的意思,雖他沒上過戰場,但一對一不見得不行,何況他知悉喬逐衡槍法的每一處變化,只是褚淮到底沒有戰場經驗,加上裝備不及對手,依舊只能邊戰邊退,喬逐衡倒是越戰越勇,銀槍一路逼着褚淮不停露拙,好幾槍都挨在了身上要緊地方。
謝伯在頂樓上看見褚淮竟然堅持了這麽久也很是驚訝,看着兩人向着城門逼近趕緊吩咐手下準備。
漆杆槍被喬逐衡的銀槍锉了好幾個口子,看起來很快就要堅持不住,褚淮連連後退露了看似不小心的破綻,喬逐衡抓準時機,銀槍狠狠甩來,褚淮橫槍剛擋住幾成力氣就聽“咔嚓”一聲手裏的槍斷成兩節,那一槍杆結結實實打在褚淮胸口上,褚淮當即眼前一黑,但他知道機會到了,用力穩住身形右手猛地擎住喬逐衡的槍,城門同時傳來聲音,喬逐衡才發現不知不覺打到了城門口,聽見聲音猛然意識到自己竟因為輕敵入了套。
幾乎是瞬息,黑煙中突出一個巨大的套索勒在了“邊漠雪”的脖子上,繞是“邊漠雪”戰場經歷豐富,也抵不過一時的動物本性,褚淮感受到槍的震顫,趁機握着手中冰涼的銀槍用盡氣力帶着喬逐衡猛然翻下馬,摔在地上的一刻褚淮的眼睛才恢複過來,當即伸手鎖在喬逐衡脖頸,後者也不可能束手就擒,兩人就在黑煙滾滾的城樓下肉搏起來,褚淮的盔甲猛挨了幾拳,但這不是合身的盔甲,并不貼身,幾拳打上去有不少都沒有切實挨在褚淮身上,褚淮善用巧勁,喬逐衡一時竟沒有占到便宜。
喬逐衡許久沒與人這麽近交戰過,一擡眼就能看見褚淮那雙亮得讓人心顫的眼瞳,忽而意識到這個家夥打了那麽久都是在作幌子,實實在在的只有這一刻,這擡頭一瞬那人竟然用頭猛地撞過來,兩人頭盔相撞,震得喬逐衡踉跄退了半步。
那些守城的士兵也趕緊過來幫忙,幾十人合力硬是摁住了喬逐衡,喬逐衡被壓在地上還是掙紮不止,發出威脅的低吼,用鋒利的眼神盯着褚淮,打仗上用陰招、以多欺少也是正常,但用在自己身上肯定是不痛快,喬逐衡還以為這是個正經對手,卻沒想最後還是要靠這種蹩腳的手段贏他。
褚淮忽視那眼神,上前用膝蓋壓住喬逐衡脊背上的軟肋,後者當即痛得錐心,褚淮一只手猛扼住喬逐衡一只手腕——那雙看似無力的臂膀竟藏着驚人的爆發力。
“你們去退西夷人,來個人把他捆住。”
褚淮強打精神才把令說完,那邊西夷人看見“邊漠雪”被套住的時候就已經往這裏趕了,只是褚淮動作着實快,用的都是搏命的法子,加上幾人合力沒等對方趕過來就制住了喬逐衡。
看人綁結實了,褚淮沒有顧慮,立刻拖着喬逐衡退進已經稀薄的黑煙裏,沒有喬逐衡的指揮,西夷人擔心顯出破綻,知道漢人詭計多端不敢貿然攻城,加上喬逐衡還在對方手裏,唯有先退離城樓,在原野上遠處聚着。
一進城門褚淮的手就松了,喬逐衡被撂了一個結實,悶哼一聲,褚淮踉跄着跪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
“褚将軍,褚将軍……你……”
褚淮艱難擺了擺手,也無力糾正稱謂,搭着謝伯的手站起來,頂着一口氣說了全話:“把城樓收拾幹淨,我帶他回去。”
說罷艱難往馬車走,又斷斷續續道:“此事,此事先不要聲張……莫讓旁人……旁人知道喬逐衡被抓。”
謝伯雖疑還是滿口應了,褚淮這才放心許多。
大家知道喬逐衡不是什麽好對付的,用了好幾捆繩子把人綁得像個蠶蛹。
謝伯命一人駕車送兩人回去,喬逐衡被擡上了馬車,褚淮也幾乎是被擡了上去,胸口痛得像是要炸開,喘氣都不太利索。
喬逐衡坐在車裏,默默盯着褚淮,後者靠着馬車一角連手都懶得動。
若說褚淮這戰勝了,倒實在是太慘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