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何不相訴伴長久
褚淮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喜歡喬逐衡的時候不算早。
大約是在三皇子洗塵宴的時候。
那會兒兩人已經通了幾封鬥嘴信,剛剛穩定下來聊些瑣事,喬逐衡對于見面還是很熱衷的,但褚淮卻并沒有如此期待,他并非不想見喬逐衡,只是他當時的境況着實不适宜和喬逐衡走得太近。
喬家的名望比他褚家是高許多的,巴結喬逐衡的人自然也不可勝數,褚淮那會兒雖是最年輕的狀元,但因為褚家的底子薄,在朝中是沒有什麽話語權的,提起他頂多是“哦,褚學士的兒子,最年輕的登科狀元”,至于其他就再沒有了。
喬逐衡則不同,他前面有喬家兩代人鋪路,後來上戰場屢獲奇功,到三皇子接風時又解決了困擾垣國已久的南羌人,風光無兩,不算提親的,趕着去送禮的就能把他家的門檻踏破。
褚淮還身陷站隊風波,他也想如同朝中大勢一般佐助三皇子,但毫無門路,只能尴尬地中立着,在尚書裏也沒什麽地位,做的都是瑣碎雜活。
他不否認自己那時有些心高氣傲,不想費神在這些錯綜的關系裏,但要是光兢兢業業工作不發聲,要想被注意到實在是太難了。
這種情況下去見喬逐衡不免會聊到這些,褚淮不想讓自己顯得像是那群功利之人中的一員,而且當初不告而別讓褚淮有些慚愧。
若說他着急離開還是因為家裏出了變故,褚淮喜歡舞刀弄槍,這本讓父親很不滿,奈何他是獨子只能由着他,後來同父親入了宮一次,決意棄武從文,好在他習武也不曾落下課業,喬逐衡去考試的時候褚淮其實已經過了鄉試,哪知準備會試的時候父親在朝中因與另一官員摩擦,引出了過往些許見不得光的事,褚父擔心自己的事影響褚淮,自願請辭,帶着褚淮急急遷離了喬家隔壁那塊好地盤避人耳目,斂起生息。
這當中還出了些麻煩也缺乏可陳,好在俱是有驚無險,父子兩人遠離了皇城,在邊郊定居,只是這事給褚父帶來了不小的心裏影響,心病難醫,第二年褚淮殿試前便撒手人寰了,因這事褚淮有相當時間很是沉郁,原定上書請去做喬逐衡的軍師也作罷,去了父親曾經待過的尚書省。
聽聞喬逐衡首次出征,褚淮不知怎麽想得,抓出自己養了不少時間的鳥雀,稀裏糊塗寫了信過去,那會兒褚淮孤立無援,也無人可訴心中苦悶,雖一年不見喬逐衡,但這兒時友人總是好過那些同僚。
這封信寄出去就沒抱什麽回複的希望,但一個月後喬逐衡回信了,字寫得還是那麽醜,通篇都是孩子氣的鬧脾氣,不住怪褚淮走得着急啥也不講,說自己氣得好幾天沒吃飯,罵了他好多個騙子。
見了這些字褚淮忍不住笑起來,他經歷了這麽多變故,只有喬逐衡還沒變,褚淮首次在沉郁中看見了些許光輝,心中陰霾去了些。
褚淮也毫不示弱尖牙利嘴回了過去,兩人就這麽鬥了三通嘴,最後一次褚淮随口提了一句皇城春天的時候滿城花香,看見不少宮人攢了去釀酒。
喬逐衡回複說自己當時也釀過,但不知道加了什麽,酸得人張不開嘴,喝得鬧肚子。
這件瑣事一提,勾起褚淮不少回憶,念以前趣事,想寫得也就多了起來,漸漸又親厚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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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喬逐衡打南羌的時候,兩人約定見面,誰知待到洗塵宴當天,那盛況褚淮都驚呆了,硬是擠不進去,最後還抛了書生斯文,坐在牆頭上在暗處看了全程,最後被衛兵趕下去險些被當成刺客。
那一刻褚淮首次意識到自己和喬逐衡的位置真的太遠了,不僅是地理上的遠,個個方面,都太遠了,自己這不尴不尬的身份,怎麽适合去接近喬逐衡。
看那人風華正盛,和三皇子對飲,侃侃而談,像是把他的眼眶都燒了一下。
兒時無憂,沒這麽多顧慮,但現在大了,許多事總是要考慮的。
褚淮永無法忘記那天的喬逐衡,人前是風姿卓然的大将軍,人後則是帶着孩子氣的鄰家少年,這樣的人如何不讓人讓人心生歡喜,再想起往事重重,念及與這人通信訴說,心思驟亂,已是傾心。
但這事是萬萬不能出口的,身世,禮教,地位,一座接一座的大山橫亘在前,最終只能揉成滿腔情意,訴諸筆端,每次寫完大篇還要再三斟酌,克制萬分。
三皇子受傷,改朝換代,外戚盤踞都是後話,褚淮在這波濤中磨得四平八穩,終于成了那副內斂的樣子,因在朝中見多,也幫了在外的喬逐衡不少忙。
後來幾次相見都是褚淮躲在暗處看着喬逐衡,他沒有勇氣上去,而且他成了三皇子的心腹,若同鎮國将軍走得太近只會引火燒身。
三番四次,褚淮便習慣了,習慣站在暗處,習慣默默看着喬逐衡,習慣把自己的鋒芒全部遮掩起來,看着無害而溫軟。
反觀喬逐衡,也是個奇人,多少人歷經十年砥砺早都磨得個性圓滑,就算不圓滑也是非常平和,斷然不可能這般不馴。
想來喬逐衡可能是磨得和別人不太一樣。
別人都是把自己的棱角一個個打磨平滑,他倒好,死磕着一個狠磨,反把自己叛逆的個性越磨越尖削,摸上去不僅刺手,還能噌地刮掉一層肉。
這麽個鋒芒畢露的人,不甘降服揚槍而逃,把叛名接了穩穩當當,褚淮聽聞又是氣又是心疼,可就是這樣耀眼而恣肆的人占了他滿心。
就連現在和喬逐衡到了外族,他也還是只習慣在遠處看着喬逐衡,主動與他拉開距離,看着他的喜怒,看着他結友暢聊,權當自己是一個擺件。
褚淮還沒有考慮清楚在喬逐衡眼中他該以什麽身份出現。
但現在,那三個字一出,把褚淮腦袋裏的冷靜都敲掉了,他想不出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人高興。
你喜歡的人恰好也鐘情着你,當你是心上人,既已兩情相悅,何不一訴衷腸,長長久久。
冷風短暫凝固了沉默,褚淮心頭狂跳,恨不得沖過去一把抱住喬逐衡對他大吼——傻子!這都是我寫的!!
但讀書人的矜持壓制着褚淮躁動的神經,褚淮平複了好久心情,醞釀了又醞釀,張開嘴又合住,明明是很短的時間,褚淮卻覺得像是滄海桑田的一趟。
褚淮的嘴轉不過來彎,低着頭半晌才低聲:“其實我……”
“我同他已經私定終身了,等回去我就娶他。”
…………
褚淮:“???”
等一下,啥?啥玩意?
喬逐衡你剛說得啥?
褚淮猛擡頭,看見喬逐衡還是有些害羞,臉色很是不自然,但語氣是滿滿的自得和開懷。
這種境況就像是承認了一件自己藏在心裏很久根本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開了頭,之後就不難了。
褚淮的臉有點抽搐,哇……喬逐衡,你這演戲的水平不怎麽樣,說胡話倒是一套一套的,我怎麽不知道自己和你私定終身了,我怎麽不知道你回來要娶我,下聘禮了嗎你。
“我們是青梅竹馬,我打小就保護他,他也一直傾心于我,說等我成了大将軍就嫁給我。”
褚淮的臉木了,頓時所有的羞怯和心緒都褪了,那惡趣味緩慢滋生出來,繼續編,喬逐衡,繼續編,可把你牛的,你是青梅還是我是青梅,天天哭的嗷嗷的是誰啊。
“總之等這一切完結,我就要八擡大轎把他娶進我們喬家,我要讓他給我生好多胖娃娃。”
褚淮的臉已經徹底黑了,生娃娃是吧,喬逐衡,我到要看看我們最後是誰給誰生。
喬逐衡一通真假參半胡編,确定褚淮應該沒法确定寫信人其實是朝中的某個官員,放心地咳了一聲,打算等之後褚淮不多懷疑了,再一點一點問懷之的近況。
“其餘的也就不詳細告訴你了,塔姆爾他們應該等急了,快走吧。”
褚淮整理了一下心情:“嗯。”
一個原本不甚清晰的計劃在褚淮心中悄悄成型。
接到兩人回來塔姆爾趕緊招呼兩人上座,喬逐衡神清氣爽,褚淮則和平時沒兩樣。
“我還想着你們怎麽還不來,差點差人去找你們。”
喬褚兩人客氣說了抱歉,随着塔姆爾拍手,美食上桌,美人起舞,營帳頓時歡樂又熱鬧。
這次喬逐衡可以開懷暢飲,和塔姆爾兩個人喝得不亦樂乎,褚淮在旁邊慢條斯理吃着,他平素吃的淡,塞外的食物并不是那麽合他的口,比較起來,秦桓衣那裏的野菜湯還比這個有滋味。
塔姆爾的夫人作為女主人最後獻舞,跳得熱烈而有力,最後邀請席間人同舞,西夷人本就是愛熱鬧的族群,很快大家舞在一起,好不開懷。
褚淮從沒跳過舞,被僵硬地拉上去只能同手同腳動着。
塔姆爾夫人就在褚淮身側,想來她是把飾品都戴上了,挂在身上閃亮爍眼,而這衆多飾品中獨獨有一樣格格不入。
那是一枚翡翠玉雕,挂在塔姆爾夫人脖子上,随着她每一次起舞躍動。
那翡翠上勾勒出一個圖案,碧色濃郁均勻,在光下呈現淡淡的透明樣,一看就是上品。
褚淮方才還因兒女情長的瑣事擾亂的心緒一下又正常起來,腦袋中條理清晰。
跳過兩圈舞,又敬了一趟酒,大家都累了,坐在一起聊着笑着,塔姆爾明顯喝了不少,喬逐衡也好不到哪去,褚淮沒喝多少,但頭還是有些暈。
趁大家東拉西扯,褚淮道:“夫人身上那塊翡翠着實好看,沒想到西夷也有這樣技藝精湛的作品,請問能讓我看看嗎?”
塔姆爾夫人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塔姆爾喝高了,笑着道:“這是母親留給我的,是漢人的東西,阿珲,給他看看吧。”
阿珲聽話地摘下來遞給褚淮,後者穩住心神接過。
褚淮對着燈光看了看,果真是極品沒錯,或者說不止是極品,是皇室的專供品才對,眼看不清紋路,褚淮用指尖細細拂過,眼見明紋,手過暗紋,腦海中組成一張完整的畫卷,雖然還有些空白,但褚淮已經知道這畫得什麽。
垣國山河萬裏無邊,兩座大山鎮守垣國龍脈,一為瑀山,在垣國東北,數載巋然,萬裏風光獨占盡,另一為珽峰,在垣國西南,與瑀山銜接,巍峨萬仞,嶙峋崎岖不敢攀,兩山橫貫,正是垣國龍脈所在。
褚淮的心狂跳起來,這繪制的正是那珽峰,無數迷霧在此散開,新機再現。
确定了這是什麽,褚淮還給塔姆爾的夫人,笑道:“果然是好物。”
喬逐衡醉得神志不清:“你要是喜歡,回國我也給你……嗝,給你找人雕一個。”
褚淮只是笑着又灌了他滿口酒。
“承喬将軍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