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平生恨且随東風
唐紹蹲伏在另一處房上,他依褚淮所言,等了許久沒見他回來便帶了幾人過來,未料正好碰上幾支小隊來到李家,唐紹本做好了打鬥的準備,誰知道那來的幾支隊伍先打到了一起,唐紹不知深淺,看李家人無礙便一直沒有出手。
舊識?還是李家的埋伏?
“既然李家無事,你們幾人各自歸位,留一人回王府給喬将軍回報一聲。”
骁影衛幾人各自領命離開,唐紹繼續觀望。
喬逐衡聽了回報并沒有放心:“褚淮呢?”
“褚公子現在不在李家,不過喬将軍盡管放心,褚公子做事穩當,不會有什麽事。”
喬逐衡知道自己就算擔心也幫不上什麽忙,只能勉強應了一聲,繼續坐在院裏擦槍,骁影衛的出現讓喬逐衡的心緒更加紛亂,無形的壓力驅使他盡快做些事改變局面,奈何現在身份身體同時受困,想出什麽好方法也難以親自踐行。
“仲衡。”
喬逐衡手輕頓,循聲擡頭。
“怎麽就你一個人在院裏那小崽子又跑哪去了?”
“他有些事,很快回來。”
燕門王輕哼一聲:“你可別給那小子開脫,等他回來我再好好收拾他。”
喬逐衡抿唇輕笑:“瑜叔叔可是有什麽事?”
“我看你這些天悶壞了吧,我帶你出去遛遛。”
“沒關系嗎?”
燕門王豪爽道:“後山我圍了,連鳥都要随我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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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逐衡眉間有幾分無奈,慢慢起身:“那就承瑜叔叔好意了。”
“少來少來,走吧。”
“等我一會兒,我給褚淮留封信。”
“管他作甚。”燕門王嘴上這麽說,還是默許了喬逐衡的行為。
而燕門另一邊的李家塵嚣方歇,李休言仍在屋裏躺着,說是受了驚吓,李家管家順水推舟把閑雜人驅逐出去,将來偷襲的人關進私牢。
李休言下床細細看了看來人,兩人身高相仿,都是少年,互相看了沒多久同時笑将起來。
“你怎麽來了”
對方把李休言推到床邊:“我難不成還不能來嗎?你先好好躺着吧,別那麽大聲,現在可你還是個半腳進棺材的人。”
“你少拿我尋開心。”李休言說着還是乖乖半躺下,以免被誰看見。
“我小叔叔叫我來的,誰知道來得剛好,這可算我救你一命,別想反悔。”
李休言快意笑道:“行行行,這人情我遲早會還的,等下次我讓你三招就是了。”
“嚯,你這口氣大得很,”對方說罷話鋒一轉,“你這是什麽情況,我差點就帶着挽聯過來了。”
“還輪不到你給我送挽聯,”李休言停了一下,糾結片刻,“這事我沒法詳細給你說,你暫且保密就是。”
“小意思,”說着這人側耳聽了聽,“外面聽起來差不多了,我先出去。”
“小心一些。”
“你這不是廢話。”
那少年揮揮手,從窗前跳了出去,李休言看了一會放下心來,慢慢躺回床上繼續當那個半死不活的小少爺。
馬車緩行,李東晟斷後,褚淮在隊中随行。
褚淮看了看馬車壓下心頭思慮,李尚公見了韻娘的舊物後情緒一直很激動,現在得了機會,堅持與韻娘私下聊聊,褚淮鬧不清李尚公的想法,既然韻娘沒拒絕先等情況。
無巧不成書,褚淮挑挑唇角,在心裏想了幾個可能,冥冥當中,都是安排好的。
車內溫暖,韻娘低眉坐在那裏,靜靜等着。
“你娘……叫什麽名字?”李尚公只覺自己喉嚨若有兔跳脫,每說一字都要哽一下。
韻娘慢聲道:“她随父姓,叫步彤凝。”
李尚公神色更緊:“她可有給你說過她的過往”
“未曾,”韻娘想了想,“她只告訴過我她曾在沙中受襲,是父親救了她。”
黯然之色染上李尚公的面龐,他心已确定韻娘就是他妹子的孩子,這麽多年彤凝在外受了多少困苦不消說也能猜到,如何有顏面說出起因,亦不知怎麽明述關系。
“前輩知道什麽關于我娘的事情嗎?”
李尚公默了許久才輕輕點點頭但沒有解釋什麽,問道:“你娘這些年過得如何?”
韻娘思索片刻:“應當是……很好的吧。”
說罷有一抹哀色浮現在韻娘臉上,她唇角卻仍帶着笑:“娘臨終前說她這一生快意無雙,享盡了世間女子無法體悟的自在,若說還有什麽遺憾大概只有一個諾言未能踐行。”
李尚公靜默,只是坐在那裏看着韻娘那雙明眸,沒有人比李尚公更清楚這則諾言是什麽。
邊疆禍亂不休,朝中混沌千變,她沒能與有志之士一同締造她理想中的強大垣國,生之将盡,她心中盛放的仍是家國天下。
——恨此身有期,無緣定乾坤。
李尚公仍記得彤凝說這話時的場景,陡峭山崖之上,落日燃遍沙場,折戟在餘晖中反射着最後的冷光,這是定燕門響名聲的關鍵一戰,此戰之後燕門天下第一關的名聲更響,李家邊關鐵騎的風頭更盛。
但無人能知道一個天下泰平,再無邊關戰亂的垣國何時到來,這不是李家憑一己之力能達成的目标,更不是一朝一夕能看見的結果。
李彤凝……不,李臨風站在鮮血與屍首之間,無聲看着匆忙打掃戰場的士卒,李尚公不知自己的妹子不準備回關,站在這污濁的戰場是什麽原因。
“兄長,遲早有一天我也會面對這樣的結局吧。”
一句話就把李尚公說迷糊了:“為什麽這麽說?”
“對于我來說,能戰死沙場才是我的榮耀,若不能達成,許是一樁憾事。”
“你別說這些晦氣話,有我在怎麽會讓你出事。”
“哥,你不懂,”李彤凝笑得複雜,語氣軟下來,“我曾覺得自己若非女子,命運絕非此般,我不必隐瞞姓名,不必隐瞞性別,我可以同男子一般笑談生死,醉卧沙場,我可以光宗耀祖,開枝散葉,我可以修身齊家,平定天下,至少我能獲得一個堂堂正正站在沙場上的理由——在我決定以李臨風的身份上戰場的時候一直是這麽想的。”
“但是現在,我的想法不再是這般,我不再恨投女兒身,亦不恨生而不公,或者說這是我既定的命運非接受不可,我只遺憾不知自己的亡命之刻,沒法看見那個我理想中的盛世無雙。”
那雙明眸定格在日落山巅,似乎想用目光觸摸天地的盡頭:“我只恨此身有期,無緣定乾坤。”
寂靜緊緊縛着韻娘,她性格跳脫,坐在這裏這麽久已是她的極限,見李尚公一直不說話不禁暗暗叫苦。
“前輩……”韻娘還是忍不住試探開口,李尚公若大夢初醒,驚覺自己陷入了過往回憶,有幾分歉意。
“人老了,有些時候就會犯迷糊,莫見怪,”李尚公淺淺嘆了一口氣,“你若是覺得這裏悶就撩開簾子透透氣。”
韻娘知這不合禮數,扭捏了片刻才起身挑起簾子幾分,冰涼的空氣卷進馬車,清脆的馬蹄聲攜走了沉悶。
“等明年梅花再開時,來李家看看吧。”
韻娘聞言微驚,轉過頭瞧見李尚公慈愛的目光下意識應了,滿腹疑惑也不知再怎麽問。
待快到傍晚,一行人才回了李家,家裏的紛亂已由管家轉達,現在李東晟掌家便先一步告辭去處理,褚淮尚有些話要說與李尚公暫且留下,韻娘從褚淮那裏知道自己倉促留書鬧了烏龍趕緊找唐紹去了。
李尚公一下馬車就快步進了院子,撇開衆人去了梅園。
梅花冰霜傲骨,溫婉中不失剛強,李家好這事物也是正常——多數人都是做此想法,但其實并沒有這麽多深意。
追其原因也就一個——李家小姐喜歡。
早先李家只有那一株老梅樹,李彤凝對此喜愛至極,她曾同李尚公說等有時間她就替自己栽梅,待邊關泰平也已滿園飄香,一夜風雪便帶千樹争開,飾這邊關十裏,将芬芳送去不知名的關外。
那時李尚公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多少,李彤凝離開後他心中悲傷,一日看院中梅開想起李彤凝昔日話語突然開始種樹。
一棵,兩棵,三棵……
這是凝兒最愛的事物,等這滿園飄香,他最疼的妹子是不是也就回來了呢?是不是就能再見她笑靥如花,眉目如畫?是不是就能好好說聲抱歉,讓她不再受颠沛之苦?
春去冬來,歲月不停,直到這院子滿是梅花成了燕門一道風景線,仍沒見思念的人回來。
李尚公只是把這些陳年舊事都融在心裏,化作一道洪流困在心間壁壘,韻娘的到來像是在這堅實的防守上敲開一個口子,頓如開閘洩洪,無數混雜的情緒淹沒了他。
愧疚,悔恨,疼惜交雜一處,讓李尚公深陷在其中,從始至終凝兒沒有怪罪過他,從始至終凝兒心中裝着的都是天下。
他不知是該喜還是悲。
罷了,罷了,也許這對凝兒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李尚公跪在地上渾然不覺冷,一點一點扒開梅樹下泥土,露出一個小小的木盒,打開裏面躺着一個褪色的絲綢織物,上面歪歪扭扭繡着求平安的圖案,李尚公伸手拂過歪扭不平的紋路,若能時間倒流,便可看清韻娘那刀上挂着的物件同這一模一樣。
“凝兒……”
不知不覺中李尚公眼前開始模糊,花自年年開,雁自年年歸,何日人再還
褚淮在暗處看着李尚公不好出來,想了想最終決定作罷,他要說的不見的是什麽要緊事,之後再由燕門王告訴李家吧。
看天色開始變黑,褚淮惦記喬逐衡,要是再不回去燕門王估計鍋都燒熱了,等着把他扒皮下鍋。
褚淮回了前院就看見李東晟在那裏同一少年說話,那少年看着與李休言一般歲數,兩人相談甚歡。
這人看着有幾分眼熟,但也不是太确定。
李東晟擡眼看見褚淮過來,親自迎上來:“褚公子同家父聊完了嗎?”
“老将軍正忙暫且顧不上我,以後若有機會再說就是。”
現在李家與他們已經是一條戰線的夥伴,有些事現在說晚些說也沒多少分別。
“還連帶褚公子同我們辛苦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應該的,李将軍莫這麽見外。”褚淮轉向李東晟旁邊的少年,“這位”
少年大方道:“見過褚公子,在下宋祁安。”
說完露齒一笑,兩個小虎牙分外引人注意。
看見韻娘毫發無損唐紹總算松了一口氣,聽韻娘講完前因後果唐紹一時無語。
他不會說重話,無奈道:“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麻煩了一趟褚公子,下次有事可要講清楚。”
“我知道啦……這次只是意外而已。”
“要是你再有什麽別的‘意外’,步前輩可不得要了我的命。”
韻娘嘟嘟囔囔:“我爹那麽溫柔的人,才不會呢。”
唐紹可沒法告訴韻娘她爹只有在她和她娘面前是個溫柔的老先生,要是弄傷了韻娘可不是要擰斷唐紹的腦袋。
韻娘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不過李老将軍好奇怪。”
“怎麽奇怪?”
韻娘把在馬車裏的事說給了唐紹,後者若有所思點點頭。
“真奇怪啊……不管是李老将軍還是我娘……”
唐紹比韻娘年長不少,關于步驚風當年在路上救下韻娘的娘之後喜結連理的事也有聽聞,但那人古怪,對此說的也不多。
韻娘半放空自己,回想起在母親床前,感受着已經老去的母親最後的溫暖。
——我這一生快意無雙,享盡了世間女子無法體悟的自在,若說還有什麽遺憾大概只有一個諾言未能踐行……
——真的好想……再和哥哥……看看那梅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