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重逢
寶樂全然不知禍從天上飛來,她正坐在馬車上,叫坎坷行路颠軟了一身骨肉。這日,已在車廂中盤坐了蠻久,心中漸生不耐,沿途風景不好看,山也不妙野景蕭疏,悶得發慌,便叫阿長和老付講故事。阿長為難的皺眉:“郡主,我好容易知道的那點兒掌故,如今全都跟你講了一遍了。”
寶樂嘆息,早知道就不嫌麻煩,把爹爹收拾的行李都帶上。正後悔着,馬車已經駛入一方樹林,寶□□過轎簾觀看,忽見前方山頭,一片宿鳥飛起。她怔了怔,“難道這林子裏有什麽野獸跑過?”
阿長一聽,急忙探身去看,待見到兩排軒昂随從,杖刀那劍背着弓矢,心裏略略放松了點。“郡主放心,侯爺一早給華陽殿下去了書信,她會派人來接我們的。況且還有這麽多護衛。走過這彎道,視野就開朗了。”
話音剛落,就被寶樂抓住頭發猛地往後拽拉了回來。她俏臉發白,擡頭望着旁邊黃泥土坡虬根老藤,心跳如鼓,不好的預感愈演愈烈。剛要說車駕暫停,就見坡頂一道山洪傾洩下來,那黃土本就性不堅,沖擊之下,轟轟隆隆砸下來一大塊,強大的力道竟然叫沉重的馬車被推開好些。阿長尖叫一聲抱住了寶樂,瞬間車外護衛已被淹沒大半。
山頂上似乎有身影一閃而過,寶樂再看,卻只有長草搖曳,仿佛方才所見只是錯覺。
侍衛長扶着胳膊站起來,面露痛苦之色。是人為?是意外。寶樂且不急出發,吩咐人去山頂看看,她雖命不長久,也不會容許他人随意戕害。若背後有人使壞,她必然揪出來,叫他死得難看。侍衛長側身一撞恢複了脫臼的胳膊,清點了人手,指派倆人爬上山頭。老付駕着馬車小心翼翼的駛開這片區域。
就在這時,一陣腥風撲面而來。寶樂掩住了口鼻,擡頭看,卻吓得魂飛魄散,那山頭上成群結隊滾下來,爬下來的,竟然是蛇……随着兩聲尖叫,那護衛先後滾落,蛇頃刻游走至眼前。馬匹驚聲長嘶,擡高了蹄子,恐懼之下,本能逃命,不聽駕馭,馬車一陣晃動,颠簸着跑起。老付管教不住,竟然被甩下車轅。
“救命啊……”阿長撩開了簾子去拽他,這一看,更是心膽俱裂,旁邊就斜坡,無人駕駛的馬車,只差分毫就要落下去。而前方途中,竟然卡着碩大一塊落石。以這樣的速度撞上去,車簾不散架,也會翻下懸崖。
“郡,郡主。”阿長一轉身抱住了寶樂,俏臉發白,寶樂看了眼車外,頓時眼神一寒,她掙脫阿長的懷抱扯過車廂中的錦繡紫羅蘭褥毯,将她裹住纏好,命她抱住頭臉,揪着她的領子,使勁把她往車前一推。她的動作快而果斷,待到阿長反應過來,已不及阻止。
“郡主——”阿長從馬車上滾落,拖長了聲音嘶喊,熱淚泉湧而下。“救命,救命”她哭着叫喊,聲音在山谷裏回蕩。我只是個下人,您為何要讓我先逃。她擡高了臉哭喊,卻看到郡主回頭對她微笑。這是我的玩伴,寶樂心道,我是個薄命的怪物,早晚重回十五歲,一年多點時間,沒什麽好稀罕的。你理當嫁人生子好好活着。
而且,我說不定眼下還死不了的。寶樂悠然擡起視線,看着瓦藍的天,心道自己是個軟弱的人,沒有勇氣自牀,是以從未試過在十八歲前了結生命能否打破那詭異的循環。眼下,若真死掉,說不定是個契機。寶樂手腳冰涼,心口發緊,額頭冒出虛汗,卻硬是從嘴角擠出一絲笑。我這麽美,怎麽可以弄得凄慘不堪?我是要笑着死的……
她正在拼命自我說服,卻從動蕩的視線裏,看到了齊天。那少年,如一只鹿似的,飛奔而下,他的速度竟然可以這樣快。在金色的太陽下,踏着黃灰色的土石,穿過淺綠嫩綠的樹叢。寶樂的瞳仁微微發亮,牙齒咬住了嘴唇。她看着那人飛快的跑過來,頭邊長長的火燭,幾乎在風中留下殘影。然而,有什麽用呢……下一瞬,那奔馬起躍,車已要撞上大石頭。寶樂的身體猛地撞到了車廂上,如同一顆被抛進筒子的骰子,她連聲哎吆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覺身子一空,竟然随着斷裂的車軸一起被甩了出去。
“妙妙——”她聽到齊天放聲呼喊。她重生幾世都不曾聽過如此痛心嫉首的呼喚,那聲音仿佛透支了一生的慌亂。他喜歡我。寶樂心中震撼,他是真的喜歡我。齊天看到那裙擺翻飛的朱紅色俏影,她如同一個大紅繡球似的,被抛了出去,痛吼一聲,縱身一躍,伸長了手臂去拉她。生命,那拼力探出的手臂,朝自己撲過來的人,叫她一瞬間竟然産生錯覺,覺得他是要把生命帶給自己。她怔怔的看着他的臉,他的眼,頭一次,視線沒教那生命燭引走。你個蠢貨。你是不知道自己一百多歲才會死的,怎麽就不怕呢。這樣随随便便跳下來,難道你要當一百多年的殘廢?
齊天揪住了她一角裙擺,卻也只是叫落勢暫時緩了一緩,裂帛聲響起,剛要伸手抓住石頭的寶樂再次跌下去,噗通一聲,水花四濺。山澗裏落水深急,那豔麗的人轉瞬被沖出老遠。齊天顧不得多想,一揚身子紮進了水裏。
寶樂略微會點浮水,但在這湍急的春汛裏,根本派不上用場,她如同一片葉,一塊布似的,迅速濕透,沉重,再也浮不起來。耳邊滿是喧嚣的水聲,周身冰冷,寶樂用力掙紮幾下,卻無處着力,這水,跟她在溫泉池裏嬉戲過的全然兩樣。
齊天在水下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那浮游的裙擺,如大朵的紅雲搖曳開來,他游魚似的沖了過來,攔腰一抱,腳下用力,将寶樂擡出水面,自己随即浮出來,“郡主……”他吐出一口水,才來的及喊一聲,便叫那湍急的水流沖出老遠。寶樂暈迷不醒,姣白的臉上一片水光,雨打梨花似的,楚楚可憐。齊天記憶裏,她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姿态,如今柔弱可憐,倒是難得乖順。
齊天剛想摸摸她的臉,一道暗流沖來,又将兩人沖得左右飄零。他急忙一抓,扯住了她胳膊,不敢再胡思亂想。嗆咳一聲,摸了把臉,往河邊靠,卻發現自己不好使力,一低頭才發現寶樂竟然一只胳膊緊緊抱着自己的大腿。落水的人,都會拼命抓住一點依靠,齊天深知,只是這樣被抱着,他不好發力,就擰不過水勢,二人又被沖出老遠。
齊天慌了,急忙探身下去,拽她的手,誰知竟然拽不開,他又怕用力狠了,折斷那纖細玲珑的骨頭,開口要喊,又只吐出一連串泡泡。眼見得倆人越浮越費力,竟然不斷往水下落去,齊天更急,心道得罪了,上岸後,再被你打一頓吧。他俯下腰,朝着那玉雪玲珑的胸部,輕輕捏了一把。那女兒身上,最得意豐美的地方,當初在銷魂夜裏,給了他畢生難忘的甜美滋味,此刻卻正緊緊貼在他大腿。
女子大約無論何時都對自己的花嶺分外珍重,寶樂頭腦昏沉,卻也知道自己被襲擊了,嘤咛一聲松開了手,伸手護胸。這無意識的羞澀嬌态,叫齊天心中震蕩,久久難忘。此刻卻不及多想,一轉身繞到她背後,抱住了她腋下,雙腳不斷蹬水,終于将人抱了出來。
齊天大口大口的喘息,脹痛到要爆炸的肺部終于松快了點。方才耗費了太多力氣,這會兒張望,只覺得河岸不寬,卻總是靠不過去,急得他心慌如兔。“郡主,郡主?”他呼喊,懷裏的人卻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她身上穿的是華麗珍貴的蜀錦,現在全都濕噠噠的裹在身上,那寬大的袖兒,裙擺卻在水中張揚,纏着,拖着,拽着,順着水勢,跟他擰着使勁兒。齊天恨不得撕掉那華貴的布料,卻也只是咬牙撐着,額頭都爆出了青筋,終于到了拐角處,順着水流一竄,把寶樂抛到了岸上。而他自己轉瞬被沖走幾丈,又尋了機會,才上岸。
腳一落地,他就飛快的向寶樂沖去。腳下一滑,哧溜一聲,滾到了她身邊。他大口大口的喘息,伸手展開寶樂的胳膊,叫她躺好,用力去壓她的胸口。“郡主,妙妙?”他焦急的呼喚,壓過三下之後,寶樂終于嗆咳一聲,吐出一口水。
齊天大喜,急忙伸手将她扶起來,這人卻沾了水的柳絮似的,濕淋淋,滑騰騰,穩不住身子,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是驚悸?他慌了,俯下身來聽她的心跳。那柔軟的地方輕輕蹭着他的側臉,他的心中卻無法升起旖旎念想,只是被莫大的恐懼占領。齊天聽了一會兒,又将人放下,用力分開她的唇齒,渡氣過去。
他終于救了她一次,他好容易救了她一次,難道她的恩情要再欠一輩子嗎。齊天貼上她冰冷的唇,什麽都顧不得想,只是一次又一次,不斷重複。你不要死。他幾乎帶着點祈求的,一次次俯身下去,心頭鼓蕩着從未有過的情懷,仿佛自己是個英雄,在幹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要拼盡全力,要義無反顧……
寶樂眼皮微動,慢慢睜開雙目,模糊的視線裏卻看到他正向自己親過來,想也不想,伸手就是一個巴掌,她本沒有多少力氣,說是巴掌,那手也只是輕輕掃過了他的臉龐。待到反應過來,心中又悔,他原是在救我,我這是做什麽呀。要道歉,又開不了口,輕輕縮了縮身子,側過臉去,蒼白的雪似的面頰上,染着兩點淺紅。
齊天大喜:“你醒了,你終于醒了!”他一下子跳起來,卻沒把住平衡,又踉跄着蹲在地上。他熱切的看着寶樂。她的衣裙早已被水濕透,如今盡數裹在身上,露出了姣好的線條,也不像往日那樣,對他橫眉冷對,而是曲着腿,坐在地上,青絲散亂,還挂着水珠,愈發襯出了那月光似的面頰。她不看他,只露給他小片白白的耳朵和側顏,這微羞帶怯的姿态,叫齊天渾身熱血都流起來,這是屬于女孩兒的嬌柔,她竟然向自己坦露了這樣一面。
“我,我不是故意唐突您的。”齊天急忙解釋。
寶樂略帶點羞意的聲音細細軟軟:“我知道。”齊天聽得耳熱,再擡頭卻仿佛只是錯覺。她已站起身來,白細的小指把腮上一縷發撩到了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