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
夜一再次來到浦原理發店,卻不是為了理發,而是因為心煩。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在自己煩惱得忍無可忍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會是來拜訪這家理發店的主人。盡管四楓院夜一從不曾産生過依賴別人的想法,但自從上次剪發以後,“去找那個理發師看看”的念頭就常常在她遇到困惑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冒出來,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
她戴上墨鏡下了車,囑咐碎蜂和其他人在附近等着,獨自向理發店走去。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她來時碰巧是飯點,整個店裏就只有一位顧客,可是這次理發店裏坐滿了人,理發師正在專心致志地忙碌着,店員們也來回奔忙。她這才知道在這個小鎮上,這家理發店原來是非常受歡迎的。
她推門而入,嘈雜的店裏幾乎無人注意到這位新來的顧客。但理發師本人于百忙之中習慣性地擡頭朝這邊望了一眼,也許是因為對自己經手的發型都十分敏感,他立刻就認出了她,并露出微微的笑容算是打招呼。這讓夜一原本有些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下來。她走過去坐在沙發上,随後,那個叫小雨的小女孩端過來一杯熱茶。
沙發的另一頭坐着一位黑發少女,看上去愁容不展,心事重重。夜一捧着茶慢慢地喝着,沒過多久,理發師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暫時有了空歇,轉身向沙發走來。
他先走到那位少女面前,彎下腰頗為關切地問:
“怎麽啦,雛森小姐?你是不是覺得這個發型有什麽問題?”
那個少女搖了搖頭:“……不是的,這個發型很好。”
“哦?那你為什麽不回家呢?”理發師疑惑地眨眼。
少女猶豫了一下,小聲地說:“嗯……因為,我和小白又吵架了——”
“哎呀哎呀!”理發師立即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态,神秘兮兮地說,“我跟你講哦,男孩子小時候都是這樣的,越是喜歡哪個女孩就越要欺負她,而且從來都不講實話,真的真的——”
他突然回過頭來望着夜一。“我說的都是真的,對吧,夜一小姐?”
多虧杯子裏的茶已經喝完了,夜一才得以保住形象沒有當衆噴茶。
“嗯。”她瞪了他一眼,不過由于戴着墨鏡估計他也沒有看到。“小男孩都是這樣的,尤其是臭屁的那種。”
理發師哈哈一笑。
“你看,”他往旁邊挪了挪,用手指戳戳門外,“據我觀察,他已經在外面晃悠了半個小時了。”
夜一向門外望去。一個銀發小鬼正巧走過理發店的門口,雙手插在褲兜裏,左顧右盼,就是不往店裏面看。
那個少女愣了一愣,反倒笑了:“謝謝你,浦原先生。”
說完,就起身跑了出去。
理發師無比慈祥地看着兩個小孩走遠,但緊接着,就被夜一用空紙杯子砸中了頭。
“……哎呀,夜一小姐,我看您的發型保持得很好,沒有必要過來修剪呀。”他在夜一身旁坐下,笑眯眯地開了口。
“是‘你’。”夜一輕哼了一聲。這家夥絕對是故意的。“怎麽,不剪頭發就不能來了啊?”
“哪裏,我可沒有這樣說。”理發師無辜地聳肩。“有什麽可以為你效勞的嗎?”
夜一點了點頭:“有一些事情,我拿不定主意。”
這句話不假思索就說了出來,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其實靜下心來想想,最近的事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就是生日宴和成年禮,還有成天變着花樣勸她在那一堆繼任家主的法律文件上簽字畫押的四楓院家的禦用律師團。說到底,什麽貴族聲譽、家族興衰,她都明白,她并不需要別人來告訴她該怎麽做。但近來每次想到這些,她總會覺得有那麽點煩。也許,她只是到了會産生煩惱的年紀罷了。
“真的呀?!”理發師的表情非常誇張。
“那就是假的。”夜一沒好氣地說。這個人一眼就看透了她,實在讓人不快。
理發師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她一會。
“這個嘛……”最後,他輕輕地笑了起來。“我倒是覺得,能夠一輩子都随心所欲地做事固然是好,但那也不一定就能讓人感到快樂和自由。夜一小姐,你是個有魄力的人。不僅僅是剪頭發,其他任何困惑都必定不會影響你的決斷。所以我想,你需要的大概只是放輕松一點,”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心窩的位置,“我說的是,這裏。”
他說完以後便望着她,眼裏充滿了真誠的笑意。墨鏡後的夜一起初沉默無語,過了好一陣,才終于皺了皺眉頭:
“真是個讨厭的人啊,你以為自己是哲學家嗎?”
“不不不不,”那家夥連連擺手,“我只不過是一介英俊帥氣的理發師而已。”
這時,不遠處有小男孩突然喊道:“店長!這邊已經弄好了!你要過來看一下嗎?”
“失陪。”他于是對她笑笑,不等她再開口,便起身走開了。
夜一有點怨念地望着他的背影。就是為了這個家夥,上次剪完發後,她還特意打電話去了志波家。當時海燕不在,志波空鶴聽了事情的經過也覺得奇怪:“……不知道哎,敢把家紋挂在門上的,也許是大哥的什麽狐朋狗友吧?但這也不好說啊,你是知道的,我家這位大哥,生平最喜歡的就是到處亂罩着別人。”
夜一略一思索:“那麽你替我轉告海燕,就說在我當家做主以前,哪怕是天塌下來了,他也得給我罩着這家店。至于人情嘛,我四楓院夜一将來自然是會還的。”
空鶴在電話裏笑得意味深長:“到底是何方神聖啊,能讓你這麽興師動衆。等大哥回來了,我可得好好問問他!如果他不記得了,咱們還可以查!”
“查到了別忘了告訴我。”夜一頓了一頓,随即嘆了口氣。“其實,他是什麽來歷,跟志波家又是什麽關系,那些真的都不重要。”
真的都不重要。
她望着那個跟顧客有說有笑的家夥。也許他沒有意識到,但也許他什麽都看得清楚——他剛才的話就像是替她敲掉了心裏的最後幾塊礙眼的礁石,留給她的是一片暢通無阻的海闊天空。雖然這種事情她自己多花一些時間也可以辦到,但發現竟還有人與你如此心意相通,這終歸是一個小小的驚喜。
後來,空鶴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夜一也懶得再問。不過從這家店安然無恙生意紅火的現狀來看,海燕的确是已經領會了那次電話會議的核心精神。
從那以後夜一就成了浦原理發店的常客。她總是不請自來,來了以後也不做什麽,就是和店老板聊聊天,喝喝茶,坐坐就走。有那麽兩次,浦原喜助有事出去了,導致夜一撲了個空。盡管他們兩人從來不會事先約好,夜一也不在意,但碎蜂還是對浦原喜助這種“放鴿子”的行為完全無法忍受。碎蜂不明白,為什麽夜一大人會越來越頻繁地找這個理發師玩兒,而且據她觀察,夜一大人絕對是受了此人的影響,才會變得越來越讓四楓院的長輩們頭疼。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是志波海燕的地盤,如果有一天上面追究起來,總有個人可以當擋箭牌。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沒過多久,四楓院小姐的新愛好就被狗仔隊發現了。于是這天夜一和浦原喜助在理發店二樓的會客室聊得正歡時,碎蜂一個電話打進來,說是車子都被記者們圍住了,還有一些人在理發店的門口往裏張望,甚至已經有人開始采訪從理發店裏出去的顧客。夜一沉着臉挂了電話,不是不會應付媒體,但遇上這種事情總是很掃興的,尤其是當她想到這家理發店從今往後恐怕會不得安寧,而對于這一點浦原喜助又會怎麽看怎麽想。
“啧。”她皺眉起身。“看來我得回去了。”
浦原微微錯愕:“是急事嗎?”
“是記者。”夜一注意觀察他的神色。但浦原只是愣了一下,然後探頭到窗邊看看。“……哦。那也不用着急呀。我們先把茶喝完,然後我送你回去。”
“啊?”這回輪到夜一驚訝。
“你的車子不是被圍住了嗎。”浦原說得理所當然。
夜一突然再次對這個家夥刮目相看。聽他的口氣,他好像很擅長應付這種事情,而且絕對不是頭一回,輕車熟路。
她于是又坐下來捧起茶杯。手機一直在響着,她幹脆關掉了它。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面前這個男人成竹在胸的模樣特別有感染力,仿佛一切事情他都可以處理妥當,不必任何人操心。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就在心頭敲響了警鐘,這不是她的處事作風,在這個人面前,她似乎過于懈怠了。
他們繼續聊了一會。也許是看出夜一有點心不在焉,浦原很快就提議動身送她回家。夜一滿懷好奇地跟着他下了樓,然後,避開理發店的前門,三拐四拐,竟然直接下到了地下室。地下室連通着一個小小的、剛好能夠容下兩輛車子的地下車庫。浦原走到其中一輛破舊的老爺車面前,從褲兜裏掏出鑰匙。
車庫裏的另一輛車是用罩子整個罩起來的,連車輪子都看不見,罩子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在夜一打量這個車庫的時候,浦原已經打開了副駕駛一側的車門。他鑽進去用力拍了拍車座的靠背和坐墊,這才讓開身子示意夜一坐進去,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真的是好久沒有用過了。”
夜一對車內的衛生狀況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車子的安全和性能。果然,浦原坐進來以後,接連發動了兩次都打不上火。他只好又露出那種充滿歉意的笑容,而夜一則暗暗好笑地看着他擺弄。終于,第三次車子發動成功,可是浦原在倒車時不小心刮到了牆根,車尾的一側留下了難看的劃痕。夜一忍不住了:“請問,浦原店長,你有駕照嗎?”
“哎呀,”浦原立刻問道,“那你有嗎?”
“那還用說,我當然——”夜一信心滿滿地開口,說到一半卻意識到自己上了這家夥的當。她還沒有成年,哪裏來的駕照。現在手頭的駕照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至少,我對我的車技還是有自信的。”她硬生生地改了口。
浦原望着後視鏡,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從容地笑道:“那麽,要是一會遇到了警察,我就只好麻煩你了。畢竟你的駕照扣掉了只需再做一個,而我的駕照扣掉了卻必須重考。”
夜一瞪了他半晌,哈哈大笑起來。
浦原撥通了手機:“甚太,給我們開下車庫的門。”
車庫的門立刻嘎吱嘎吱地升起來了。雖然這遙控系統也不算落伍,但夜一懷疑再這樣下去那扇門遲早會牢牢地鏽死在那裏。
“請系好安全帶,夜一小姐。”浦原剛一說完,老爺車就轟隆轟隆地飙了出去。夜一睜大眼睛望着前方不斷變換的小巷街景,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的游樂場,瘋狂的觀光小車在山洞裏鑽來鑽去。他們顯然是從理發店的後面出去的,而浦原對附近的地帶十分熟悉。車子很快就繞到了大街上,那時候狗仔隊還和四楓院的車子糾纏在一起。浦原找了個最近的入口上了高速,夜一不由得誇獎:“看不出來你很有一套嘛!”
“生活所迫——”浦原把手伸出車窗交了過路費。“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以前是個出租車司機呢。”
“我不信。”夜一直截了當。“換個別的試試看?”
車內空氣明顯地滞了一下。浦原沒有接話,夜一也沒有再問。她不斷在心裏提醒自己沒有必要這麽做,但是,關于這個人的過去,他到底有什麽秘密,她吃驚地發現,自己并不似想象的那樣全不在乎。
因為關心,所以在乎。她想,她大概是開始有點關心他了。
“聽聽音樂怎麽樣?”也許是為了打破略微尴尬的氣氛,浦原打開了車載收音機。擴音的效果不怎麽好,但頻道裏正在播放的音樂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這讓夜一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下個周末,家裏會為我舉行生日宴會和成年儀式。我想請你參加。”
她回頭望着他,浦原看着前方的路。這一刻他英俊的側臉顯得沉靜且十分嚴肅。夜一揣度着,她很清楚這樣的邀請并非随口就可以說出,也許會給對方帶來困擾,但她就是想邀請他去。她決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執行,無論結果如何,她從來不知道退縮。
意料之中的,浦原沉默了很久。他看上去非常謹慎,完全不似平常那般事不挂心談笑風生。對此夜一倒是可以理解,就算她和浦原走得再近,雙方不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社交圈中活動。且不說他們現在到底是什麽關系,就算是王子和灰姑娘或者公主和灰王子,那也是只存在于童話中的故事。而現實是不一樣的。在現實裏,延續他們目前的交情需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她不是溫室裏的花朵,自然心知肚明。
過了一會,浦原似乎是下了決心,開口道:“我很榮幸,不過——”
車子突然抖了起來,浦原的話被切斷了。他立刻将車子滑到路邊,推開車門:“真是抱歉,請你稍等一下,我去看看。”
天邊響起隐隐的雷聲,沉悶地滾過夜一的心頭。“不過”後面他想說什麽?是拒絕嗎?還是無關緊要的評論?夜一突然覺得很火大。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挫敗感,盡管她并不知道自己輸掉的到底是什麽。她覺得莫名的焦躁。這個人,他似乎可以輕松地接近她的內心,但也可以同樣輕松地與她保持距離。這種人,實在是非常讨厭。
不久天上下起了大雨,而浦原還沒有回來。夜一能感到車子後部輕微地震動,她搖下車窗探出頭,發現浦原正在給後輪換備胎。他看到她要下來,連忙過來阻止:“請你呆在車上,夜一小姐,這裏馬上就換好了。”
他的頭發不停地滴水,滑過臉上安撫的笑容。“……頭發,別淋濕了。”當他把她輕輕按回車裏去的時候,夜一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他不得不躬着身子撐在車座上,兩個人近在咫尺地對視着,周遭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夜一很清楚自己想幹什麽,而從他的眼神來看,他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想法。但是她的心正在狂跳,抓着他衣領的手指越握越緊。直到最後她聚集了足夠的勇氣,終于把眼一閉狠狠地朝他吻去。
那時收音機裏正放着一首美妙的探戈曲,可是曲子快要結束夜一才聽清它的旋律。她感到浦原的手指緩緩插入了她的短發,濕潤冰涼卻又溫柔甜蜜。不管怎樣,這總該算她獲得了勝利?嘴唇分開時她看着他的眼睛,語氣裏尚殘留着些微的不确定:“……你會去的,對吧?”
浦原端詳着她:“為什麽會這麽問?我一開始就沒打算拒絕。”
夜一咧嘴笑了。如釋重負的同時又暗暗嘲笑自己。她是真的不該懷疑自己看人的眼光。就像他早就說過的,她所需要的,大概只是放輕松一點。
她把他的腦袋往車外面推。這時他已經成了落湯雞,但仍然笑眯眯地轉過身去繼續折騰那個備胎。剛剛跑出來幹擾視聽的距離感被大雨沖刷殆盡。短短一支曲子的時間,夜一覺得再沒有什麽可以隔擋在他們中間。
然而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就在家裏為她舉行生日宴會和成年禮的那一天,她最盼望見到的這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