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
牆上的挂鐘連敲了十一下,敲得浦原理發店裏的三位店員都十分心煩。正當甚太把最後一條膠帶惡狠狠地按上自家老板額頭上的紗布的時候,一旁的電話突然響了。
“哎喲,你就不能輕一點嗎!”浦原喜助哀叫道。“你們果然是想殺了我吧!啊?”
“喂……”小雨接起了電話。
“店長!”甚太一臉的嚴肅。“您自己才應該好好的反省才是!這麽莫名其妙的虧您居然也能吃!四楓院有什麽了不起?這也太過分了!”
“啊……”小雨朝這邊看了一眼,“嗯……他在……”
“我認為甚太說得有道理。”鐵齋扶了扶眼鏡。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啊?”浦原眨巴着眼睛裝傻。
“老板……”小雨放下電話走過來。“夜一小姐……她在樓下,她要我們開門……”
“來得正好!”甚太擄了擄袖子。
“誰敢多說一個字,”浦原笑眯眯地看着他們,“那下一季的薪水就不用領了。小雨,你去開門。”
“喜助!你這個家夥——”開門的必然結果就是夜一怒氣沖沖地大步進來,被放鴿子這種事不是沒遇到過,但在這麽重要的一天這麽重要的事情上被放了鴿子,四楓院家豪爽奔放的大小姐是不介意親自上門來興師問罪。不出浦原所料的,碎蜂也跟來了,此刻陰着一張臉站在夜一身後。可夜一質問的話還沒有出口,就先看到了浦原額頭上的紗布和鼻梁上的創口貼,語氣當即緩和,“——你怎麽了?”
嘀嗒,嘀嗒,嘀嗒。屋裏只剩下挂鐘的聲音。浦原仿佛聽到自己的三位店員正在心中默默地數着鈔票。三個月的薪水可不是小數目。
“我出車禍了……”他可憐兮兮地開口。
“車禍?”
“嗯。在去你家的路上被人追了尾,頭撞在了方向盤上——”
“不幸被撞成了腦震蕩。醫生說,有變成癡呆的危險。”甚太終于還是沒能忍住。
浦原能感到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有驚詫的、同情的、恨鐵不成鋼的、說不清道不明的……
當然,還有夜一那關切的眼神。
她捧着他的腦袋左右看看:“怎麽這麽不小心?”
“抱歉……”浦原嘆了口氣。“沒有趕上真對不起……”
夜一默了片刻,放開他,看向三位店員:“我有話要單獨和喜助說。”
然後又轉向碎蜂:“還有你,碎蜂,你也出去一下。”
碎蜂掃了浦原一眼,轉身出去了。可三位店員卻都愣住。雖然這位小姐跟老板的關系他們也能猜到幾分,可今晚的事情實在非常可疑。他們所知道的是,老板确實是拿着請柬開着老爺車去了四楓院家,而那請柬也是夜一小姐親自送到店裏來的,這沒有錯。可是老板進了四楓院卻沒能參加宴會,最後還淪落到慘兮兮地打電話叫鐵齋去把車子開回來,順帶把他自己也捎回來。在老板進去和出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從當時他的身體狀況來看就一目了然。可看樣子夜一小姐是真不知情,這到底又是怎麽回事?
這時浦原讨打地接口:“哎呀,折騰了一個晚上你們也都累了,快去洗洗睡吧,晚安。”
三位店員忍了又忍,考慮到将來的薪酬總算沒跟他計較。他們出門以後夜一把門一關,走回到浦原面前看了他半晌,突然擡起膝蓋在他的腰側頂了一下。
“嗚……”浦原彎下腰去,差點涕淚橫流。
夜一蹲下去盯着他。
“這也是在方向盤上撞的?嗯?”
浦原緩了口氣,擡手抹了把冷汗。“什麽都瞞不過你呢,真是讨厭的人……”他向門口張望了一下,似乎在确認門是否已關緊。“……好吧,是這樣的。我……我被海燕的仇家打了。”
“海燕?……志波家的仇人?”夜一一愣。“那,對方是哪家的什麽人?你認識嗎?海燕知道了嗎?”
“我不認識……海燕也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夜一沉默了一陣,站起身來。
“……算了,先不說這個了。我也不想問你和志波家到底是什麽關系。這筆賬留着,咱們今後慢慢來算。”
“哎?”浦原仰起頭,目光閃動。
“我本來還等着,你來請我跳舞的呢。”夜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浦原呆了一下,抓了抓頭:“現在補上……還來得及嗎?”
夜一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離午夜還有些時間,于是笑道:“好啊,那你打算怎麽補?”
浦原起身在櫃子裏翻找了一會,找出一張灰撲撲的CD,擦擦幹淨放進放唱機裏。這是一張舞曲的雜燴,他記得第一首是支和緩的慢舞,很适合眼下他的身體狀況。但沒想到,CD放進去以後,第一首曲子被卡掉了,第二首曲子也被卡掉了,第三首曲子……還是被卡掉了。正當浦原擡手準備拍拍那臺消極怠工的放唱機時,音樂終于響了起來。兩人發現,那竟然是一首探戈曲,而且,就是那天下雨時他們在老爺車裏聽到的那一首。
“哈,這可真是巧,”夜一不懷好意地咧嘴,“正好可以幫助傷員活動活動筋骨。”
浦原苦笑着牽起她的手,卻沒有抱怨什麽,這倒是十足的紳士。夜一微微側身,合着節拍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随着旋律的揚起,兩人就在這略顯擁擠的房間裏跳了起來。
夜一很快就驚訝地注意到,如果他們此刻是在她的生日宴會上,而浦原的臉上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紗布和創可貼,此人必定會被當成一流的社交高手。這種游刃有餘的舞技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練成的。除了自身的修養,舞蹈氣質的形成與平常跳舞的對象也有着很大的關系。浦原從來沒有對她提過他和志波家的牽扯,剛才卻一口一個“海燕”說得自然得很,那可不是與海燕只是泛泛之交的人随便可以叫出口的。而且,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和她跳這支探戈。對于夜一這麽敏銳的人來說,一支舞就可以說明很多問題。他到底是真的沒有想到,還是覺得就算讓她知道了也無所謂?真是個前後矛盾的家夥!
“浦原店長,你不止是在自家的閣樓上對着空氣跳過探戈吧?”四楓院小姐的聲音裏帶了點危險的調調。
“跳舞的時候雙方都應該專心,夜一小姐,”浦原溫柔地笑笑,答非所問,“這不是理發,只憑我一個人是無法保證服務質量的。”
夜一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似乎這樣就可以看透他腦中的想法。可是,除了那種讓人很想一拳招呼上去的認真包容幾乎無懈可擊的微笑以外,她什麽也看不出來。她正暗暗沮喪,一個轉身,他突然摟着她的腰将她放倒下去。一瞬間,她的視野裏只剩下了那雙淺色的眼睛,那樣的接近,就像上次在車裏一樣。可是,今天的氛圍似乎略有不同,他的呼吸掠過她的嘴唇,讓她心頭突地一跳——
砰!門開了,一堆人栽倒進來,人人手裏都拿着杯子。浦原一驚,身體歪了歪,連帶着夜一撲到地上。
“你們!”甚太第一個爬起來,一看地上重疊的兩人,當即大怒,“我就說了正是關鍵時刻,你們推什麽推!”
“店長,打擾了!萬分抱歉!”鐵齋眼鏡上的碎片啪啪掉了下來。
“店長,我沒能阻止他們……”雖是這麽說着,小雨的手上卻也拿着一個杯子。
浦原無奈地一聲長嘆:“都這麽晚了,原來你們還沒去睡嗎……”
看到夜一殺氣騰騰的眼神,門很快又“砰”地關上了,可是音樂也放完了。夜一有點悶悶地推了浦原一把,想從地上站起來。浦原沒有動。
“你在煩惱什麽?”他問。
“嗯?”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靜靜地看着她。
夜一的目光偏開了去,眼簾低垂,過了好一會,才慢慢說道:“沒關系,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我可以解決。我會讓所有人知道……我只要你。就只要你!”
“哎?!”浦原仿佛被吓了一跳,擡手按住額頭。“哎哎,你到底在亂想些什麽啊……”
“亂想?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夜一揚手就要敲他的頭,但想到此人別的可能是裝的,腦震蕩倒有可能是真的,便收了手掀開他站起來。“……給我一點時間,我自然都會擺平!”
看着她的背影幹脆地消失在門口,呆愣在地板上的浦原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啊啊?什麽?‘瞞不下去了’是什麽意思?難道夜一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志波海燕翹着腿斜躺在沙發上,和對面端着酒杯一愣的空鶴交換了眼神。“她今晚還沒來過電話啊,從我這裏也沒走漏過一點風聲!”
“我知道……”電話那頭的人只是唉聲嘆氣。“她應該還不清楚。但她已經決定采取行動了。”
海燕吹起一聲八卦的口哨:“哦喲喲,恭喜恭喜,老兄你真是魅力不減當年啊!都低調成這樣了還能把夜一拐走讓她死心塌地,那可是四楓院夜一哎!你最好有所覺悟啊哈哈哈!”
“你就別幸災樂禍了……”
“這哪裏是幸災樂禍,這明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換了個姿勢,海燕的語氣裏總算多了幾分認真。“不過話說回來,你到底打算怎麽辦?”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我不能讓她再為難了。”
“所以?”
“所以,你替我打幾個電話吧。當然,這次我也會親自出面的。”
海燕捏着話筒消化了好一會,總算完全明白了這兩句話的深刻含義。
“嘿,這下可有好戲看了!”挂上電話,他接過妹妹手裏的酒杯一口喝幹。“哎呀真是讨厭,我可是好久沒有出席過這麽隆重的場合了。你會陪我去的吧?不然我可不保證我會怯場給志波家丢臉。”
空鶴白了他一眼:“噢,那你就讓我去給你當炮灰?你想得美!”
車子開進了四楓院本宅。有人上前打開車門,但夜一并沒有下去。她坐在駕駛座上,微微地皺着眉,似乎在思索什麽。一路上她都是這樣一言不發,這讓車內的空氣變得沉重而窒悶。碎蜂擔心地看着她,卻又不知該怎麽說。
過了一會,夜一總算擡了擡眼。
“……碎蜂。”她淡淡地說。“有件事你必須知道。因為這次是你,所以我才沒有追究。但是,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第二次。我想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碎蜂渾身都僵在了那裏。原來夜一大人已經知道……她立刻想起在離開浦原理發店以前,夜一大人曾經和浦原單獨相處了一段時間。
“是浦原喜助告訴您的嗎?”她幹澀地問。
“不,喜助什麽也沒有說。他甚至還賴在了海燕的身上。但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能夠看出端倪。”夜一頓了一頓,又平靜地說:“……碎蜂,你讓我失望了。”
随後她就下了車。碎蜂望着她快步走進大門的身影,怔了好一會,這才從包裏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喂……”
接電話的人已經睡了,聲音很是疲憊。碎蜂用力地甩上車門,毫不客氣地劈頭斥道:
“浦原喜助,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感謝你!這件事我敢做就一定敢認,根本不需要你在夜一大人面前替我掩飾。你太小看人了!”
那邊半晌沒有聲息,她于是又“喂”了一聲:“你聽到沒有?!”
浦原繼續沉默了一會,可當他終于開口時,聲音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冰冷和嚴厲:
“碎蜂小姐,請不要誤會了。我那麽做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夜一。”
說完,他就挂斷了電話。
碎蜂難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手機。這不是她所認識的浦原,也不是幾小時前,在一群保镖面前顯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浦原。即使是在電話裏,她也能感受到他語調中的寒意。她原以為他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因為夜一大人一時糊塗而想入非非。夜一大人之所以會做出種種不合“常理”的行為——例如,親自送請柬給他——都是因為他的負面影響和伎倆手段,錯是在他而不在夜一大人。她原以為如果能在事态發展到不可收拾之前給他一點教訓,那麽他就會知道退縮。然而現在看來,事情完全不是那麽回事。這個人他根本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自知之明,也沒有要退縮的意思。而且,聽上去,他居然是認真的。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會讓夜一大人如此上心?盡管對此碎蜂還仍不明白,但她終于意識到從小到大,夜一大人确實是用最寬容的态度在對待她了。而這一次,也并非是由于夜一大人不再寬容,而是由于她先踩到了夜一大人的底線。
只不過,當時她沒有想到,那條底線竟然是浦原。
從那之後過了好幾天,夜一由于忙于繼任家主後的繁瑣事務而沒有找過浦原。可是當她再次站在那家原本應該是浦原理發店的店鋪門口時,一切都已經變了樣。
店鋪的大門緊鎖,“浦原理發店”的招牌也不見了。從外面看上去,這就是一幢普普通通的二層小樓,根本看不出曾經是一家理發店。
夜一呆立良久,才想起自己還有那個人的電話。可是撥過去後,卻聽見“號碼不存在”這樣的訊息。
心中仿佛一下子塌掉了一塊。一陣空落落過後又是惱怒。——這算什麽?分手嗎?因為碎蜂那件事?
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她,這不可能。那天晚上浦原明明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而且還幫助碎蜂隐瞞。可她又随即想到,除了那幾次屈指可數的暧昧的接觸,浦原喜助從來都沒有對她表白過感情,也沒有給過任何承諾。
不是說她一定要有那些才會安心,而是……眼前這個,到底是什麽狀況啊?!
“別問我啊,我也不知道……”電話那頭的海燕聽起來有點心虛,可他立即又焦急地解釋,“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也不告訴我一聲!不過你放心,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消失幾天就會突然冒出來。我想他最近大概是太忙了吧。”
忙?忙什麽?忙搬家嗎?夜一沒好氣地挂了電話。
可沒想到海燕居然是對的。又過了兩天,浦原真的打來了電話。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聯系夜一,而且也是第一次,兩人約在浦原理發店以外的地方見面。只可惜,這重要的第一次,浦原竟然就遲到了,因為他的老爺車在半路上又抛了錨。
夜一拉開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瞪着旁邊的人不說話。浦原喜助打了個哈哈:
“好久不見,夜一小姐……”
“說吧,什麽事。”
“哎呀……你這麽冷淡我真傷心……”
“冷淡?你也知道這叫冷淡?是誰連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嗯嗯?還好意思說別人冷淡?你再說一遍試試看?!”
“知道了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浦原連連擺手。“那是因為我最近,真的是很忙……”
“少廢話!快說,找我有什麽事?我的日程可排得緊着呢!”
浦原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
“其實……我是想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參加一個,呃,私人派對?”
“私人派對?”
“嗯。一個朋友的私人派對,給了我幾張請柬。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帶上碎蜂一起去。”
夜一考慮了片刻:“時間地點?”
浦原老老實實地說了。那是朽木旗下的一間高級會所,夜一知道,沒有點背景的人是絕對進不去的,更不用說在那裏搞什麽派對。
“對方是什麽人?派對有多大規模?”她斜了他一眼。“你要是不說,橫豎我可以去問白哉。”
“哎呀!”浦原一臉的哀痛,“那樣可就不好玩了!其實,夜一小姐只需要像公主一樣出現就可以了!不過呢,你本來就是公主,所以也用不着特別擔心——哎喲我的鼻子!”
夜一頭也不回地甩上車門,那家夥又在後面補上一句:“夜一,到時候我會開車去接你,請你在家裏等我。”
夜一腳下一頓,忍住了扶額的沖動:“那你最好提前把車子檢修一下。”
這家夥,他是真的不怕那老爺車再次在半路抛錨嗎?
派對當天,碎蜂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出于不放心的考慮決定跟去。兩人準備完畢後,就在一樓的廳堂等着,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到了約定的時間,夜一的手機果然響了。看看時間,竟然一分不差。
“車子修好了?”她邊往外走邊笑着問。
“嗯,修好了,而且還好好地洗了一遍,這次應該沒什麽問題。”浦原的聲音暖洋洋地傳來,較之平時格外安定沉穩。夜一沒再多說什麽,挂了線走出大門。
可是……老爺車呢,它在哪裏?
夜一四下張望了一番,四楓院本宅的大門外一如既往地敞亮寬闊,全無閑雜車輛,當然也沒有什麽老爺車。倒是有一輛深酒紅色的車子停在路旁的樹蔭下,讓身在豪門見慣名車的夜一和碎蜂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頂級品牌。限量版型。見所未見。一眼望過去估不出價。
夜一有點納悶,但四楓院常有貴客倒不是什麽奇事。她移開目光繼續搜尋那輛熟悉的老爺車。就在這時,酒紅色的車門打開了,有人從裏面走下來。
“夜一小姐。”
聽到那個聲音,夜一幾乎是機械地擰過頭去。浦原喜助正靠在車門上,微偏着腦袋沖着她笑。
“這是……你的車?!”腦中的影像不斷倒帶,夜一猛然想起在浦原理發店地下車庫看到的,那輛被整個罩起來的,落滿灰塵的車子。
“嗯。你可以叫她‘紅姬’。”
儀表盤的上方有一行雅致的小字,夜一眯眼一看——
浦原理發店?紅姬
她回過頭靜靜地審視身邊的人。
“……請不要用這麽仰慕的目光看着我。”浦原唇角微翹。“……我會害羞的。”
夜一輕哼了一聲。
既然這麽想賣關子,那就成全他吧。
然而夜一沒有想到,盡管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她還是着實地吃了一驚。
快到會所時,浦原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似乎非常焦急,雖然聽不清對方具體在說什麽,但從那手機裏傳出的哇啦哇啦的模糊聲響判斷,對方幾乎是在用吼的對浦原說着話。
“嗯嗯……我知道了……我就快要到了……不用着急,咱們有的是時間。”
浦原說完就挂了機。這時他們已經可以望見會所的大門,一輛接一輛的車子正從那兒開進去。當紅姬終于開進會所大門的時候,夜一才清楚地看到了裏面的情形。
這……這是哪門子的“私人”派對啊?!
烏泱烏泱的媒體擠在門裏面,每一輛車開進時都會有成片的閃光燈來迎接。等到紅姬開進去時,那些記者明顯地愣了一下,看來他們并不知道這是哪家的車子。可那也就是幾秒鐘的事。很快,紅姬的外形就為她贏得了同樣的待遇。
“抱歉,我們得暫時分開一下。”浦原充滿歉意地回頭。“我還有點事情需要處理。請你們在這裏下車。”
“你——”碎蜂在後座上惱怒地開口。但夜一卻立刻點了點頭:“好。我們到裏面去等你。”
浦原伸手在她的手上握了一下:“那麽回頭見。”
夜一看着浦原的車子向停車場開去,然後回過頭。
“……夜一大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盡量壓低了聲音,碎蜂不着痕跡地在她身後說道。
“管它呢。喜助自然有他的道理。”夜一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周圍的鏡頭,擡腳就往裏面走。“不過你也看出來了吧,碎蜂,這已經不是什麽‘私人’派對了。記得要時刻保持微笑。”
她們跟着接待的人一路往裏,進入會所的大廳時有人呈上來一張漂亮的卡片。卡片上只有幾個字印在正中:
店長先生?新款發布會
“咦?……竟然是他?那個發型師?”碎蜂瞪大了眼睛。
“嗯……原來是發型發布會啊……喜助是幹這行的,跑來參加這種活動也不奇怪……”
夜一的目光緩緩巡視廳內,回答得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之前因為浦原的一句話,她忍住了對“派對”的內容不聞不問。盡管從下車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暗暗地吃驚,但現在她才總算明白為什麽剛才在門外會遇上那樣的陣勢。
就算是時尚界一流的發布會,媒體也不會來得這麽整齊。她依稀記得店長先生是很有名的,但那終歸只是一個發型師。真正奇特的是這一屋子的賓客,随便拎出一個來都足以讓記者們奮不顧身圍追堵截。
當下最有實力的影視娛樂集團——花天集團的老總京樂春水攜着他的美女私人助理,正在那邊笑容可掬地回答記者們的問題。要知道那位著名的松本亂菊小姐就是他家的臺柱子,像他這種級別的人物只要閉上眼随□□個小料都可以讓娛樂圈回味上好幾年。
再看另一邊,似乎本來應該是正在參加某個國際人道主義援助會議的卯之花烈女士,卻在此地輕言細語地向記者們講述當前國際反恐形勢的嚴峻與人道主義救援的困難。而前不久剛剛将自己的一副舊作以天價拍賣掉的書畫界泰鬥,山本元柳齋重國老先生,也正在對記者們大談自己對書畫拍賣市場發展速度的感觸。
記者們望着老先生光溜溜的頭頂似乎有所遲疑,這樣的……獨特造型,怎麽會和發型師扯上關系的呢?
感覺到周圍疑惑的目光老先生清咳一聲,悠悠地開口了:
“店長先生與老夫相識多年,是老夫難得的忘年之交。雖然老夫早就沒有了頭發,但老夫的胡子還是需要人打理的。”
“哦……”記者們恍然大悟。
此外還有各種形形□□的貴客。夜一看到了朽木集團的董事長、董事長夫人、董事長的孫子和孫媳婦。當然,志波海燕那種大大咧咧的人,不用找也看得到他在哪裏。
“下午好,夜一小姐。”鏡頭之前,海燕可謂是風度翩翩。“你也來玩啦?怎麽樣,還不錯吧。”
“這位店長先生可真大面子。”夜一配合他在照相機面前擺好姿勢。“你又是誰叫來的?”
“朽木家做東,我當然要過來湊熱鬧了。”海燕笑得理所當然。“喂喂,先不說這個,你覺得如何?同樣是理發師,這級別相差也太遠了吧?”他惡劣地一笑,低聲地慫恿道,“我可以帶你去見店長先生哦!人家可是位風流俊才……怎樣,趕緊考慮考慮,把喜助踹了吧!”
夜一面色一沉:“喜助就是最好的。不想死就給我閉嘴。”
海燕笑而不語,抽身走開了。
夜一和碎蜂應付了一會媒體,浦原卻還是沒有來。發布會就要開始了,人們紛紛入場。夜一再次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位置竟然被安排在第一排的正中間。碎蜂就坐在她旁邊。在她們的兩側和後面都滿當當地坐着人,再沒有空位留給浦原。就連海燕也是和空鶴一起坐在了後面。
發布會正式開始。先是主持人上臺非常簡短地說了幾句話,然後,第一位發模就走了出來。據說這是那位店長先生在沉寂多年複出以後的第一場發布會,可在夜一看來這整個程序似乎過于簡單,或者說,根本就毫無程序可言。她原本就不太關注時尚,所以也不知道這些款式對于流行的時尚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麽。不過,當周圍的掌聲贊嘆聲響起閃光燈不知疲倦地閃動的時候,她還是從衆人的反應中充分理解到了這些新款的份量。
這次發布的款式其實不多,職業的發型模特一連只出來了四個。可是當第五位模特走上臺來的時候,場內的氣氛不可抑制地爆炸了。那正是松本亂菊本人。今天她穿得相當洗練,不用說,那是為了讓觀衆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光彩照人的金發上。她微微笑着站在那裏,背景早已被閃光燈晃成一片雪白。夜一知道這樣持續被閃光燈晃着眼睛有多麽難受。不愧是國際巨星,人家居然連眼都不眨一下。
等大家拍照拍夠了,松本亂菊才走到麥克風前,魅力的嗓音随即傳來:
“想必諸位已經等了很久了。下面,我們就有請那位總是喜歡在客戶面前扮神秘的店長先生來和大家見面吧。”
臺下掌聲雷動。夜一趁着這個機會側頭看了看,仍然是不見浦原的身影。這家夥到底在幹嘛?發布會都已經結束了,他不會只是為了讓她來接受前沿時尚的熏陶吧?
無奈之下,她只好又将目光移回了臺上。可是,這一次,她再也無法将目光從那裏移開。
浦原喜助走上臺來,樣子十分輕松。在站到麥克風後面時,他甚至還朝夜一這裏看了一眼。
直到快要開口了,他才表現出那麽一點點腼腆:
“……不好意思,我想下面有很多老熟人都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我,所以還是打個招呼吧。初次見面大家好,我是店長先生,浦原喜助。”
當時周圍發生了什麽夜一已經記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統統離她遠去,而記憶中很早以前發生的一件模模糊糊的小事卻漸漸浮現,變得清晰。
浦原擡了一下手,下面立刻安靜下來。
“其實今天的發布還沒有結束。大家剛剛看到的松本亂菊小姐的這一款發型并不是壓軸。”他回頭對亂菊笑了笑。“接下來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本場發布會的真正的壓軸——四楓院夜一小姐,可以請你上來一下嗎?”
沒有怔住太久,夜一慢慢站起身來,望着他向他走去。她覺得自己就像中了魔咒,在他話語的牽引下走到他的身邊。這種感覺并不算太糟,因為他也一直望着她,嘴角帶着那樣真真切切充滿愛意的笑容。在不斷閃爍的強烈白光下,夜一認定自己絕不會看錯。
浦原輕輕握住她的一只手,讓她轉身面對臺下的衆人。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讓她略微向他貼近。
“夜一小姐的這款短發,是迄今為止我最為滿意和自豪的作品。我所得到的任何贊譽與獎勵,都比不上完成這款發型時,夜一小姐對我露出的笑容。”
賣關子可以賣成這樣的嗎?可能是感覺到心髒的負荷,夜一微微捏緊了浦原的手。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放開過她,然而比起無法言喻的幸福感,另一個念頭卻在心中漸漸地占了上風。
于是,當浦原牽着自己心愛的“模特”走下臺去的時候,他聽見身邊的人一邊對着鏡頭微笑,一邊從牙縫裏斷斷續續地咬出這麽幾個字:
“你小子,居然,拒絕,我的,預約!”
那一場發布會宣告了店長先生重返時尚界。沒過多久,他和四楓院千金訂婚的消息就成為了紅極一時的八卦。許多著名的時尚品牌争相邀請他加入作為代言模特們的設計師,不過店長先生本人對此倒是不太感興趣。他那些有名有姓的老主顧已經夠多了。所以,成家後不久,他就重新挂起了“浦原理發店”的招牌,不過由于供不應求,很快就在各地開起了分店。
從那以後,又過了幾年,四楓院當家的短發漸漸長成了長發,但是,她對于長發的怨念已經成為了往事。她再也不用操心自己的頭發,更不介意偶爾被媒體街拍到的照片被登上某某時尚雜志作為當前流行的風向标。無論是長發還是短發,那都不再成為她的煩惱,正如她生活中每天都在發生的,許許多多的事情一樣。
不過,碎蜂對此仍然耿耿于懷,直到有那麽一天,當她們在店長先生真正的、沒有媒體參加的私人派對上,碎蜂望着正和空鶴湊在一起哈哈大笑的男人,再次提出了那個困擾她已久的問題。
于是,夜一也回過頭去,望着那個淡黃頭發的身影微微笑着說道:
“碎蜂,也許他的确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發型師,但是,他卻是唯一一個能為我剪掉所有煩惱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