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回?貌合終歸神離(下)
他們各自睡去,赑風隼一夜無眠,眼淚不住地流,他突然覺得,鬼方赤命根本沒愛過自己,從來沒有過。
他想起以前的事,每一個回憶都變得好痛,他想起《斬龍》,覺得自己跟赤命根本是這戲的真實版本。他好恨,恨赤命居然這樣怪責他,居然這樣打他──他突然又意識到,原來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根本就打不過赤命了,剛才那一掌,他縱然有心想躲也躲不開,如果哪天赤命真心要打他硬上他殺他,他毫無還手的餘地。
一直以來凡碰到難關,他出腦、赤命出力,赤命的武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就比自己好了。不,是一直都這樣,他們第一夜争性愛的主導權時,赤命就打贏過他了;在更之前,赤命第一次邀他上山來石橋下時,自己爬山的體力就不如赤命,後來才逐漸能跟上的。
是啊,他從來也不覺得這有什麽,既然他出腦、赤命出力,責任分工、相互合作,又有什麽好計較的呢?可是,可是,他越想越覺得,赤命根本沒珍惜他出的腦啊,成功了也不覺得是他的功勞,鬼方赤命只覺得他自己最厲害,對他溫柔對他好,也視為是他對他的恩賜!
赑風隼越想越氣,越想越心死,他怎麽會愛上這樣的一個莽夫?他真覺得自己的眼一定是瞎了。最可悲的是,他發現自己還是愛着他,他居然還是愛着他……
輾轉反側,轉眼天已微微亮,一旁鬼方赤命鼾聲如雷,赑風隼決定獨自下山散散心,雖然離上工還有段時間,但他随便走走,還是習慣性地來到工作的場所。
他看到頭家居然已經在了,跟一個穿着異國服飾的人在談話,他有點好奇,索性試着抛開心煩意亂,側耳傾聽兩人對話,原來穿着異國服飾的人來自平朔新月城,因為公務過來妖市,今天就要離開回去,最後的時間裏過來探望闊別多年的朋友。他們的對話不過是些閑話家常,赑風隼聽了幾下便沒耐性聽下去,正想着要去別處,卻聽見頭家道:「對了,雖然你們預計要招的名額已經滿了,但老實說我這邊有個人才,感覺蠻适合你們的。」
外國人笑道:「那好啊,是怎樣的一個人?你說來聽聽,山不厭高、海不厭深,人才從來不嫌多的。」
頭家說:「那人叫赑風隼,平朔新月城既然也缺管理人才,他再适合不過了,他很有領導才能,頭腦很靈光,只是身為賤民,有這種才華也不能怎麽樣,還不如去你們那兒發揮。」
赑風隼一聽見自己的名字,耳朵便豎了起來,頭家繼續說:「既然你們的待遇比這裏好,他一定願意過去的,你在這裏等一會,待會他來了我跟他談談。」
外國人笑着說了聲謝,兩人又繼續聊起各自的近況,這時赑風隼已全然聽不進他們的聲音,只想着:「我該去嗎?平朔新月城做為友邦,現今的國力和景氣卻比妖市好很多,我是不是應該去呢?既然在這裏過得不順遂,不如過去好了。」
他心跳如雷,卻又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別去,他隐隐覺得自己會後悔的,他一定會想念赤命的,如果他過去了,赤命會想他嗎?
他突然這麽想,不會的,赤命不會想他的,他在赤命心中的地位,才不是那樣無人能取代的。
赑風隼暗自神傷了一會,決定上前去,親自跟那個外國人談談,如果不合意就算了,可如果,如果在那真的有更好的待遇,就去吧,去一個,不會被當成賤民,不會遭同伴唾罵,不會見到赤命的地方。
然後他鎮定心神,走上前去,頭家見到他便道:「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啊,百裏兄,這就是我剛剛跟你提的赑風隼。」
外國人見到他,眼睛突然睜大,然後便殷勤地自我介紹,他叫百裏邊城,是平朔新月城此次來妖市徵才的負責人。赑風隼打量了一下他,相貌可說是氣宇軒昂,聲音也中氣十足,态度更是非常熱情,百裏邊城言道,平朔新月城想要增強國力,知道有許多人才在妖市因階級制度而被埋沒,所以便派自己前來妖市各處尋覓,人才過去後,起薪是妖市平均工資的三倍之多,而且如果有功晉升會十分快速。
赑風隼聽了非常心動,卻仍有些遲疑,這時頭家拍拍他的肩說:「赑風隼啊,人家這麽熱情,你就去了吧,省得在這裏受其他人的氣。百裏兄趕時間,你就快快答應人家吧。」
赑風隼一聽心想:「我會受氣,還不是因為你們這群官商勾結的傢夥,把大家壓榨成這樣他們才來遷怒我。但這話說得不錯,我何必在這裏受氣?這人今天就要走了,可不容我猶豫。」
他鼓起勇氣,哪怕心裏有萬千個聲音嘶吼着不要,他只用盡全力不去聽它,然後他開口道:
「好,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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赑風隼索性不帶半點家當,就只有随身的一點銀兩,他怕自己回去見到赤命又會動搖,反正平朔新月城供吃供住,薪水又高,只要他能順利晉升,賺沒多久便能賺回來。百裏邊城怕他反悔,跟頭家快快告辭後,就帶赑風隼趕往港口。赑風隼心裏其實還是沒完全下定決心,只是咬着牙逼自己不去想,也怕自己答錯了話,讓百裏邊城不再認為自己是「人才」,幸好他忙着帶自己趕路,沒問自己什麽,赑風隼心裏隐約覺得奇怪,難道都不需要面試什麽的,單憑朋友的推薦就可以選定自己嗎?但畢竟是對赑風隼自己有利,他也就沒怎麽想這件事。
頭家那邊,看着兩人快步離開的身影,心中暗笑,笑着笑着就成了大笑,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除了龍戬倒臺那天以外,就屬今天最為開心了。
竟然能輕易就把赑風隼送離妖市,頭家壓根不認為單剩鬼方赤命一個人,工人們還能團結起來與自己抗衡。如果說工人們是團體的身體,赑風隼就像團體的頭,而鬼方赤命就像團體的四肢,沒了頭只剩四肢的身體,又能怎麽存活呢?他原先很擔心赑風隼不願意,或是百裏邊城與赑風隼交談之間,百裏邊城發現自己急切想送走赑風隼的企圖,想不到這麽順利,居然能這麽順利!
當然應該順利,赑風隼離開對他這個頭家、平朔新月城、赑風隼三方都有利,他一定能說服他們的,但他幾乎沒說什麽話就成功了──他一想起百裏邊城見到赑風隼容貌的神情就覺得好笑!百裏邊城居然單看着他就能「看」出他的「才華」了,沒見過美人也不是這樣的!頭家越想越覺得好笑,想不到好友也會有這種被迷住的時候,想不到事情可以這麽順利!
§
鬼方赤命醒過來沒見到赑風隼,心裏突然感到十分不安。
他來到工作場所,也不見赑風隼的身影,連問幾個人都說沒看到,當然也包括頭家──要是鬼方赤命把赑風隼帶回來,對他可沒好處。
鬼方赤命急了,假也沒告就到處去找人,從常去的戲臺到所有他們曾一起去過的地方全問了個遍,終于有人告訴他,有看到外型跟他描述中的赑風隼相同之人,在另一個人的帶領下去了血唇碼頭。
鬼方赤命連忙沖去碼頭問。
「你說雪膚白髮、面容俊美的男子?有看到一個,是不是這個名字?」管事的人翻開上有出境人簽名的本子,鬼方赤命一看,是赑風隼的親筆簽名。
他愣愣地點了頭,但聽那人繼續說:「搭的是開往平朔新月城的船,那艘船是來妖市庸流萍寓買生口的,登記在這停泊了一週,不久前才出港,看來你找的人有福氣,去那邊有好日子過了,起薪是妖市平均工資的三倍耶!」
鬼方赤命呆若木雞,那人見狀就問:「怎麽啦?嗯?你的朋友沒跟你辭行嗎?」
鬼方赤命不答。那人心想:「也對,這種鹹魚翻身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多來一個人就多一份競争,看這大個子不好惹的模樣,我若是他朋友,也不會讓他有跟我競争的機會。」于是便默默離開,回到自己的崗位。
鬼方赤命失魂落魄地回去,經過工作場所,衆人問起,他只說:「赑風隼走了,不會回來了。」
有人說:「說什麽要跟官府合作、害得我們這樣子的人走了也好,反正──」話沒說完,赤命一拳揮出,把他打飛了出去。
大家吓了一跳,紛紛鼓譟,頭家聽到騷動便走過來,吆喝着叫大家回去工作,赤命此時根本無心工作,就說:「我今日身體不适,請假一天。」然後沒等頭家回覆,就迳自走回山上。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鬼方赤命一蹶不振,工作效率大減,而領導衆人的謀略他本就不擅長,在此狀态下,更無能帶領大家度過各種難關。于是沒有多久,本就尚未穩定的勞工組織,被官商分化得像是沒存在過一樣。
大家逐漸忘記彼此曾經團結過,逐漸忘記自己曾經能和商人們抗衡,這些記憶,成了過往偶爾想起時,一段短暫而虛無的美夢。
§
鬼方赤命常常拿起他送赑風隼的戲服看。
沒說一聲,甚麽都沒拿,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了。
鬼方赤命看着那件戲服,他常常把它拿起來抖,就怕戲服沾了灰塵。
他總是想着,或許明天,明天赑風隼就會回來了。等他回來時,不能穿一件滿是塵埃的戲服。
可是等了很多年,赑風隼都沒有回來。
這些年來,鬼方赤命憔悴了不少,性格也變得沉默寡言。失去了赑風隼後,他失去了自信,失去了衆人的愛戴,失去了整個組織,失去了人生目标。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噢,值得慶幸的是,他的髮色還是紅的。
他想過放下,但他辦不到。他氣、他恨,可更多是痛和思念。
§
鬼方赤命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悲慘的人了──正常的,很多不幸的人都會這麽覺得。
直到有一天,他工作完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個巷弄,巷弄中傳出嬉鬧聲和痛苦嗚咽的呻吟聲。
他走上前去,看到一個黑髮的美貌少年,衣服被撕得破爛,身邊圍了四個惡少,細看之下,發現其中一位騎在他身上抽插着,一手撫弄着少年的陽物;另一個把自己的下身放在少年嘴裏強迫他吸吮;另兩人則各抓住少年一隻手,不讓他有掙紮的餘地。少年的表情十分痛苦,卻無法抵抗。
路見不平,鬼方赤命大喝一聲:「你們在做什麽?」壓制住少年的其中一人笑道:「怎麽?要分杯羹嗎?排隊排隊,等等輪完我們才換你。」
鬼方赤命一聲怒吼,一手一個,就把騎在少年身上跟強迫少年口交的兩個提起來丢出去,接着踢飛壓制住少年的兩人,四人大怒,舉拳攻向赤命。
赤命冷笑一聲,看這四人的架式,齊上也非是自己的對手,他正要迎擊,想不到,突然間,一群黑色的蟲子從巷口飛進,叮咬四名惡少,四名惡少頓覺奇癢無比,慘叫數聲後便逃離,怪的是,蟲子只顧追趕四人,卻都不攻擊赤命和少年。
赤命扶起少年,幫他穿上褲子,褲子雖已破損嚴重,但至少還穿得上去。赤命對着巷口朗聲問道:「是何方高人暗助?」
連問幾聲都無人回應,赤命只得罷了,便問少年:「你還好嗎?走得動嗎?有家人嗎?需不需要我送?」
少年似乎耳力不好,對于赤命的輕聲發問聽不清楚,疑惑地擡起了頭。
赤命只得大聲再問一次,少年回答:「沒有家,逃出來的,謝謝你,不用送。」便要離開。結果他颠簸着走了幾步路,就腿軟摔倒在地。
鬼方赤命嘆了口氣:「我看你暫時先跟我走好了,我揹你。」少年萬般推辭,最後還是答應了。
「我叫鬼方赤命,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氐首赨夢。」
浪曾稍息,不見波底暗潮湧。運命難理,仁主殒,勢不復返。聽罵聲處處,誰記當年功勛?
一怒走天涯,悔否?悔否?空留此恨綿綿,點點英雄淚。
幾度春秋過,今朝路見不平仗義助,卻嘆新人焉能代舊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