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十二回?(中)
現在,這座相府名義上該屬于鬼方赤命了,只是赑風隼還在主房中養病,赤命也不可能忍心去趕他,就成了個赤命原先常住的上等客房被當作主房的局面。府中僕役對此感覺甚為尴尬,但也無從置喙,從聽到的傳聞及他們所知的部分來看,都覺得是赤命有義氣,沒人想得到赑風隼此刻的狼狽局面,竟都是鬼方赤命一手造成的。
風隼病癒後,還是把主房讓給了赤命,他現在被「充軍」,平朔新月王感覺事有蹊跷,沒有真的把他派駐邊關,索性就把他發配給赤命做他的府兵。赑風隼冷着臉接受了這一切,心裏想着總有一天,非殺死鬼方赤命報仇不可。
赤命跟赑風隼解釋了一切經過,包含自己原只想從煅雲衣手中挽回他的心,赯子擔保過他餘下的人格皆不會改變雲雲,是因為不知情歡蠱和月清酒作用會有這般影響,并非有意害他,但也只換得冷冷的回覆:「我現在是你的屬下,我縱是怨你打你,也是以下犯上,你我既已至此,将軍又何須虛情假意?」
赤命說:「三貝,是我錯了,但我是真的愛你……」
赑風隼冷冷地道:「可是我不愛你了,就這樣,我不可能繼續愛一個害我至此的人,哪怕那個人是你。你現在要去找赨夢也随便你,反正我也不在乎了──我從來就沒有在乎過。」
赤命說:「赨夢現在跟赯子在一起了,我無權幹涉他們。」
赑風隼「喔」了一聲說:「所以赯子虛澹給你那種爛藥來讓你好好綁着我,就是怕你被我抛棄後,去跟他搶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赨夢來着?哼,自作聰明,你最好就去把他的赨夢搶走,讓他也嘗嘗失去的滋味。」
赤命又說:「三貝,我不會再變心了,我愛的是你……一定還有法子,經營一陣子,你找個時機,把青天懸拉下去,取代他的位子──」
赑風隼冷笑:「他們把我污蔑成什麽樣子,你又不是沒聽到?你以為我有那麽容易就爬回去嗎?我被你害到差一點被處死,現在還不是你上了位?只會開口閉口說愛我,到頭來把我害得最慘的就是你,當初會喜歡你簡直是瞎了眼。」
赤命聽了心裏難受,但也沒有一點辦法。難道該就這樣,放棄這段多年的情感,放棄他視為此生摯愛之人嗎?但就算他不願意放,他又能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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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煅雲衣還是找到了辦法,私下來和赑風隼會面,詢問赑風隼一切事情的經過。她表示,她相信赑風隼不可能是像大家污蔑的那樣,希望以他們的交情,赑風隼可以不要瞞她。
赑風隼沉吟半晌,便道:「王女還願意來看我,在下銘感五內,自不會隐瞞。這一切要怪鬼方赤命那厮,他意欲扳倒我讓我下臺,好讓他能取代我的位置,于是就在酒中下藥,害我出糗,實在可恨!」
煅雲衣睜大眼:「怎麽會……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況且,他所得的一切皆是你所提攜,他怎麽能……」
赑風隼咬牙:「此人忘恩負義,我總有一天必要報仇!」
煅雲衣垂眉:「是說,其實那天我擔心你,就藉故跟着你們出來,我跟到了後花園,有看到你們……那又是怎麽回事?也是藥性的作用嗎?」
赑風隼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那樣不堪的情景,竟全入了王女的眼,他恨恨地道:「正是如此。哼,那白眼狼顧着要害我,顯然對此藥的藥性也不甚了解。」
煅雲衣說道:「那他被你這般……唔,也算多少有遭到點報應了。但──他此刻奪了你丞相之位,滿朝文武卻不知他使了什麽骯髒手段,縱要揭發,無憑無據的,恐怕也無法輕易讓人相信……但總不能就讓他這樣逍遙法外。」
赑風隼說:「此事還得從長計議。」他說着握住煅雲衣的手,就道:「至少世上還有妳願意信我,有此知音之人,我也并非絕望。」
煅雲衣給他這樣握着,雙頰一陣緋紅,赑風隼瞧見她的神色,突生一念,就說:「雲衣……我可以這樣叫妳嗎?」
雲衣一愣,臉頰更加紅了,她沒有遲疑很久,就低低地道:「可以。」
赑風隼微微一笑,說道:「我現在徹底理解了,何謂知心之人不必外求……我想,我已經找到了,一片值得我停留一世的雲朵。」
雲衣臉上發燒,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但就在她羞澀着、感受着一股難言幸福的同時,她仍隐約覺得,面前這人看似滿載着柔情的眼中,似乎藏着一股,她所無法看透的深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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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方赤命仍然嘗試着挽回赑風隼,将他升上作為自己府兵可居的最高位,又時不時去看他,卻一次次為他所拒;赤命搬出官階強逼他讓自己進門,可進門後好說歹說,赑風隼仍不改其冷漠;即便赑風隼在他麾下操練時,赤命用休息空檔去找他搭話,風隼礙于他人在側不好拒絕,回應也都是死板板的官腔,冰冷得毫無半絲情感。他起初自認虧欠尚能忍耐,後來便越來越覺得,自己已經如此低聲下氣,赑風隼卻這般不識好歹,耐性逐漸用盡後,去的次數也漸漸減少了。
對于赑風隼今日這般待自己,赤命的心情,慢慢從愧疚與悔恨,轉變成了怨怼與憤怒。
「三貝,我也已經做了一切能做的彌補了,你到底要怎樣才願意原諒我?這真的就是件無心之過。」鬼方赤命好話說盡,臉色不善。
「什麽叫一切能做的彌補?你為什麽不跟王去說,我會發生那種事,是因為你對我下了藥?」赑風隼挑眉。
赤命咬牙:「我要是那樣說,我不只會被罷官,還可能被處死啊!」
赑風隼冷笑:「所以就是我該承擔被罷官的後果了?險些被處死的恐懼你懂嗎?事情是你造成的,我什麽事都沒有做,就得遭受這樣悲慘的境地,憑什麽?要慘也該是你來慘!」
赤命惱羞成怒:「你敢說你什麽都沒有做?是誰背着我跟王女私通款曲?是誰明明有了我卻收下了她的定情物?是誰老在我背後對着她說我的壞話?若不是你先背叛我,我需要用到什麽情歡蠱嗎?我知道,你……你們倆這段時間走得比以前更近了,你現在對我如此不諒解,還不就……還不就是因為你早就變心,恨不得早點擺脫我!」
鬼方赤命說到後來,語氣竟有些哽咽,但赑風隼見狀,更是氣得難以自制,渾身顫抖着大罵:「你不要搞得自己才是受害者一樣!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王女給的玉珮我能不收嗎?我不收的話多卸人家面子!你自己不信任我,還這樣害我,你憑什麽要我繼續愛你?」
赤命大吼:「如果你收下玉珮真的不是自願,又為什麽要瞞我──你分明心裏有鬼!」
赑風隼尖聲吼了回去:「就是因為你這種個性我才不想跟你講!我一開始就攤開來講你會相信嗎?你還不是會照樣懷疑我?你開開心心做好你搶來的左丞相位子,別老來你下屬的房裏亂!」
赤命罵道:「走就走,你以為我很稀罕你?不識好歹,我真是白癡才來像個奴才一樣地求你原諒!」
赤命離去後,便憤憤地心想,反正他現在得了高位正意氣風發,把目光放在官場得意,情場失意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沒錯,就像赑風隼自己說的,他只要開開心心做好這個左丞相位子就好,幹嘛把心思放在這個「下屬」身上。
赑風隼并不是感受不到赤命想挽回的心,但只要想起自己所受的羞辱、曾經得到的高位一夕失去,他就不可能原諒鬼方赤命。他逼自己不要想起他們曾有過的深刻感情,他想着,舊情會使他麻木,使他忘記該讨的仇、忘記他該讨回的一切。
他不能容許自己忘記。他可以忘記鬼方赤命曾經如何溫柔地待他,但他絕對不能忘記,自己是那樣辛苦地爬上丞相的位置過,離九五之尊不過一步之遙。
他不是沒有心軟過,但如果鬼方赤命真心持之以恆、不屈不撓地來求他原諒,或許有一天他真的願意放下仇恨,與赤命言歸于好,可且不說在赤命眼中,到手的高位比曾經的愛人更為寶貴,他竟然……他竟然還把錯推到自己身上,赤命來的頻率已經越來越少,下次再來,也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了。這次不歡而散後,赑風隼更加篤定地覺得,鬼方赤命的道歉,實在虛假得讓人心寒。
至于久遠之前鬼方赤命送他的那件戲服,一直以來被放在衣櫃最顯眼的位置,而今被赑風隼塞在了櫃子的最底層──他原想把它撕個粉碎,但猶豫片刻後,一時竟還是下不了手,就覺得還是算了,塞到深處眼不見為淨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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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因為妖市和平朔新月城的關系在那次宴會後顯得有些緊繃,但兩國高層有意緩和這樣的關系,于是平朔新月王打算派人前往妖市接觸,外交原屬右丞相的職權,但一來鬼方赤命主動争取這個機會,二來他做為「将當時與宴諸人從赑風隼媚術中解救的英雄」,的确也很有「資格」,于是就讓他這個左丞相前去了。
赤命當然不會忘記帶上赑風隼。實際上,他主動争取這個「回鄉」的機會,也是希望跟赑風隼重回故地,能多少喚回三貝一些舊日情感。
但赤命的計畫并不順利。
首先是與妖市高官的會面。該談的、該重申的條款談畢後,話題不知怎的就轉到了當日的宴會,妖市高官們就揶揄說,平朔新月王也真傻了,居然會讓一個莫名其妙、善使媚術的人當左丞相,還真是聰明一時、煳塗一世,他們大概期待平朔新月城這邊賠句「見笑了,之後會審慎用人」之類的客套話,話題也就可以歇停了,想不到這左丞相鬼方赤命卻鐵青着臉不發一語,最後是赤命身邊原先為赑風隼所用的幕僚邊附和着邊把話題轉了開。
赤命十分懊悔,為何自己要讓三貝做為護衛跟着進來。果然,三貝原先冷若冰霜的臉在會議後,更加冷得像是能把人凍成冰柱。
赤命之後跟他說:「他們不該那樣說你,我之後一定幫你洗清冤屈……」
換來風隼冰冷的回答:「少騙人了,你剛才可沒幫我說半句話。」
赤命皺着眉反駁道:「我總不好當場跟他們吵起來──」
風隼冷笑一聲:「罷了,反正如果我是你,別說不可能為我辯駁一個字,只怕還要附和個幾句。」
再下一個行程,是妖市招待貴賓們去滴酉樓聽琴。赦天琴箕的表演向來是一票難求的,做為名聞遐迩的妖市第一琴家,凡聽過她彈琴的行家都說,簡直用神乎其技都無法形容她技藝的高超,實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同時,她向來以白紗遮掩面容,僅露出一雙美眸,更增添了不少神秘感,琴箕是妖市最美的生口之傳言遂不胫而走。不過,這樣的傳聞,反倒吸引了許多只為一賭她面貌,而非真正來聽她彈琴的識琴之人,使觀衆的平均水平大大降低了。
抵達前,赤命和赑風隼說:「你從前提過,一直很想見識赦天琴箕的琴藝,今日總算可以如願了。」
想不到得到的回覆竟是:「我來接你的那時候早就聽過了,我明明跟你說過,你卻不記得了。」
赤命一時語塞,然後風隼繼續恨恨地說:「早知道那時聽過了琴就該回去,真是傻了才會去接你一起走。」
但神奇的是,原先眼裏盡是恨意的赑風隼,一進入滴酉樓後,臉上竟戾氣盡消,取而代之的,是崇敬和期待的眼神。
當琴箕開始奏曲,他更是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地聆聽每一個音節,凝眸注視着琴箕的手指在琴絃上飛舞,觀察她技巧的運用,也用心感受她寄託在琴曲中的靈魂。
琴箕的曲調中,傳來了一股哀婉之情,一股幽微的思念,像是要捏住一片飄零的落葉,欲把握住一個匆匆而過的身影,卻是失之交臂、求而不得的那種遺憾。
她的曲中還有一種空洞,一種天涯難覓知音的虛無感,琴音中,似乎一聲聲都是無奈的嘆息。
她的曲中有一個故事,一個沒有人知道、沒人能聽出來的故事。她身負殺手身分,在暗不見光之處沾染滿手血腥;她身負盛名,日日要接受那些意欲窺探她真面目、對她充滿淫邪遐想的骯髒目光。而不過數日前,她遇見一名純粹的賣油郎,她為那人毫無邪念與算計的樸實眼光所迷,一見傾心,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兩人就算再見,也無緣厮守……
高妙的曲子應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琴箕也的确做到了──她的嘆,不過是風中的輕嘆,而非硬要催人一同落淚的呻吟。
然而,聆至終曲,赑風隼卻像是被擊中了心裏最深的隐痛般,禁不住便淚流滿面。
琴箕嘆的,是知音難尋,是對傾心之人求之不得,赑風隼雖不能确切聽出此中深意,但做為亦有相當造詣的琴家,聽其演奏,總能約略感受一二。然而,此曲使他聯想自身境遇,他勐然意識到,明明此生的摯愛便在身側,曾經,他也認定此人就是自己一生的知音,即便發覺這人并非如他從前以為的那樣了解自己,但他們如此深愛過!有的人對所愛至死皆求而不得,但他就要這樣葬送了嗎?他要親手葬送這段曾經如此珍視的姻緣嗎?
赤命看到他淚水縱橫的樣子吓了一大跳,忙問:「三貝,你還好嗎?」
赑風隼搖頭不語,只是拭淚,淚水卻越流越多,也忘了推開抱住他拍着他背嵴的赤命,就那樣任由他抱着。旁人見狀難免投以異樣的眼光,但也沒有多做聯想,只當是感情很好的朋友罷了。
待赑風隼情緒平復,他只說:「琴箕的琴藝又更加進步了,只是,不知道下次再聽到這樣的曲子,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赤命回說:「你真的很專心聽琴,不像大多數人都會分心好奇,到底傳說中妖市最美的生口真面目如何。」
風隼道:「這般瑣事,我并不在乎。」
赤命察覺風隼的眼神溫柔了許多,便試着抛去顧忌,接話說:「其實我也不甚在意。」然後在風隼耳邊道:「反正她再美,哪會美過你?」
風隼的臉頰閃過一抹緋紅,然後低低罵了聲:「貧嘴。」
赤命見他如此反應,欣喜若狂,又牽住風隼的手,只可惜還是被甩開了。但他不以為意,心裏仍然十分開心。
然而風隼擦幹了淚痕,用不再盈滿水氣的雙眼,清晰地看着鬼方赤命的丞相官服──他終歸咬住牙關,狠狠地告訴自己,他不能再動情了,他真的,不該再動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