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三回?.無有并肩者(上)

從妖市回來後,赑風隼更加刻意疏遠赤命。與此同時,他私下和雲衣密切地交流,又有意無意地讓赤命知道,而且,他還特別把雲衣送的玉珮挂在身上,時時刻刻表現出很珍惜的樣子。

赤命見他如此,實是恨得咬牙切齒。看到那兩人言笑晏晏的模樣,有很多次幾乎覺得自己要克制不住把他們一刀殺了的沖動。

不過赤命畢竟還是遇到了些順心的事──民間接連出現一些異象,像是出土帶有王氣的赤色石頭,上面的刻痕隐約是個「命」字,或是王室祭祀宗廟樑柱上雕刻的龍發出朱紅的氣息,加上他路上竟遇到算命的術士,說他天生王氣刺在命上,諸如此類,鬼方赤命将成為下一任王的預言,逐漸在民間流傳開了來。

赤命又驚又喜,想不到真連老天爺都站在自己這邊,雖然平朔新月王最近對他忽冷忽熱,三貝與自己的愛情彷彿再也無法挽回,但未來将登上九五之尊的預兆,的确大大減緩了此兩者所帶來的不快。

這種種之事煅雲衣看在眼裏,深感忿忿不平,說道:「怎能由他這般得意!父王身子還健朗得很,這種預兆要來,也未免來得太早了!況且你對他這樣好,他還忘恩負義地害你,要是給這種人當王真是天下之不幸──」

其實雲衣也曾向她父王說過,認為赑風隼不可能是什麽男妓,鬼方赤命是拉下赑風隼後的最大得利者,應調查此人蓄意陷害的嫌疑,卻反被平朔新月王斥責了一頓,說就算赑風隼無辜,也不該懷疑鬼方赤命,她不該因為和赑風隼的交情而失了理性。父王那邊說服不了,現在又聽到這種傳言,她氣歸氣卻無可奈何,實是心憂如焚。

想不到赑風隼聽了她的話,與剛被拉下臺時的氣急敗壞大相迳庭,而只淡淡地說:「那厮要得意就讓他得意去吧──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

另一方面,這段時日間,赑風隼丞相之位被貶、赤命上位的消息,以及關于風隼曾為男妓的謠言轟動朝野,赯子和赨夢那頭自然也聽到了這些事。

對此,赯子從夜裏赤命來訪問罪之語,連結一切種種,大概也拼湊出了事情的七八分,雖與赑風隼素未謀面,但仍對他感到十分愧疚,悔恨自己不該自作聰明,将情歡蠱給了赤命;至于赨夢,他對前情一無所知,而與赑風隼雖只一次正面接觸,但對其印象不差,勐然聽聞這驚天動地的消息,自是驚詫不已。

赯子不知是否該告訴赨夢,總覺這些消息讓他知道,徒然擾亂赨夢的心情,但赨夢顯然十分在意,主動就對赯子說:「我跟赑先生接觸雖不多,但我所看到的他,形象一向是雄才大略、冷靜自持的模樣,雖然也有對人開過不好笑的玩笑,但在宴會上醉酒勾引衆人這種失态之事……怎麽也和他聯想不在一起。而且從前我在軍中聽到的風評,大家對他作為丞相的治國之能也贊譽有加,能爬上高位哪有可能是用什麽媚術──」

赯子見赨夢如此在意,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跟他解釋了,說是偶遇鬼方赤命,聽他說跟赑風隼的關系有變,才想到将情歡蠱交給赤命,想不到造成這般後果,那天夜裏來鬧事的人,其實便是來質問此事的赤命。赨夢聽完,又是大大一驚,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沉吟許久後,嘆口氣說:「罷了……你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不必太過自責。只是,想不到恩公他們倆之間,即使我離開了,仍存在這麽多問題,讓恩公想靠情歡蠱來解決。但現下赑先生因為恩公失了丞相之位,定然十分生氣,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原諒恩公。」

赯子垂眉:「總歸來說,我終究是害了他們……這樣想想,也不曉得赑風隼會不會來找我尋仇;而且如果鬼方赤命真的因為這樣來找你回去,我似乎也沒有立場說什麽。」

赨夢将手伸進赯子的面紗,撫上他的面容說:「你怎麽還在懷疑我會離開?我已經打定主意跟你一輩子了,就算赑先生來尋仇,我也一同承擔──我從前雖然某種意義上跟他是情敵,但他對我并不壞,說不得還會挂念一點情分,看在我的面上而對我們少一點刁難呢。」

赯子無奈地微笑:「希望他真有那樣寬容──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善良純粹就好了。」

赨夢輕笑:「我可不寬容也不善良,你剛才說錯話,我可還沒原諒你。」

赯子愣了一下:「你說哪句?」

赨夢手還捧着他的臉,就邊捏起了他的頰邊說:「你還在擔心恩公來了我會跟他走那句。你還不相信我專情愛你一個了,我很生氣,不想輕易放過你。」

赯子失笑道:「我道歉,拜託原諒我。」

赨夢笑着拉起了自己的面紗說:「親我一下就原諒你。」

赯子看着赨夢如今滿是疤痕的醜怪臉龐,又是心酸又是不勝愛憐,一手拉起了自己的面紗,一手捧起赨夢的臉,便深深吻上了對方的唇,兩人唇舌交纏,難分難捨,一個求診的病人走進門來,剛好看到這幕,雖覺尴尬,但還是等他們吻完才開口。堂同醫館的大夫與他的助手,是一對面容醜陋、而又常在卿卿我我的同性伴侶,此事對當地來說也非新聞了,不過赯子醫術超絕、妙手回春,難看的長相及與助手親密的舉動既不影響其專業,旁人也就不太置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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赯赨二人又過了段平和稱心的日子,這之間有關赤命的消息,只有他出使妖市,并改善了兩國自前次國宴後稍微緊繃的關系,其餘部分,兩人也只能相信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對赤命和風隼細部的狀況毫無了解的管道,心中難免有些不安,總覺擡眼看似朗朗晴空,不遠處卻彷有暴雨将臨。

過一陣子後,他們開始聽到了鬼方赤命将為下任平朔新月王的預言,對此,兩人感到頗為困惑:為什麽這些預言會在此時出現?

他們憑空猜想着,衆多地方都出現了類似暗示的意象,若是巧合也太不合理,讨論了幾天也沒讨論出什麽東西來,相似的消息卻一個接一個傳出,有一日赯子說:「難不成鬼方赤命想當王想瘋了,故意制造這些傳言?」

赨夢皺眉:「但……這對恩公并無好處啊,通常會制造這種預言,會是在亂世群雄争立的時候吧?此時這樣做,不過引發王的猜忌罷了。」

赯子說:「我和他并不熟稔,倒也不知他是否是會想到這一層的人,但據我所知,一個渴望權力的人,在野心膨脹時什麽蠢事都做得出來。」

赨夢有點不悅:「赯,我雖已不再留戀于他,但他怎麽說都于我有恩,我希望你在提到他時還是可以尊重一點。」

赯子聽了心裏悶悶的,就說:「好吧,是我失言了,我只是在合理的範圍內作猜測罷了,沒有別的意思。」

兩人氣氛至此變得有點尴尬,赨夢雖說了「沒關系」,心中仍是不太順暢,之後就藉故說某樣日用品快要用完了要出門採買,赯子也覺得給彼此一些空間也好,就讓赨夢獨自出門。此時差不多要入夜了,離關門時間不遠,會在這時段求診的病人不多,少一個助手倒也還好。

§

赨夢出門後不久,卻在小巷中遇到了一人。

來人開口便問:「請問,你是氐首赨夢嗎?」他的聲音低低的。

赨夢望向來人,此人相貌平凡,只一對眸子特別有神,衣着打扮看上去是個普通的莊稼漢,就回答:「正是,請問有什麽事嗎?」

來人用無人可聞的聲音低語了一句:「聲音沒變。」接着說道:「此問或許唐突,但想冒昧請問,你以面紗遮住面容,是出于什麽原因?」

赨夢不以為意,很爽快地回答:「我臉上全是疤痕,怕吓着人才遮着。」

來人又問:「疤痕何來?」他的聲音些微顫抖,似乎比剛才高了一些。

赨夢一笑,笑中帶着凄涼和對自身命運的諷刺:「你是第一個這麽直接問的──簡單來說,我原來的長相為這段人生帶來了無數悲慘,所以我忍無可忍之下,最後就把它毀了。」求診的病患出于尊重,往往不會探問大夫或其助手的隐私,認為關于二人外表的問題太過敏感而刻意避開,于是此人真的就成了第一個。

來人苦笑:「你不喜歡,遮着也就好了,何必毀去?難道這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事嗎?你現在的伴侶,應該也比較喜歡你原先的臉吧。」

這話題的确就十分敏感了,受到那對兄弟下藥羞辱的事,赨夢實是完全不願回想,只說:「我的确是對不起赯,但細節請恕我不願多言。先生突然追問這些事,有什麽特殊原因嗎?」赨夢越想越認為這人來得莫名,而且細看之下,總覺此人渾身散發着異樣的違和感,一雙精緻的眼睛鑲在粗糙平庸的面上,配着粗大的眉毛和嘴唇,顯得十分突兀。

赨夢開始回想着,這雙眼,為何感覺如此熟悉?

來人搖搖頭:「我只是聽到人說,氐首赨夢面紗下的臉孔十分醜陋,感到難以置信,想親自跟你确認而已。」

赨夢問:「有什麽好難以置信的?先生感覺有些面熟,我是否在哪裏見過你?話說回來,聽先生的語氣,莫非你見過我從前的臉──」

赨夢話未畢,突然眼前一黑,竟是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繞到他後面施與重擊,赨夢不及防備,便昏倒在那人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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赯子久久未曾等到赨夢歸來,開始感到奇怪,想着會是何事讓赨夢耽擱了?正思索時,卻有一個莊稼漢打扮之人走了進來,毫無贅言,就把一封信和一撮髮交至赯子手上。

赯子感到十分困惑,欲待詢問,來人卻直接道:「氐首赨夢在我手上──那撮是他的頭髮,你應當認得。你只要依照信中的時間地點動作,事情完成後,我包管将他完完整整地還給你,但若有一件出了差錯──呵,我可就不保證他的性命了。」

赯子驚怒交集,拿起蟲刃就攻向對方,罵道:「卑鄙小人,你将赨夢藏去哪了,給我從實招來!」但對方身法超絕,應對了幾招後便奪門而出,赯子追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對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回到醫館,打開那人交付的信。

信上字跡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絕非出自尋常農人之手,赯子閱完此信冷笑一聲,心裏想着,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

§

同一天午後。

赑風隼作為赤命的麾下,在赤命督促下與其他士兵一同演練陣勢。赤命數度受挫,已經越來越少嘗試找赑風隼搭話了,這日風隼在解散前,卻主動去到赤命面前,在他耳邊道:「你今夜亥時過後來我房中,我有話跟你說。」

赤命十分驚訝,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不過轉瞬之間,風隼又已去得遠了。

晚間,赤命忐忑地來到風隼房中,心中半是緊張半是欣喜,期待風隼或許終于要跟他言歸于好了,卻又難免有些不安。

赤命進門時,風隼正坐在床邊,拿了一壺酒獨自飲着,見了他,便示意他過來坐在自己身旁,并遞給他另外一壺酒。

赤命接過酒就喝了,然後問:「三貝,你今天找我來,是要說什麽事?」

風隼輕輕地說:「想聊點以前的事。」他頓了一下,繼續說:「我還記得我以前,是真的很喜歡你。」

赤命又飲下一口酒,接話道:「我也是……但我現在也還是喜歡着你,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有變過,三貝──」

風隼打斷他說:「但我真寧願是你變了,變得利慾薰心,變得不再在乎我的感受──或許你其實沒有變,是我一開始就看走了眼,打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契合的就只有愛看戲這點,頂多加上性愛上合拍,就這樣,沒有別的了,是我一廂情願地相信我們能夠一起走一輩子,根本就是我太笨了。」

赤命握緊拳頭說道:「你特別邀我過來,要講的就是這些話嗎?」

風隼沒回話,只自顧自地說:「其實從弄工會那時候的争執,我就應該要知道,我們之間勉強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我賭氣來平朔新月城過後,就不應該再回去了。其實你跟赨夢兩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偏偏我硬是過去攪擾你們,帶你過來後,我們明明也發生過很多次沖突,我卻還是耽溺在與你相愛的幸福錯覺中,你 堅持出征,我無力阻止,一邊拼死拼活處理領土擴張、資源過剩可能引發的內政問題,一邊卻還是癡癡地等你回來陪我,現在想起來,我真的好傻。」

赤命聽了難受,肚子裏也彷彿有團火在燒,于是他放下酒摟住風隼說:「三貝,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風隼咬着牙,眼眶含着淚,一把推開了赤命說:「來不及了,沒有機會了。」

赤命突然一陣頭重腳輕,居然就跌坐在地,他撐着身子想要起身,卻竟完全使不出力,他心念一轉,脫口而出:「三貝,你在酒裏放了什麽?」

赑風隼別過頭道:「散功酒。我翻閱藥典,用很多種藥材慢慢調的。」

赤命匍匐在地,顫抖着問:「你怎麽能這樣對我?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赑風隼握緊拳頭,讓語氣變得冰冷:「你用一杯月清冷酒毀了我的前程;我用一壺散功酒回報你,并且奪回我所失去的,不過還你一次罷了。我離王位本來就只差幾步,偏偏我被舊情所誤,把你帶了過來,我真的很後悔──現在,我要把你這個毒瘤,徹底從我的生命中拔除。」

赤命憤恨着說:「我們曾立過同生共死的誓約,有明月為記!你今日背叛我,我之後就算化作厲鬼,也一定要找你報仇,絕不甘──」他說到後來,感覺舌根越來越麻,竟然無法再吐出半個字。

赑風隼凄然一笑道:「先背叛的人是你。且不說誓約樹已毀,待我将你送往妖市,以妖市特有的獻刑為你送行,在亡海之中,你頭不頂天、腳不履地,不見日月星辰,這樣的死法,也不算違背誓約了。」

他捧起了赤命的臉,閉上雙眼,深深在他唇上一吻,最後一次感受對方唇瓣的溫度,然後輕聲地說:「萬事俱備,赤命,永別了。」接着,他放下赤命,擦開眼角的淚,接着把桌椅打亂弄碎,又往赤命腹上與自己胸口各重擊了一掌,大喊道:「鬼方赤命,你陰謀敗露便想滅口嗎?快來人啊!」他抓着赤命繼續營造扭打的假象,而後事先埋伏在外、他這些日子暗中召集的還相信他并能為他所用的人,聽到房中騷動便一湧而入,把無力反抗的鬼方赤命捉拿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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