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麥太太

後來他們也還是常常地到教堂裏去,每次麥太太見到雲卿,總要問他找到工作沒有,見他每每微笑着搖頭,漸漸地心裏也有一些奇怪。

雖說現在工作不好找,但大凡是留過學有了洋學位的,鍍過金回來,國內哪裏不是搶着要?怎可能一直沒有工作的,然而下次再見到雲卿這孩子,問他,他總還是那麽老樣地微笑搖頭。

後來麥太太索性就把自己哥哥公司裏那空缺的職位介紹給他,可雲卿這孩子總不熱心,那公司臨了也沒有去,幾次三番下來,麥太太疑心這緣故是他眼界太高,不屑到一般的金融行公司裏做事。

有一日語重心長告誡他,"年輕人嘛,未來路還長,眼下這職位就當歷練了,過了三年五年,升職加薪,哪一個愁得不來?再者,你這現有個工作,日子過得不也可以寬松許多麽?"

然而雲卿只是微微低着頭垂下眼去笑,那笑裏也帶一點凄迷。

隔了一個月麥太太才知道他沒取得學位的事,而且這四年裏是跑去學油畫了,學油畫!

麥太太想,文藝這類東西是萬萬年也要小心,打死碰不得的,碰着了,一輩子窮困潦倒,窮死!就不窮也一輩子郁悶死,文藝這東西沒有真正的快樂,當然附庸風雅是另一回事。

在教堂裏,當着衆位各人的面,麥太太不好說什麽,到家的飯桌上,可是忍不住,那一小壇子藍莓醬,被她過長過細的銀匙子攪攪纏纏得不成樣子,銀匙子上沾了醬,自顧自去塗抹在那片她所中意的撒着零碎葡萄幹的白面包上。

藍莓子醬就該塗在白面包上,如果它妄想自己跑到罐頭魚或肉包子醬雞上去,那是大逆不道,再過分沒有的。

"那孩子真是,一點不懂得心疼人的,"麥太太咬了一口白面包,一點子藍莓醬沾在她嘴角,"四年的學費,難道就是叫他跑去撒野玩畫麽?如今是連一個學位都沒有掙回來,好了,這是自作自受,工作沒得着落,怪得了誰!怪來怪去,還是怪他自己,他這四年裏到底賺得什麽!"

麥先生笑,"嗳,喛,別人家的事,何苦要你氣成這個樣子,而且人家願意做什麽,實在是我們在背後裏不應當拿來說的,我看那孩子倒不錯,将來做個畫家,不也蠻好麽?"

"成了畫家麽?你不知道一一畫家窮死的可多!畫來畫去賣不出錢,就畫了一百幅又終成何用?"

麥先生找不出話來反駁,只得慢慢地咀嚼着嘴裏的油炸肥香菇,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香膩軟糯的口感,麥先生的眉毛都被香得吊起來。

嚼完了,喝了口水,把筷子一放,就勢後傾着身子,半躺半靠在椅背上,麥先生很舒服地伸一個懶腰,臉上帶一點不幹己事的渺茫的微笑,對太太道:"不要生氣啦,反正再怎麽不成器,也不是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就搞不懂你有什麽好氣。"

他打了個哈欠,躺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像是盹着了,迷迷糊糊仿佛是妻子的聲音說,"那是……我是看見人不成器,我總要生氣的。"麥先生聽了這句,實在是困了,嘴裏只含糊地答應一聲,"唔,唔。"

過了些天他們一家子參加舞會,麥太太是水紅毛線上衣,外套一件白貂皮,紅白兩色在她身上是相得益彰,軟麗中帶點白,唇膏也是塗了水紅色,麥太太四十多歲也還是一個美人。

麥先生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太太在穿衣鏡前理頭發,忽看見她脖子上那一粒項鏈墜子,細細小小的琥珀色圓石,心裏嫌它看着未免太顯素淨了,而且襯着白貂皮,愈發顯得有些蠢。

因問太太道:"我從前給你買的那紅寶石墜子呢?怎麽不戴,我記得你是好久沒戴了,還有那翡翠的。"

麥太太抓着那琥珀色圓石,回道:"這個素淨,素淨的倒好。"

說到這裏她又道:"那些東西,零零碎碎的也不知道收在哪裏了,也實在是懶得找,有時候想起來說要找,忙起來又忘了,和耳環子似的,小東西就喜歡和人捉迷藏,躲貓貓一樣,我真不耐煩尋它。"

這下麥先生倒奇怪起來,想她平常不是一個好解釋的人,怎麽今天會說上這些話,但也只是微微笑着,含糊地答應一聲,"唔,唔。"

過幾天又去教堂,照例麥太太要表表心意,送些甜點蛋糕裝在小籃子裏帶給神父吃,麥先生替她拎籃子,只覺輕了許多,掀開一看,甜點蛋糕的數量較之往常少了近一半。

麥先生吃驚,問太太,"怎麽這樣少了?有一半你忘記放進去麽。"

"誰忘記放進去,"麥太太道,"神父不喜歡這些甜點的,所以我帶少一點。"

這時教堂裏的禮贊歌還沒有漾起來,大胡子神父坐在二樓的樓梯階那裏,厚厚一本英文版詩集在他膝頭攤開,從花窗裏透過的光線灑在上面,照亮了詩。

再把那故事告訴我,

再把那熱切給我,

永遠的晨昏的玫瑰,

烏雲欲來,

風消雨散了你的顏色!

那凄凄的詩人低徊不盡;

再把那故事告訴我,

再把那熱切給我,

風雨将消散了你的顏色,

但在那晴空日,

徐徐的筆觸和色彩将重築一個你。

……

大胡子神父擡起了他的瑩瑩的藍眼睛,看向坐在他旁邊的雲卿,他的沉沉的嘆息聲響了。

"以神-的名義我該饒恕你麽?孩子,可我不過是一個父親,以父的名義,寬恕你都不能夠。"

雲卿低着頭垂眼,臉上有一種遠遠的渺茫的神情,自顧自去看對面牆上的壁畫,"我有什麽錯呢,"他輕輕地嘆息着,"我不過是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不是犯罪,你說我不理解你的心,可你也從來沒有理解過我的。"

"為什麽這樣固執?"神父低低地喚他,"你使最愛你的人傷心,為什麽這樣固執?你這樣,教人說我沒有教育好你。我不過是為你好!當畫家不能讨飯吃。"

"我從英國來,"神父追憶着從前的歲月,講給他聽,"我一生中遇過三個畫家,一個窮困潦倒一直到死,死了以後才發了大財,有什麽用?另一個,早早畫完了自己這一生中最滿意的一幅畫,此後再也畫不出,投水死了,說到底,何必呢?"

"最後一個……"神父說着,"他生前倒是風光過一段時間,可後來那遭遇,真叫人不忍多提……"

雲卿安靜聽着,只是不說話。

教堂鐘聲響了,陸陸續續有人來,神父走下樓去,禮贊歌漾起來,直漾到樓上去,漸漸地這聲音遠了,模模糊糊中,雲卿聽到那熟悉的、宣教的聲音。

"那誤行的人犯罪的時候,祭司要在耶和華面前為他贖罪,他就必蒙赦免……"

神赦了他的罪,他又去赦別人的罪,許許多多別的、不相幹人的罪,可獨獨不赦免自己的孩子……本來小孩子一生下來也就是對父母懷有原罪的,一輩子赦不完。

小孩子永永遠遠在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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