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畫室
不久後五四運動,社會上全盤西化成為一時風氣,油畫迅速發展起來了,雲卿的畫又和別人不同,他雖在國外呆過,骨子裏審美倒還是更偏向東方的含蓄內斂。
他不畫裸女子,最鐘愛畫的是旗袍美人,他是覺得女人穿衣服比不穿衣服還更好看些,而且那旗袍簡潔中也有一種灑然的美感。
理所當然地他的畫開始大賣,因為舊派人愛看他那點舊,新派人又愛看他那點新,不到一年他自己有了一間四面是落地窗的畫室,整天天呆在那裏畫畫。
畫畫當然是要有人體模特,雲卿不愁這個,五四後許多人從舊家庭裏走出來,許多人走出來後又走到油畫家的畫室,雪莉是其中一個。
雪莉是天生的一幅畫,任由哪一個畫家也是一生畫不完,牛奶肌的皮膚,光線照在她臉上愈發顯得白,五官也柔和,孩子氣中帶一點女子的美,一雙眼笑起來彎彎地像月牙,東方女子典雅內斂的明麗美。
雪莉一周只有兩次星期三和禮拜日去畫室,第一次去,那天是禮拜日,看見那畫室裏除了雲卿還有另一個男子,清秀一張臉,戴一副黑框圓眼鏡,很斯文的長相,修長的腿伸出去,坐在畫室一個高凳上。
空氣中有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刺激鼻腔,雲卿起身替兩人各自做着介紹,說這是雪莉,這是瑞軒,他朋友。
雪莉便和瑞軒打招呼,誰知這男子連敷衍都懶得,一句話不應,看她的眼神也像是在睥睨。
雪莉只覺莫名其妙,本來也是第一次見面,不懂他怎麽就對她這樣不客氣的漠然,毫無理由嘛,叫人想不通。
窗簾半拉起來,她靠在窗臺靜站着,墨綠色旗袍,微微笑的臉,腮邊一小顆酒靥,有細碎的頭發從額上垂下來,那也帶一點楚楚的美。
畫完了她要走,雲卿很客氣地笑,他那位朋友還是滿臉不耐煩,坐在凳上動都懶得動,而且看雪莉的眼神愈發銳了,莫名其妙,雪莉臨走的時候想。
後來每個禮拜日都去,漸漸地三個人熟悉起來,雪莉這才知道瑞軒是醫生,從小乖到大的那種孩子,本來大學時候他是想學彈鋼琴,後來學醫了,父母親的意願。
學醫其實蠻辛苦,現在外面又是軍閥天天混戰,醫院裏傷員多,西藥少,醫患關系愈發緊張,瑞軒有時候也嘆,說覺得心累,他是真不喜歡當醫生,不喜歡歸不喜歡,醫生他做得還是蠻好。
本來也是,喜不喜歡和做不做得好不是一回事的。
雪莉有時候也覺得奇怪,說不上哪裏奇怪,但總覺得雲卿和瑞軒,這兩個男孩子之間未免也太好了,做醫生那麽忙,瑞軒還是每次禮拜日放假都來,來了其實也沒有什麽事做,就呆在畫室裏坐着,每次坐一下午。
星期三的時候瑞軒不能來,畫室裏雲卿好認真,一筆一畫地繪着,到了禮拜日他就變了,從一個專心致志的畫家變成一個一心二用的畫家。
瑞軒一周禮拜日來一次,雲卿當然不能不陪着他說話,他一邊畫畫,一邊和瑞軒聊天,天南海北地聊,從最近三天聊到一星期前,從一星期前聊到一個月前,又聊到四年前,歐洲的四輪馬車、大風車和漫山遍野的薰衣草。
聊到四年前瑞軒說,"我想你那時候真是狠心,四年的時間說走就走,在國外也從不說給我寄一封信的。"又問雲卿國外的禮節是不是真要見面擁吻,雲卿說沒有,瑞軒眼睛望向別處,微微擡高了頭,"那誰知道,反正你要騙我也很容易。"
雲卿笑着說真沒有,一壁又在畫畫,畫中的雪莉永遠沉靜、美麗、稚氣,瑞軒有時興致來了也要畫兩筆,在雪莉的唇上添幾撇小胡子或額頭上畫幾個圓圈,雪莉每次看了都要生氣,覺得他糟蹋畫,偏偏雲卿不生氣。
雲卿不生氣雪莉就更生氣。
有幾次是大雨天,畫室裏光線暗沉沉,每次都以為瑞軒不會來了,可每次他都來,砰砰砰的門響聲像砸鋼琴,一連串迸出來,雲卿每次聽到都眼睛亮閃閃地歡喜去開門,小孩子一樣歡呼雀躍,一點看不出來是剛剛那個沉默的畫家。
瑞軒全身水淋淋進來,身上白大褂沒來得及換,濕漉漉貼着裏面衣服,眼鏡片上全是小水珠,亮晶晶的,每一個小水珠裏都有一個小小的雲卿。
雪莉就搞不懂這樣大雨天為什麽還要來。
後來瑞軒常常說起醫院裏那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同事,說她怎樣好,怎樣和他談天,人家又怎樣疑他們是在自由戀愛,但瑞軒說他們絕對不是那個關系,他沒有那個意思。
雲卿那次聽了也只是笑,表示完全相信瑞軒。
下一次在畫室,禮拜日的天太陽暖融融照進來,光線意外地好,瑞軒纏着雲卿要說話,但雲卿只顧畫畫,叫他安靜些,再過一會兒……雪莉也不知怎麽雲卿突然就生氣了,那一下午都沒有理瑞軒。
瑞軒後來說,醫院裏有人員調職活動,可以去北京,他想去,但父母親叫他還是呆在南京,他抉擇不了,來問雲卿的意見。
"還是看你喜歡哪裏啊,"雲卿說,"想去北京的話就去了。"
瑞軒猶猶豫豫地,末了還是決定留在南京。
雪莉父母後來知道她去做人體模特,氣得上火,雪莉解釋說只是模特,她母親逼問她有沒有脫衣服,雪莉哭了,說沒有,她母親說沒有你哭什麽呢,到底有沒有?
雪莉還是說沒有,她母親半信半疑,咬牙切齒告誡她,"以後不要再去找那個沈雲卿!"
雪莉後來還是去,偷偷去,一到畫室裏就哭,把母親的話告訴雲卿,說她怎麽能那樣想,瑞軒在一旁坐着,聽了這話倒比雪莉還受震動,他是第一次知道油畫家有時候會畫裸女子。
雲卿有時候會畫麽……?那誰知道,反正他要騙他也很容易。
瑞軒後來也來,但總不大和雲卿說話了,雲卿總疑心他是年紀漸漸大了,要考慮結婚生子,所以故意地冷落他,不願再陪着他胡鬧,後來瑞軒又提起醫院裏的那同事女孩子。
雲卿下了大決心,瞞着瑞軒把畫室遷到別處去了,從此要把瑞軒忘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