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然而李憶不知, 這一夜方錦安也睡的不好。
下半夜,方錦安從一場噩夢中驚醒,只覺頭暈目眩, 腹中有如油煎, 而胸口,又似有冰山鎮壓。
她便知道, 這幾天委實勞心過度,自己的病又大發作了。似乎, 發作的比以往都要厲害。
偏今天謝岫和她一起睡, 謝岫睡覺很淺,方錦安醒沒多久, 她也醒了。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謝岫忙下床撥亮燭火。按制這寝殿裏得有宮人值夜的,可是方錦安不喜歡,所以此時察覺方錦安不适的只有她。
昏暗燈光下方錦安滿頭滿臉的汗,臉色蠟黃, 憔悴的不成樣子。謝岫吓了一跳, 就要叫人, 卻被方錦安拽住:“老毛病了, 忍忍也就過去了,不必張揚。”
“這怎麽行, 總的叫禦醫來看看。”謝岫道:“你怎麽說也是千金萬金之軀。”
“哪裏有那麽金貴,不必驚動人。”方錦安堅持:“我妝臺左邊第三個抽屜裏有一瓶藥丸, 你拿過來給我吃。”
謝岫忙去拿過來, 伺候方錦安服下。然而方錦安明顯吞咽的很吃力, 然後努力吞了幾下也沒吞下去,反倒哇的一口全吐出來,又引的連連幹嘔,整個人都抽搐起來。
“娘娘,這不行,必須得宣禦醫來!”謝岫急急抱住她,輕撫她後背。
“不,不要。”方錦安微弱地道:“這個時候宣召禦醫,須得東宮開鑰,必然要驚動小憶。他已經兩天一夜都沒休息,驚動不得。你只讓我躺一躺就是了......不許叫人,我怕吵......”
謝岫沒辦法,只能陪着她熬着。眼見她翻來覆去,汗出如漿,整個人似乎都縮小了一圈,真是好不讓人心焦。好不容易天亮了,宮門開啓之聲響起。謝岫長舒一口氣:“總算可以宣禦醫了。”
“不要。”豈料方錦安還不肯:“我還是不想讓人知道,我不想讓小憶看見我這樣子......他今天定還有許多硬仗要打,我不想成為他的拖累,小謝,你幫我瞞着,這事兒除了你以外誰都不許知道,這宮裏的宮人也不許告訴,我怕他們告訴小憶......”
“這如何瞞的住!”謝岫急的跺腳:“再說身體要緊啊,萬一耽擱了病情可怎生是好?”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方錦安喘息着道:“隔個十天半月總的來這麽一會,忍忍過去也就好了,就是禦醫看了,也沒什麽好法子的——不行你問雲見她們。好小謝,好妹妹,你就幫我一會。這當口,小憶委實不能分神的。他若是分神壞了事兒,咱們都落不着好。”
她的聲音虛弱無力,還帶着哀求的味道,謝岫聽在耳朵裏只覺着想哭,根本沒法說個不字。“可是,可是一會兒殿下想來會過來看你,那要瞞也瞞不住啊!”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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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會有很多事兒,哪兒就能往這兒跑......若他來了,就說我覺着有些累,還在睡着。”方錦安道。
他必會來啊!謝岫千不情萬不願,也只得按方錦安說得做了。
章華殿中雖按着李憶吩咐新增了得力宮人,然而都被囑咐了方錦安喜靜怕吵。事事要妥帖,但沒傳喚也不許到方錦安面前礙了她清靜。因此謝岫輕而易舉就能将阖宮上下瞞住。而李憶,果不其然,還沒到辰時,就聽外面一層層通傳,他過來了。
方錦安病弱的目光把謝岫這麽一瞅,謝岫只好抖着膽兒去騙他了。
今兒的李憶倒是精神抖擻,容光煥發,絲毫沒有兩天一夜不休留下的疲累。“她還沒起床?”聽謝岫這麽一說,他倒絲毫不起疑。“這個時候,她再睡會兒也使得。”他與謝岫道:“要緊的是不可再像以往那般,随心所欲糟蹋身體!”
說着,他示意侍從打開帶來的一卷畫軸。
這副長達數尺的畫軸,內容不是什麽附庸風雅的詩詞書畫,而是從早到晚、事無巨細、周密地寫了方錦安每時每刻該做些什麽不該做些什麽,該吃些什麽不該吃些什麽,該用些什麽不該用些什麽......那剛健有力的字體一看就是準太子殿下親筆書寫啊!
“就從今日起,催促着她照這個安排作息。”李憶道。不動聲色之中,隐隐有點小得意。又有點小遺憾:若是當着安安面送給她,她總得誇贊自己幾句吧......
起初的傻眼過後,謝岫湊近畫軸嗅嗅:“墨跡初幹,這難不成是殿下您連夜寫的?”
“啊,”李憶淡定道:“昨夜一時睡不着,就寫了這個出來。”
“一時睡不着?”謝岫佩服地看他:“之前兩天一夜都沒休息,還惡戰了一場,昨夜還睡不着?還能連夜寫這個——還裱起來了!哎呀,這成大事者果真了得啊......”
“你只照着做就是。”李憶難得的覺着臉有點熱:“我去上邊了,父皇得侍疾,政務得處理,還有些硬茬子得碰一碰,怕是今天一天都不能回來。有什麽事兒立刻派人去找我。”
——東宮稱呼皇帝所在為上邊。
把人打發走了,謝岫松了一口氣,又懸起一顆心。她忙飛奔回去看方錦安。
方錦安此時又與之前不一樣。一張臉燒的通紅,身上也是熱的,卻是沒有汗,幹燒。嘴角眼見着起了數個燎泡,然而四肢卻是冰冷。
謝岫握着那冰冷的手,自己也難受的不要不要的。
“李憶要知道了,會扒了我的皮的!”她嗚咽道。
“他不會知道的。”方錦安此時還能說出話來。
然而等到了過午,方錦安就陷入斷斷續續的昏迷中。
也不是完全昏迷,是那種半睡半醒,意識混亂,嘴中不停說胡話,。
謝岫抱着她,意志幾度動搖,幾乎就要放棄,派人去告訴李憶。
可是方錦安似乎有感覺,她略一離開她,方錦安就伸手抓住她袖子。
好在入夜時分,方錦安終于又恢複了清醒。
“似乎有好一些了。”她跟謝岫笑道。
也只是比剛才昏迷不醒略強那麽一丢丢罷了。
“都一天沒吃東西了,現在可能吃點什麽?”謝岫問她。
“想喝一碗稠稠的小米粥,略放點糖就行,別的什麽都不要加。”方錦安道。
“好,我這就去吩咐。”謝岫忙道。
小米粥做好的時候,偏李憶來了。
“娘娘晚上就吃這個?在寝殿?”他極自然地從宮人手中接過放着小米粥的托盤,提步就往寝殿走。
迎面碰上聽到聲音出來的謝岫,差點撞了個滿懷。
“怎這般不穩重。”李憶皺眉道:“還有她怎麽在寝殿用膳?不會又睡了一下午,沒遵從我寫的安排吧?”
“呃,第一天嘛,總要有個适應過程。”謝岫不得不繼續說謊話:“來,給我吧。”她伸手去接。
“我拿進去好了。”李憶側身避過。
“呃,娘娘她還穿着寝衣呢,殿下不好進去的,給我吧。”謝岫覺着自己臉上的笑都要僵掉了。
“沒事兒,她不會在意的。”李憫不給。
“她在意的!她,她此時儀容當真不好給殿下你看見的!”謝岫不讓。
李憶有點不悅了:“還從沒有人敢像你這樣擋本王的道。”
“是沒有殿下這樣非要闖女眷卧室的道理!”謝岫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有種,殿下先把她變成你的人再說!”這話是極小聲說的。宮人們雖識相退開了,也難保有偷聽的。
“她現在就是我的人!”李憶極小聲對回去。
謝岫冷笑:“殿下聽聽自己的話,明顯底氣不足嘛!”
“謝岫你大膽!”李憶給她堵的有些怒了。
“誰在外面吵鬧,還能不能讓本宮清靜會兒!”便在此時,方錦安的聲音從寝殿傳出。
“是殿下!”謝岫搶着道:“我跟殿下說了娘娘儀容不整不能見人,殿下非要見。”
“小憶啊,”方錦安道:“我現在想自己安靜呆會兒,你先回吧。”
“可是......”李憶顯然不甘心:“我就看看你,不會吵你的。”
“你現在就吵着我了。”方錦安的聲音又冷又硬:“我只想一個人在自己的地方呆着,不行嗎?”
“大師兄,你這樣很讓我擔心。”李憶眼巴巴地道。
“擔心?呵呵,我方錦安何須人擔心!”裏面方錦安明顯不耐煩了:“我不想說話了,你回吧!”
謝岫印象中李憶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此時被如此對待,謝岫還真怕他一甩袖子走人以後再不理睬。
可李憶竟沒發脾氣。
“又犯病了。”他發愁道。
謝岫一個哆嗦:你,你怎麽知道的?哪裏露陷了?
“每當秋風起百草黃,她便會這樣。”李憶跟她說:“易怒緊張,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如無必要不想見人......唉,她既然還願見你,你便多陪陪她。”
原來說的不是一碼子事兒啊。謝岫的小心肝兒總算落回肚子裏:“哈,哈哈,我知道了,殿下多擔待,多擔待。”
“以我和她的情分,還輪不到你說這話。”李憶無奈笑笑。
“哦,你與她這般的情分,那為何她願見我卻不願見你呢?”謝岫想也沒想道。話一出口,她恨不得自扇耳光:嘴賤個什麽勁兒啊!
好在李憶沒跟她繼續計較。他把那粥交與她:“粥涼了些,不過正适合吃。快進去吧。”
謝岫走進去,裏面方錦安用被子捂着頭,細細碎碎的咳嗽。“走了嗎?”方錦安問她,
謝岫搖頭:“還沒有......”
李憶在外面徘徊了一刻鐘才走,回了長風殿。
可是沒能見方錦安一面,李憶總覺着心裏缺了什麽似的。還有一堆事兒等着他處理,然而完全提不起精神來。
“殿下,先用膳吧。”禮正催促他:“政務要緊,也不能不顧惜身體不是?”
他現在雖然是準太子,禦膳房自然上的是太子規制的晚膳。看着滿桌子的菜,李憶卻什麽都不想吃。
這孤零零一人進膳,與以往五年的日子有何區別,與前世凄慘的二十餘年有何區別。
“不吃了。”終究他摔了筷子。
殿下這是怎麽了,他縱然品行嚴肅,但從不輕易動氣。禮正默默在心裏劃了個問號,準備問問随殿下出去的人。
李憶出去打了趟拳,又勉強處理了幾件公務,一個念頭漸漸在心中明朗起來。
他突然起身往外走去。
“殿下,這馬上要關宮門了,您這是去哪兒?”禮正忙問。
李憶擺擺手:“我去去就回,你們不用跟着。”
他一個人,片刻時間到了章華殿外。也不讓宮人通報也不走正門,撿着一扇還沒關閉的窗子跳了進去。
宮人們多聚集在外殿,越往寝殿走越沒人。李憶皺了皺眉頭:這是個疏漏,明兒個就得讓他們改過來。
因此他摸進寝殿裏面,行動倒是愈發自如。
寝殿中重重紗幕垂下,只留了了一兩盞等。安安想來已經睡下了吧。李憶想着,心頭沒由來的一陣亂跳。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紗幕後傳來:“娘娘,這樣揉捏,頭疼可有好些?哎呀娘娘,你實在疼的厲害就叫出來,別這麽忍着,這兒地方大,外面的宮人們不會聽見的......你都忍了一整天了,臣妾看着都心疼......”
李憶驟然變了臉色,撩開紗幕大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