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足三百裏的距離, 快馬一個白天即可抵達。
而火, 行進的速度顯然比馬更快。
京中的騷動, 由人心蔓延至大街小巷,百姓高門,開始紛紛打點行裝出逃。
朝廷重臣們則聚集于皇宮,輪番苦勸崇元帝, 一則勸皇帝離京暫避,再者, 則是把火事這污水往李憶身上狂潑, 勸谏皇帝召回李憶,以他人代之,另則将李憶重重治罪,以平上天之怒。
崇元帝任衆臣各抒己見, 鄭重思考一番之後,決意于北畤祭天, 聆聽天啓。群臣大驚, 道皇帝聖體有恙, 如何能支撐下祭天大典,萬萬不可。皇帝不納。令群臣陪祭。又令百姓可觀瞻、随祭。
謝岫聽了這事之後, 忍不住笑出來:“到底陛下老謀深算。都去北畤跪着吧, 再不用叽叽歪歪了。還有那些想要召回殿下的人,陛下合該把他們都扔到火場上,也給殿下增添人手了!”
而方錦安搖頭:“這些人若是派到火場上,哪裏是給小憶助益, 肯定是添亂。形勢如此危急,陛下便是有心回護小憶,也擋不了多久的。”
“娘娘放心,上天必然眷顧殿下。”謝岫笑道:“臣妾倒是做了個夢,夢見天降大雨,把這火熄滅了呢!”
“這夢誰不會做。”方錦安嘆息:“可是這天上,絲毫沒有下雨痕跡呢。”
她思量許久,決然道:“我要求見陛下。”
崇元帝身邊現在一片慌亂,處理災情的、準備祭祀的、依舊不放棄游說皇帝棄都的,各色人等來來往往。崇元帝明顯面露倦色,有些支撐不住的樣子。被衆世家擁護的六七兩個皇子,平日裏看着倒還行,但遇上今番這樣突如其來、繁枝末節衆多的事兒,明顯應對不來。一幹決斷,皆得崇元帝定奪。
方錦安到達之時,六皇子明王李懷正在向崇元帝禀報:“四哥傳令來,命一日之內調撥萬支鍬、鎬過去,以挖掘防火溝壕。可是這些是普通農具,又非常備軍需。京裏各部司和周圍郡府兒臣都問過了,刀槍斧钺好說,誰也沒這啊!便是現做、或是跟民間征召,時間都來不及啊......”
“這點小事都要朕教你?”崇元帝扶額,一眼看見方錦安過來,略帶戲谑道:“娘娘,明王所奏你可聽到?你教教他!”
“征召可行。”方錦安想也不想,侃侃而談:“明王殿下想來遺漏了,鍬、鎬除了作為農具外,亦是采石必備。而京城四周多的是采石場,必大量有存儲。這些采石場,差不離都是在皇家與各世家名下。各世家,現下是極願意為火情出力的。傳令到各家,湊一湊數量想來就差不多了。也不必耗費人力時間前往親征運輸,讓各世家安排人送至前線,明王也派人人員至前線接收便是。這樣,想來一日之內可以完成。”
李懷原本還有幾分不服氣,給她這一番話下來,這不服氣就收斂了。“到底是方君侯的親妹子啊。”他讪讪笑道。
“行了,快去吧。”崇元帝揮揮手打發他走。他心裏倒也驚訝。便是他親自安排也不能比這更妥當了。若是旁人倒也罷了,方氏久居深宮從不過問外事,原給他的印象是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而這番安排,非涉世甚深之人不能做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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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元帝看着方錦安的目光就多了幾分審視。“娘娘此來是為何事?”他問。想來是為李憶助陣。他心裏估量着。
豈料方錦安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聽聞父皇明日禦臨北畤祭天,兒臣奏請父皇,允準兒臣陪祭。”
她和他兩個兒子的糾纏,他這個當爹的都沒想好如何應對,故而也沒戳破這層窗戶紙。她倒敢自己跳出來。崇元帝的目光便犀利陰沉起來。“娘娘盜說說,以何種身份陪祭啊?”崇元帝威嚴發問。
而方錦安目光不躲不閃,神色堅毅。“以晉原方氏第九代嫡女的身份,兒臣想,這天下還沒有兒臣去不得的地方。”她道。
若這話也唯獨她敢說了。畢竟他們方氏聲望之高,便是天家也望塵莫及。“娘娘可曾想明白,”崇元帝語氣略緩:“便是娘娘去了,怕是與太子也無甚助益。反是娘娘,要直面這天下的非議啊。”
“這非議既是因兒臣造成,那兒臣便該去直面。我方氏的軍規鐵律中,便有絕不抛棄袍澤一條。”方錦安答道。
這話倒把崇元帝說笑了。“朕雖從沒見過你的兄長,卻覺得你很有你兄長的品格。”他道:“罷了,便準你所奏,明日與朕一同前往北畤祭天!”
方錦安欣然離去。回去告訴謝岫,把謝岫也吓了一跳:“你要随陛下祭天?陛下準了?咦~我知道了!”
她看着方錦安嘿嘿嘿的笑:“娘娘這是心疼殿下了?早幹什麽了?他走的時候請娘娘去送一送娘娘就是不肯。現如今搞這些花頭又有什麽用!”
“不是花頭。”方錦安笑笑:“小憶處境如此艱難,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孤軍奮戰。”
第二日,方錦安侵晨即起,又穿上了李憫逼宮那日她曾穿過的那套莊重藍裳。
那一日,心中慌張不已,謝岫也沒仔細看這套衣服,現下細細打量,卻覺着這衣服形制有些模糊,似乎男子也穿得,女子也穿得。而方錦安又解開發髻,複加之以一藍玉高冠,青絲高高束起,更襯得她人潇灑風流。
“這就是名滿天下的晉陽君侯嗎?”謝岫作癡迷狀鼓掌。
“還少一把龍恩劍。”方錦安勾勾她下巴:“啊,對了,曾幾何時,你似乎說過傾慕于我?”
“現在也很傾慕啊!”謝岫捧手扭腰,無限的嬌羞。
出發之時,崇元帝看到這樣的方錦安,也愣了一下。“總感覺方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私下和德生說。
德生眨巴着小眼睛:“誰說不是呢......”
一時到了北畤。北畤四周,已是人山人海。這事情雖定的倉促,消息卻穿的快。不僅整個京城,便是周圍郡府的百姓,也極力趕至,在場怕不有數十萬衆。驚慌不已的百姓,此時最需要這種祭祀之事加以安撫。
此時見皇帝到來,百姓紛紛俯身而拜,山呼萬歲。場面之浩大,氣勢之恢弘,便是崇元帝都極少歷經。
崇元帝不動聲色地看下追随于身後的幾個兒子。雖是天潢貴胄之尊,此時也都是一個個強忍着激動與張狂。到底年輕不經事。
目光不經意掃過方錦安——啧,她倒是比平日更加穩重。那掃視着人群的目光,不僅沒有波瀾,反是顯出一種超脫物外的慈悲與堅毅。渾然,渾然像崇元帝他自己的目光一樣。
崇元帝皺皺眉,把這詭異的念頭從心裏抛開。率衆皇子皇孫繼續向北畤內走去。
恭候已久的衆臣,目光果不其然地皆落定于方錦安身上。頓時一陣暗潮洶湧。
禮部侍郎宣錦便充當了這暗潮的一個出口。
當崇元帝命開啓祭祀之時,宣錦卻越衆而出,噗通跪地,誇張地大禮跪拜:“臣,萬不能從命!”
“這是為何?”崇元帝明知故問。
宣錦擡頭,氣昂昂道:“觸怒上蒼的失德之人,如何有資格陪祭!臣只怕招致上蒼更大怒火!”
他這話說的中氣十足,遠傳內外,頓時人群一片嘩然。“聽說是新太子失德才招來的禍事,莫不成是真的?”“聽說要把那招來天火的人給生祭了?”“生祭生祭,老天爺息怒!”......
而衆臣之中,柳宸一聽這話,卻只能苦笑了:這宣錦,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攻擊哪一點不好,你說人家失德?有病吧你。
果然就見方錦安不慌不忙上前兩步,逡視衆人。衆臣被她這目光一掃,就覺着憑空掉下個冰淩入懷,冷的打顫。
“我乃晉原方氏之後,曾經的晉原十二州之主。”她緩緩開口。聲音雖不大,卻有一種滲透人心的力度。“在場的衮衮諸公,哪個敢誇口比我晉原方氏功德更甚,不防站出來,讓天下人瞧瞧。”
這一聲,還真沒人敢應。
而周圍百姓,聽聞一聲晉原方氏,簡直是炸了鍋。你擁我擠,争着要看一眼:“就就就戲文上說的那個晉原方氏?”“是那個廢太子妃娘娘?怎能說人家失德!”“快來看活的方家人!果然是仙風道骨!”“這和方家有甚關系?他們說方家失德?”“哪個敢說方家失德?我第一個不依!”
看群情激奮,宣錦不禁有點慌。 “晉原方氏滿門忠烈,天下人皆知。”他強撐一口氣道:“奈何後代子孫,做下茍且之事,辱及先輩英名。若大彭之禮法倫常容得下這等人,便是容不下臣等!”
他說着,把自己的官帽摘下,向崇元帝重重叩首。
“請陛下三思!”數名禮部官員亦追随于他,跪倒于地,紛紛摘下自己官帽。
這倒是串謀好了,要讓朕下不來臺了。崇元帝心中卻絲毫不急,悠然看向方錦安:你待要如何?
方錦安回報他微微一笑。“諸位臣工,即執掌天下禮法,卻人雲亦雲,迂腐不化,委實可悲。宣卿,你倒說說,何者為‘禮’?”她問禮部官員。
“禮,乃紀綱是也!”宣錦硬氣道。
“紀綱又是什麽?”方錦安朗聲道:“乃天經地義、人心所向!”
她走到他面前,微微彎身,歪頭低聲與他道:“看到百姓人心所向了嗎?得天下人心如斯,我方氏所作所為,就是禮!”
宣錦與她四目相對,只覺那一雙美目中光彩大盛,自己魂魄頓時脫體而去,直撲向那目中漩渦。整個人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更勿論出聲言語。
“既然爾等不明是非,不辨黑白,我再如何與爾等分辨亦無用。”方錦安直起身,複大聲道:“今日即在這祭天之所,便讓蒼天明鑒我赤心!”
“娘娘,這話何意?”崇元帝忙問。
“陛下請看,”方錦安指向祭壇上一池:“世人皆知,九州定坤池長置天水。天水可辨人間黑白忠奸。”
典籍中是曾記載,祭天之地必置天水,天水遇赤血丹心化碧,遇奸佞黑心化黑。然而不過是無根傳說而已,誰也不會當真,不曾想方錦安竟拿這來說事,崇元帝想起她的手段,心下頓悟:“雖是如此,娘娘待要如何?”
“我願與宣卿血灑天水,辨明正邪。”方錦安正色道。
回過神來的宣錦與同僚面面相觑。他們的眼中都是豈有此理四字,然而誰也不能說出來:典籍中記載了呀!
四周百姓遇到這樣的事,被激動與好奇驅使着,都抻長了脖頸,目不轉睛地看着。
“宣卿,你先來,還是我先來?”方錦安此時回眸展顏笑了一笑。人群頓時又炸了:“這般好看,菩薩一樣的,自然是正的、忠的!” “空口白牙,污蔑這麽好看的娘娘,蒼天都看不過去吧!”.....
宣錦倒是騎虎難下了:“臣,願與娘娘辨明正邪!”
“哎呀,娘娘千金之體,如何能做那樣灑血之事,不妥,很是不妥!!”崇元帝故作猶豫。
而方錦安款款拜倒,面上一派委屈之色:“父皇,兒臣身為晉原方氏之後,豈能容忍乾坤颠倒、黑白不分!請父皇及諸臣工及百姓們,為兒臣見證!”
“好,你即決意如此,朕,便做你的見證。”崇元帝道。
方錦安便與宣錦一前一後到那九州定坤池之畔。
宣錦已覺着今兒這事兒已淪為一場笑話,恨不得早早完結。“臣鬥膽先來。”他從侍者手中接過祭禮專用的禮刀,輕輕在自己手腕劃一下,數滴鮮血入池,殷紅氤氲——只不過是四渎取來的尋常河水,哪裏就能化碧化黑了。方氏正是打的這個主意,她血入池和自己無異,就說明她不是個奸的!這樣簡單伎倆,唉......
他這裏心不在焉地想着,忽然就聽周圍山呼海嘯般的驚呼。
他驟然回神望去,原是方錦安已刺破手臂,滴血入池。
滴滴血滴,一入池中立刻化作青碧之色,與他那一半殷紅之色,對比再鮮明也沒有。
宣錦驟然瞪大了眼睛望向方錦安:這世間,當真有這種事?!
便是見多識廣的衆臣,亦紛紛震驚失色。
更勿論看熱鬧的百姓們了。“赤血化碧!赤血化碧!”他們激動的簡直要跳起來,把守的官兵們幾乎控制不住他們,被他們沖擊的一退再退。俄而不知哪個機靈人,帶頭跪拜:“方氏千古流芳!”
“千古流芳!千古流芳!”百姓們山呼海嘯地喊着,俯身下拜。
方錦安從容從祭壇長階上退下,來到崇元帝身前。“皆賴陛下英明,兒臣的冤屈,終得洗刷。”她說着,亦俯身下拜,揚聲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萬歲!”百姓們亦給她帶的改口。
此情此景,衆臣亦不得不趕緊跪拜山呼。厲害,真是厲害,到底是晉陽侯。這指鹿為馬、颠倒黑白的功力啊......柳宸在跪拜的間歇,看着前方的方錦安,贊嘆不已。
而崇元帝亦含笑與方錦安對視了一眼。
百姓們最是天真可愛了。他倆都看懂了對方眼中的意味。
她怎麽又和朕想的一樣?崇元帝回過神來,又給驚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安安:裝神弄鬼什麽的,好累啊......
還有一更......以後再不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