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北畤祭天這一場折騰, 讓朝中對李憶的攻讦熱度降下去不少。當詳情傳到前線李憶耳中, 李憶先愣了一會兒, 旋即數日的疲倦都不見了,容光煥發,并笑出了滿口白牙。
倒把前來送信并探望的白以初吓了一跳:憶太子他,他笑了?!這比白日堕星還稀罕啊!
“殿下也別高興太早。” 驚吓之餘, 白以初提醒他道:“陛下亦下了死令,便是拿自己身體擋, 殿下也得把火情抵擋于京城百裏外的蒼荊山北。旨意想必馬上就會到了。”
“不必到蒼荊山。”李憶轉身一指:“孤會把火擋在那裏, 榆口關!”
他們此時正立于一座小城的城牆上。白以初随李憶所指望向南方蒼茫天際,浮雲遮望眼,他看不到什麽。但是他知道,所謂榆口關, 是古早時候的一座古城遺跡,據此不過五十裏。
“殿下, 萬不可逞能!”白以初勸道。身前北方天際, 大火仍鋪天蓋地, 沒有絲毫減退趨勢,這燒到榆口關, 不用半天時間啊!
“孤沒有逞能。”李憶咬着牙看着榆口關:“孤與榆口關同在!”
白以初想他即這般決意而行, 必然是有所成算的。可他到底會如何扭轉局勢呢?這問題困擾白以初許久了。
他這想的頭疼,忽然聽風中送來一串清脆女子笑聲。
這樣笑聲,現如今在這火場上倒是罕見。白以初不由得循聲望去。
那是下方街道上、清涼晨色裏,一素衣女子挎了一籃, 邊走邊把籃中炊餅分與街邊散坐着的百姓與官兵。她戴了一白色幕籬遮面,看不清容顏,然身段纖細婀娜,賞心悅目。而晨風偶爾吹動幕籬,露出一角精巧下巴,委實動人心弦。
人這般美,又是這樣的菩薩心腸,白以初看着看着,就覺着這女子在這晨光中熠熠發光。他想此情此景,須得賦詩一二,才不算辜負了......
“她怎又回來了!”豈料耳邊傳來李憶不耐煩的聲音:“親兵!速速将她給我趕走!”
白以初又給吓了一跳:殿下這是怎麽了,便是天上地下只那位娘娘好,對旁的女子全無憐香惜玉之心,也不必行此焚琴煮鶴之舉吧?心中想着,便委婉問了。
“那是柳家心字輩的五小姐柳慧。”李憶再也不看人半眼:“沽名釣譽、惺惺作态!說是來代表柳家赈災,孤走到哪裏她跟到哪裏!”
“這,原是人家的一片癡心,殿下便是不願接受,也不要苛責嘛,畢竟是個嬌滴滴的女兒家,這能來到這火場之上,已是強過無數男兒了。”白以初的憐香惜玉之情倒是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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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憶冷哼一聲:“若單只這樣倒也罷了,她還淨給孤添亂!孤所在的地方,是最前線,百姓都要疏散掉的,偏她要帶着家仆到處抛灑錢財食水,把些已經給送遠的、愛貪小便宜的婦孺弱小又都勾回來了,好不礙事!前兩天,就因為她,一個老婦人走失了,到現在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孤礙着柳家的顏面,只訓誡了一番,命她務必不可再回前線來,她嘴上答應的好,這一轉眼,又回來了!”
他這說話間,親兵已下去阻住了柳五小姐。可憐那金尊玉貴的世家小姐,就給這些粗人一陣推搡,趕走了。
白以初:“啊......呵呵......”
李憶決意死守榆口關的消息送回京中,又是一陣風波。
他素來行事雖果決狠辣,但少有失言。崇元帝對着火場的堪輿圖研究半晌,無奈地吧唧了下嘴。“朕給他個百裏之限,他不僅不講價,反倒自己個兒掐緊了自己個兒的脖子——這性子随朕嗎?”他問德生。
“陛下自是赤誠君子。”德生小眼一轉,答道。
“就你會說話!”崇元帝笑罵一句,又命人再去打探情況。
再探來的情況,李憶已退至榆口關,火勢亦已推進至榆口關肉眼可見。
“這小子當真這麽死心眼兒?”崇元帝将信将疑,連連再派數騎打探。
京中衆臣也是不敢置信:“憶太子還當真死守?不會吧,說說而已,這種天災,哪兒有死太子的道理?”
然而一波波飛騎打探回來的消息顯示,李憶當真未曾退卻半步。
“榆口關前連挖十一道溝壕,一道風起,全不頂用了!殿下不肯退。”
“風勢稍弱,火勢略有消退。殿下固守原地!”
“風向略東轉,火繞過榆口關,向東去了!殿下分兵而去。”
“風勢再盛,榆口關危急!一幹随行臣工苦勸太子殿下後退,殿下竟命人搬來椅子在關前坐下入定!”
......
到底是親爹,崇元帝先扛不住,命人傳話過去:“發什麽犟脾氣!速速後退!”
彼時,蒼茫暮色中,斑駁土門前,李憶斜坐在不知何處大戶人家尋來的一個椅榻上,一腳踩榻,一手執扇。形容倒是風流惬意的緊。衣冠雖是在火中失了濟楚,卻又自有一股不羁英氣。再配上不遠處的沖天火光,着實有一種頂天立地的孤膽英豪氣魄。
“回去上複父皇。”他這一開口,嗓音嘶啞難聽,嗓子早被火氣熏壞了:“孤于此向蒼天發願!都說這火是上蒼降罪于孤,若孤當真做下天理不容之事,則這火必燒過來,把孤燒個魂飛魄散,以解上蒼之怒!若孤是清白的,則求蒼天降下甘霖,解救黎民,洗刷孤的冤屈——孤就在這坦蕩天地間等着上蒼評判!”
這話傳回京城,猶如水滴炸入油鍋。議論之餘,支持他的人,反對他的人,都不由得紛紛望天。
“榆口關那裏,有降雨跡象嗎?”柳宸問自己的人。
“和這京城的天一模一樣,絲毫無有。”下屬回答。
“這倒是怎麽了,”柳宸嗤笑:“一個兩個的,紮了堆地請上蒼證明清白!串通好了的吧!”
又一想:“還真有可能......嘶~不過關鍵就在于,這要是沒雨,李憶他怎麽收場啊?!”
崇元帝也在想這事兒。 “去去去,把這事兒傳到章華殿耳朵裏去!”他扶額,趕蒼蠅一樣地趕德生。
消息傳過去的時候,方錦安正在恹恹喝藥。
“看娘娘這樣子,怕是又要大發作了。偏皇甫大夫去了火場。”謝岫憂心不已:“昨兒個去祭天跪了那許久,就說娘娘的身子哪裏吃的消嘛!”
“唉,所以啦,都怪你們一個個的不讓我省心。”方錦安有氣沒力地道。
“哪兒來的一個個?就那一個娘娘願意挂心的,別亂拉扯別人。”謝岫牙尖嘴利 。
方錦安只能無奈賠笑。
便在此時楚巒通傳進來:“娘娘可曾聽說了?北邊傳來消息,殿下決意死守榆口關。”
“細細道來。”方錦安立刻放下了藥碗,強打精神。
“這不胡鬧嘛!”聽完了方錦安揉揉額頭:“罷了,小巒,你親自跑一趟榆口關,替我問問他,到底是如何打算。若是見情形不對,就是用強,也把人弄回來!”
楚巒的馬,乃是西域天馬,日行千裏。到榆口關用的時間比任何人都短。
雖是夜色已降,近在咫尺的火光将榆口關照的纖毫畢露。楚巒這剛到,就覺着面皮給烤的要裂開,口鼻亦酸澀不适。
而李憶果如傳聞中所言,坐于榆口關前。此時許是疲累了,随從及衆臣工皆被他打發開,他一個人縮在那椅榻中,垂首打盹兒。
楚巒看看這面前沖天的火,再看看這樣都能睡着的李憶,委實心生了幾分佩服。
衆目睽睽下,楚巒站到了李憶旁邊尺餘之距,李憶都沒有反應。
楚巒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
李憶這才悠悠醒轉,滿目的空乏。
然而當他一轉眸,看到楚巒之時,那空乏中突然迸出了亮光。
“楚巒你可算來了!”他一躍而起,向着楚巒當胸一捶,面上亦笑開了花。
這次換成周圍衆臣工給他吓了一跳:從沒見過這位笑!這位統領,必然是極要緊的人了。他們看楚巒的目光,愈發的凝重。
而遠處陰影中,柳慧撥開幕籬薄紗,震驚,而癡迷地看着李憶。
原來,他笑起來這樣好看啊......
剛佩服了他一下下,轉瞬這佩服就給他自己作沒了。楚巒咳嗽一聲,面上是慣來的傲氣。“我家小姐遣我問候殿下,殿下現如今到底是何打算?”楚巒停了停,不情願地繼續道:“我家小姐憂心的很,勸殿下遵從聖旨,速速撤退。”
“你幫我帶回話給她。”李憶笑的愈發燦爛,聲音嘶啞難聽,卻偏要做溫柔之态:“安安想我了嗎?安安想我回去嗎?”
“......”楚巒小将軍只覺着一口老血沖到心口。
“我家小姐還說了,若是殿下不配合,就別怪我用強了!”楚巒磨着牙,捏着手關節。
“安安才不會這麽狠心,定是你假傳聖旨。”李憶依舊美滋滋的。
“特麽的老子受不了了!”楚巒怒吼道:“你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不能的話我走了!”
周圍人等并不知前因後果,只見這小将軍竟敢對強硬的太子爆粗口,而太子不但絲毫不以為意,反是唯唯諾諾奉承着,這看向楚小将軍的目光凝重中又多了敬佩。
“你這脾氣不小啊。”李憶倒也不想方錦安為他擔心——知道她還挂念着他就夠了,但過分擔心就不好了,她身子那麽弱。“你告訴她,”他湊近他,低聲道:“無須擔心,好好休養。我很快就回去——天明時分,這裏會降下一場瓢潑大雨,撲滅火勢。”
楚巒懷疑看他,李憶點頭。
楚巒滿心疑惑地縱馬離去:我家小姐觀測天象的本事幾可謂通神,她都說了,這京畿三百裏之內,數日之內絕無半滴雨水,你從哪兒來的雨!
下半夜,他返還了宮禁。
章華殿中,燈火通明。一幹人等還都等着他。
楚巒便把話轉達了。
“好了,娘娘總該安心睡覺了吧?”謝岫松了口氣。誠然,那場突如其來的甘霖,就要降臨了。
“好,那便歇了吧。”方錦安笑道。
說是這樣說,然而入寝之後,她遲遲不能入眠。
幹脆起身,到妝臺前,一陣翻找,取出一串七彩腕珠。
“星宿姑姑,你若能聽見,務必幫助小憶,降下大雨啊,求求你了......”她把腕珠捧在手心,低頭虔誠祈求。
數百裏之外的榆口關,李憶正被随從及臣工們摟腰抱腿拉扯着:“殿下,火再擋不住了,求陛下撤吧!”
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滔天大火,大多數救火官兵已撤了,只剩下李憶的親兵和随行臣工。此時親兵們勉強維持着一個撤離口子。他們所有的人,包括李憶,身上衣服、頭發,都被火燒的焦一塊炭一塊,好不狼狽。
“放手,放手!”都這樣了,李憶還不肯走。
“又起風了,這再不走,當真來不及啊,殿下若有失,臣必然陪葬啊,臣家中,還有剛落草未滿月的大胖閨女啊......”抱着他大腿那胖子,是哪個城的府尹來着,話尤其的啰嗦,淚尤其的多。
“沒錯,起風了!”李憶一個激靈,忍着嗓子的劇痛大喊:“這不是幹風,這是雨風!衆臣工,這風中有雨!”
胖府尹愣愣放開了他,伸手茫然觸摸:這風,的确不同之前幹燥熾熱的風。這風是冷的,風帶來濃重的水汽。
他再仰首望望天,瞬間狂喜: “起雲了......是雨滴,有雨,下雨了!”
他狂喜的聲音中很快帶上了哭音。而伴随着他的嚎啕大哭,大雨瓢潑而下。
作者有話要說: 艾瑪,終于完成了。。。。人的潛力是無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