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顧揚靈倚在床頭的粉綢緞子大引枕上,雕刻着石榴蝙蝠的镂空小軒窗半敞着,有清涼的風吹了進來。
半舊的青紗帳子迎着風飄蕩,折起了一層又一層淺淺的紋路。顧揚靈忍不住想起那年的陽春三月裏,全家人在平陽河的舟船上,慵懶地看水面上蕩起的水波。
她還記得,那也是這般模樣的紋路。
那日天氣極好,柔軟的風帶着甜甜的花香。父親穿着嶄新的寶藍色淨面杭綢直綴,俊逸的臉上是柔軟的微笑,仿佛清風拂明月,帶着說不盡的倜傥。而依偎在父親身側的母親,仿佛盛開在春日裏的一朵嬌豔花蕾,鵝黃色如意紋的妝花褙子襯得她肌膚如雪,真真是人比春豔。
又一陣風卷來,廊下懸着的琉璃鈴铛串兒“叮咚”作響,聲音明脆悅耳,驚得顧揚靈一吓,茫然四顧,這才發現自家還在薛府的清風苑裏,不由得杏眼微黯,偏過身從枕頭下慢慢摸出了一個信封。
信封的表皮看起來很陳舊,邊角甚至起了層層的纖細絨毛。顧揚靈摩挲着那信封,眼裏有些茫然。
信封裏是一張從金州寄來的信箋,說是她的外祖家遭遇了一場山洪,家裏頭的族親死的死,跑的跑,再也找不到了。
顧揚靈不肯信,可她被關在薛家這四四方方一座小院子裏,擡頭是巴掌大的一塊天地,卻也是她怎麽也走不出的牢籠,這信箋裏的內容究竟是真是假,她根本無從查起。
她該怎麽辦?
房外響起輕巧的腳步聲,那聲音在門前稍歇,随即簾子被撩起,一個穿着綠衫白绫裙兒的丫頭走了進來,手裏提着食盒,擡眼見着顧揚靈便笑了:“姑娘醒了。”說着将食盒放在廳裏的描金漆桌兒上,從裏面拿出一個青瓷小碗,放了一柄小勺兒,端着坐在了床沿:“是炖得爛爛的銀耳粥。”
顧揚靈點點頭,接過瓷碗慢慢吃着,的确炖得爛爛的,入口即化,味道甘甜。
“嫣翠。”顧揚靈将碗遞了回去,拿絹帕按了按唇角,蒼白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許的遲疑:“薛二爺……”她緊緊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了決心,目光變得堅定起來,盯着嫣翠道:“嫣翠可知,薛二爺的婚期是否定下了?”
嫣翠臉上的笑便淡了,她憐憫地看了幾眼床榻上消瘦蒼白的少女,垂下頭低聲回道:“聽說已經訂了婚期,是來年的二月十二。”
雖早有預料,可顧揚靈的一顆心還是瞬間涼透了,木着臉強自追問:“你可知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嫣翠看着帳子裏的少女一寸一寸僵白了臉,有心不說與她聽,可也曉得這是個執拗的,頓了下,低聲道:“是臨縣縣令闵家的姑娘。”
果然是個官家女子,隔着窗扇,有黃色的葉子一片片從空中飄落,顧揚靈心想,秋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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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綿綿的秋雨淅瀝瀝下了一整夜,天兒一下子便涼了。趁着這股子秋寒,顧揚靈又大病了一場,連着高燒不退,唇瓣上起了一串兒的水泡,嘴裏不住地吶吶自語。
嫣翠仔細聽了去,原來是在叫娘,忍不住便流了淚來。旁個不知道,她卻是貼身伺候了這位顧姑娘将近三年,姑娘身子骨為何越來越差,她嫣翠的心裏不是沒有一點數兒的。可惜她只是個被拐子賣了進來的小丫頭,在府裏頭孤苦伶仃無所為依,除了素日裏用心伺候着,有心也無力可使。
好在病了幾日後高燒終究是退了,郎中把了脈息只囑咐好生将養着便是了。
嫣翠知道,薛二爺的事到底是狠狠傷了姑娘,那之後性子是愈發的懶散無謂,對自家身子骨也不甚關心,才夜裏貪涼開了半夜的窗子惹了這場風寒。于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盯着她,再不讓她這般作踐自家的身子。
這日天氣很好,多日未見的太陽高高挂在天際,天空瓦藍瓦藍的,沒有半點兒的白雲。
因着連下了幾日的秋雨,空氣裏有淡淡的土腥味兒,嫣翠在香爐裏放了梅花香餅,絲絲冷煙袅袅而起,很快屋子裏便都是梅花若有似無的清香。
顧揚靈靠在引枕上,她看着自己枯瘦的腕子,蒼白的肌膚,還有肌膚下清晰可見的根根青筋,由來一陣苦笑。她還這般年輕,就熬油似的過日子,可當真是生不如死。
擡起頭,不遠處的小幾上,水晶碟子裏整齊擺着幾個紅潤可口的蘋果。這是薛府的當家太太叫黃嬷嬷送來的,跟着黃嬷嬷一起來的,還有那碗冒着熱氣的養生湯。
那是一碗格外特別的養生湯。是從她住進薛家沒多久,便被要求,每日裏必須要喝的湯。而且是要在黃嬷嬷眼皮子底下,喝幹喝淨的養生湯。
顧揚靈按了按眉腳,她的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也許哪一日一口氣沒上來,這輩子便也就這麽了了。
外頭的長廊上突然傳來淩亂沉重的腳步聲,顧揚靈擡起頭,很快簾子被撩了起來,嫣翠奔進來,立在顧揚靈的床前,重重地喘着氣。
她今日穿着一件淡黃色繡梅褙子,高挑的個子曲線玲珑,看起來秀氣明媚,像極了正在盛開的秋菊,耀眼嬌美,年輕充滿了活力。
顧揚靈瞧見她就笑了。
可嫣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眼裏含着焦急,臉蛋兒紅紅的,鼻尖額頭上都是濕漉漉的。
“姑娘,”嫣翠坐在床沿上,溫熱濕潤的手緊緊抓住了顧揚靈放在薄被上蒼白的手,有些顫抖地道:“姑娘,這可怎麽辦才好啊,太太她要把你嫁給三爺啊。”
嫣翠幾乎要哭了:“三爺雖也是太太生的,可自小兒便是個病秧子,郎中都說了,三爺是活不過十八的。前些日子秋寒露重,姑娘這裏病了,三爺那裏病得更重,聽說到今日裏還未曾醒來,我瞧着太太的意思,八成是要姑娘嫁了來沖喜的。”
如果這位顧姑娘果真是個身子骨嬌弱不堪的倒也罷了,便是配了三爺那病秧子,也不算虧,可嫣翠心裏清楚,自家伺候的這個姑娘每日裏疾病纏身到底是為着什麽緣故,她心裏實在難受,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顧揚靈一怔,随即悲從心生。她如今怎就落得如此境地,連個丫頭都在可憐她。
顧揚靈擡手拂去嫣翠頰上掉落的眼淚,臉色寡淡地轉向窗外——那裏也是一個叫人一看便覺悲涼的地方,黃綠交纏的樹葉落了一地,被雨水打濕黏在地面上,顯得又凄慘又肮髒,這時候還會有誰能夠記起,夏日炎炎的季節裏,它們也曾蒼翠盎然地生長在高高的樹冠頂端,以高高的姿态俯視過薛府裏的每一個人。
眼底突然出現了一群衣衫華麗的女人,顧揚靈心頭一跳,忙塞了方絹帕給嫣翠:“太太來了,快擦了淚,眼上撲些桃花粉,快收拾了,莫要叫人瞧了去。”
嫣翠手忙腳亂地收拾着面容,外頭已經有小丫頭高聲喊道:“姑娘,太太來看您了。”
簾子被人撩起,顧揚靈轉過頭,幾個丫頭簇擁着一個雍容富貴的女人走了進來。
那女人是上了些年紀的,高挑的身材,穿着沉香色妝花遍地金的褙子,鬓間垂着金晃晃閃着亮光的富貴雙喜金步搖,眉眼一轉,便有嬌媚的眼光流轉而出,正是薛家大房的正房太太,當年因容貌出衆,名揚整個東垣縣的蘇縣令麽女蘇如春。
嫣翠忙上前給蘇氏行禮,然後退後幾步,乖巧地立在床側等候吩咐。
“這幾日身子可好些?”蘇氏邊行邊問,嗓音溫柔,含着一抹憐惜。
裝模作樣!
顧揚靈眼角一陣猛跳,眼底飛速略過淩厲的冷色,可也不過是瞬間,面容上便有淡淡的喜色隐約浮動,顧揚靈掙紮着要起身給蘇氏福禮。
做戲做全套,蘇氏哪會讓她下床行禮,忙走上前按住,嗔道:“又不是外人,靈娘何必如此見外,還不快快躺好,好生養着。”
丫頭搬來了繡墩,蘇氏笑盈盈坐下,和藹地問了膳食用藥,衣穿住行,端得是可親可敬的長輩姿态。
顧揚靈半垂着臉,嬌弱地一一回答了蘇氏的問話。蘇氏纖白如青蔥的指間纏着一方杏粉色絲綢帕子,輕輕在顧揚靈手背上挨了兩下,便直起背,揚聲退去了屋裏的丫頭婆子。
這就來了,顧揚靈眸光一閃,長睫輕垂,唇角含着的一抹微笑愈發的溫順柔和起來。
蘇氏的臉上浮動着和氣的笑意,可眼底精光閃閃,微微側了頭,眼睛盯着顧揚靈微垂的臉龐柔柔地道:“靈娘在薛家業已三載,如今大了,要出閣了,春姨這裏正好有樁好姻緣,說來你聽如何?”
顧揚靈臉頰飛上一抹淡紅,頭垂得更低了,聲音輕柔恭順:“靈娘但聽姨媽安排。”
蘇氏便滿意地笑了,起身坐在床沿上,半低着頭嗓音愈發柔和:“這人啊,便是春姨的三郎,雖是文弱了點兒,可知根知底是個品行端正,行事穩妥的,春姨也舍不得靈娘嫁出了薛家,靈娘便嫁了三郎如何?也是春姨和你娘好了一場,總算是給你找了個穩妥可靠的去處。”
顧揚靈無聲地吸了口氣,壓下蘇氏這段話勾出的層層怒火,勉強保持着面容上嬌弱而又柔順的淺笑。
問她覺得嫁了薛三郎如何?她覺得嫁給薛三郎不好,想讓薛家履行原本約定好的婚約,嫁給薛家的薛二郎能行嗎?
同她娘好了一場又如何,不過是白白玷污了一段兒時裏美好的友誼。你薛家便是要悔親,把顧家的家財還了回來,放了她自由,也算是有良心。
可如今呢?不但毀了原本的婚約,占了顧家的家財,為了更好的控制她,還正大光明地逼迫她喝那添了下作湯料的養生湯,如今更是要把她嫁給半截身子都埋進了黃土裏的薛三郎,何其無恥!
若非是家中人丁俱亡,若非是自家的財産鋪子如今全都被攥在薛家的手裏,她無依無靠無人幫忙不得已借住在薛家,她又怎能屈服如此不堪的命運?
顧揚靈将頭轉向了床裏,默了半晌,低聲道:“太太,那養生湯靈娘喝膩了,便停了吧!”
蘇氏臉上的笑意驀地凝固,精光四射的眼睛凝視着顧揚靈,片刻,媚态橫生地笑道:“既是喝膩了不喝也罷,都道是秋高氣爽,既是靈娘沒有異議,春姨便選個良辰吉日,把你和三郎的婚事給辦了如何?”
顧揚靈依舊垂着頭,低低的聲音帶着和往日一般模樣的溫軟柔順:“但聽姨媽安排,靈娘無有異議。”
蘇氏聽罷便得意地笑了,叫了丫頭進來仔細吩咐了幾句,便領着一群人浩蕩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兒,求包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