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屋子裏瞬時變得空蕩,嫣翠進了房中,見着顧揚靈眼淚便流了下來,越哭越悲,最後哭得氣噎聲堵,幾乎要背過氣去。

顧揚靈本是心情極差,瞧着嫣翠的模樣,心道這個時候竟還有人如此心疼憐惜她,也不算虧了,倒是慢慢開懷起來,反過來安慰起了嫣翠。

“有個好消息說給你聽,那個養生湯以後不須再喝了,等調理好了身子,那才是天高雲闊,到時再做其他打算,總是能把日子過好的,是也不是?”

嫣翠立時止了淚,湊上前來不可置信地道:“太太同意不叫姑娘繼續喝那養生湯了?”

這丫頭果然是發覺了,顧揚靈點點頭,忍不住抿着唇兒露出了一抹笑來。

蘇氏帶着一群人離了清風苑,青石板上的殘葉枯枝已經被清理幹淨,下了一場雨,倒顯得愈發潔淨起來。

蘇氏一面走,一面回味着方才的一番談話,心眼兒裏轉了幾圈,偏過臉拿帕子虛虛地掩在唇上,悄聲對黃嬷嬷道:“那丫頭瞧着不顯山水,還以為是個蠢笨的,不料看錯了眼,也是個瞎子吃餃子,心裏有數兒的人兒。她方才提了個條件,說是要停了她的養生湯,不曾想那丫頭倒是個心裏清楚的。”

黃嬷嬷一臉不以為然,道:“清楚又如何,總逃不脫太太的掌心兒。”頓了下,續道:“依老奴看,那湯停了也罷,橫豎是要做咱們家的三奶奶,把身子骨養好了,若能給三爺留下個一兒半女的,倒也不枉咱們薛家養了她三年,便是對她也是件好事兒,守着個孩子,也好過活下去不是?”

蘇氏把帕子高高甩了起來,嬌俏地笑了幾聲,道:“可不是這般說的。”說着擡眼四顧,如花似玉的面容上帶着得意的嬌笑:“想當初我與梅靜同是官家女子裏拔尖兒的,我爹是縣令,他爹是縣丞,說起來還是低了我一等。偏我爹最好黃白物,把我一個好端端的官家女子嫁進了商門戶,雖說是金銀綢緞山珍海味的享受着,可那梅靜卻嫁給了一個官家少爺,憑白叫我低了她一等。便是我的二郎敏而好學考中了舉人,可因着商戶,卻不能進朝為官,可不叫人惱怒。”

說着卻又笑了起來:“當初給二郎牽了這樁姻緣線,瞧得便是梅靜那夫君以後少不得要往上頭升,可惜顧家死得精光,連梅家也被一場洪水沖得沒了蹤影,那丫頭好歹也是官家出身,也有一筆好嫁妝,便給了三郎,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黃嬷嬷陪着呵呵一笑:“太太說得極是。”

顧揚靈這裏很快便送來了蘇氏定下的成親日子,說是半月後有個黃道吉日,好得不得了,實在是不能錯過。

顧揚靈趁着四下無人的時候和嫣翠逗笑:“那薛三郎果然是病入膏肓了,不然他親哥還沒成親,哪裏就先輪得上他。”

嫣翠聽了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心裏苦巴巴的,覺得自家伺候的這個姑娘實在是命苦,父母親眷死得幹淨,孤身一人偏偏進了狼窩兒,被人占了家財不說,身子骨也叫人害得嬌弱不堪,如今更是要嫁給一個半死之人,命何其苦也!

顧揚靈的清風苑不大,但勝在別致,嫣翠指揮着婆子将殷紅的長綢緞纏滿了整個院子,又搬來了好幾盆開得正是豔麗的紅月季擺在了廊檐下,孤零零的月桂枝上也綁上了彩色的錦帶,素來冷清的院子瞬時變得熱鬧喧嚣起來。

蘇氏以前便不曾克扣清風苑的用度,如今順心如意了,更是大發起來。成匹的布料送進了清風苑,蘇氏叫了縣城裏很是有名的裁縫進了府邸,給顧揚靈訂做了好幾套新衣。又叫了郎中給顧揚靈調理身子,黃嬷嬷那般一說,蘇氏也存了心思,若是能給她滴溜溜的心肝寶貝兒留下個一男半女的,可不是意外的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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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揚靈本就沒病,那養生湯停了,再加上滋補好藥的調理,人又年輕,身子骨很快便好了起來,雖仍舊手腳無力,但比之之前動辄卧床不起,已是好了許多。

這日,蘇氏忽然叫了顧揚靈去金豐園賞玩。金豐園是薛府特意騰辟出來建的一處精巧花園子,薛老爺雖是個商人,可平日裏最好風雅,聽說為着這院子還專門請了能工巧匠,砸了許多銀子進去。

可惜她來薛家時正是傷心無處訴,哪有心情賞景看花,後來便開始卧病在床,蘇氏也有意叫她窩在清風苑,是以在薛府三載,她都沒踏出清風苑半步。

頭一次出了清風苑,顧揚靈雖是心頭郁結難消,倒也覺得新奇開懷。

順着長廊走了半盞茶的功夫,便到了金豐園。入了月亮門,三尺寬的石子小路漫延而去,兩邊樹木依舊蔥郁,有各色花卉開得正豔,散落在青黃相間的草叢裏。小路盡頭是個大亭子,蘇氏坐在亭下,幾個丫頭環在她的身側,正擺弄着桌面上的果盤。

陽光不錯,微風也帶着秋日裏微醺的醉意。

今日裏蘇氏打扮的格外彩繡豔麗,錦緞煙霞紅提花的褙子,杏粉色的立領中衣上用金絲勾出了纏綿不斷的海棠纏枝,上頭又壓着赤金的璎珞圈。烏黑長發高高挽起,戴着一副金絲八寶攢珠髻,幾根金釵,耳垂兒上紅寶石耳墜子悠悠蕩蕩,朱唇長眉,端得是富貴妖嬈。許是平日裏格外注重保養,雖已是将四十的婦人,瞧起來卻不過三十左右的模樣。

顧揚靈走上前福禮,口中道:“太太萬福。”

蘇氏喜光滿容,眉眼彎彎道:“坐下吃果子。”

顧揚靈今日裏照舊是清素淡雅的裝扮,烏鴉鴉的秀發梳成了端莊秀雅的青娥髻,鬓上只有一朵淡青絨花和一根素銀梅花簪,愈發顯得佳人若玉,氣質幽靜如蘭。

蘇氏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嘆道:“太過清素了,你的大孝早已是過了,眼見着婚期将至,也将喜慶的衣物首飾拿出來裝飾一番,青春年少的,還是要明豔照人些。”

見顧揚靈乖巧應下,便拉了顧揚靈的一雙素手,又仔細看了兩眼,才覺眼前這女子早已是非同往日,俨然是青春逼人,顯出了不同尋常的美貌來。想着,便忍不住往偏側的竹林裏瞄了兩眼。

顧揚靈雖是在薛府住了三年之久,但和蘇氏打過的交道屈指可數,心裏頭又怨恨着蘇氏的冷漠陰狠,愈發不願意和蘇氏過多相處,勉強陪着小坐片刻,便起身笑道:“素日裏疾病纏身,極少出門行動,這些日子雖是好了許多,但仍舊手軟腳酸,渾身乏力。若是太太無事,靈娘想要回去小休片刻。”

蘇氏亦覺得同顧揚靈無話可說,又想着時間也差不多,總是能瞧清楚了,便揮揮手,叫顧揚靈去了。

顧揚靈方走,竹林那裏便響起了一串響動,四個小厮擡着一乘肩輿徐徐而來。肩輿上坐着一個柔弱少年,月白色的綢衣,肩上搭着石青色織錦紋花的厚披風,眉眼淡淡,肌膚上浮動着一層不健康的蠟黃,正擺弄着手裏的“千裏眼”。

“可看清了?可喜歡?”蘇氏殷切地走了上去,仰頭瞧着少年急急問道。

薛三郎坐在肩輿上動也未動,他朝着少女消失的地方靜靜看了幾眼,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蘇氏見着兒子點了頭,自是高興,催促着小厮們把肩輿擡回房裏,囑咐跟着的丫頭,小心着秋寒刺骨,叫薛三郎好容易才穩定下來的病情變得愈發嚴重。

薛三郎回了自家的卧房,一進門便打了幾個噴嚏,驚得侍候的丫頭忙得團團轉,忙尋了藥丸給薛三郎服下。

因着薛三郎自小病弱,屋裏頭一入秋便燒起了銀絲碳,如今房裏溫暖如春,鎏金梅花爐裏袅袅淡香蜿蜒四溢,薛三郎靠在大引枕上,不禁想起了“千裏眼”裏,那個他即将娶進房裏為妻的少女。

那少女很美,纖細而楚楚的身姿,似雪賽霜的肌膚,還有那不自覺便帶了幾分纏綿缱绻的娥眉杏眼。只一眼,心頭便生出了淡淡的歡喜。

他自來病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逢年過節去了正房全家聚餐,其餘的日子都是在屋裏度過的,但這不表示他對周圍的,發生在薛府裏的事情毫不知情。

他知道她是個孤女,他也清楚,他的母親侵吞了原本屬于這個少女的所有財物,并在每日送去清風苑的養生湯裏加了叫人身子虛弱的中藥,将那個可憐的少女圈養在小小的四方院子裏,死死握住了她的命運。

可他薛三郎卻是個冷心涼肺的,他打小生病,除了母親素日裏殷切照料,父親兄長也是常年不照面,情分寡淡得很。這個少女有多可憐,又同他何幹?

現在,這個可憐的少女已經屬于他了。

薛三郎開懷地笑了起來,廊下垂挂着的金絲鳥籠裏,他最愛的畫眉正揮動着翅膀在籠子裏飛來撞去,可任它如何躁動,卻始終逃不出那精致美麗的鳥籠子。擁着柔軟絲滑,還帶着淡淡清香的錦緞軟被,薛三郎含着一抹笑沉沉地睡着了。

顧揚靈回到了清風苑,她固然因着可以出門走動而欣喜,可今日裏蘇氏突兀的親近卻也叫她生出了疑惑來。

可在清風苑裏,除了對她報以巨大同情的嫣翠,其他人待她都是冷淡而疏遠的,更別說出了清風苑,壓根兒就沒人認識她。故而她就是起了疑心,也是無處打聽。

正是百般煩惱,嫣翠打外頭回來了。

“姑娘,我聽小丫頭說,三爺的身子骨大約是好了些,今日裏竟坐着肩輿出門走動了。”嫣翠的眼睛亮閃閃的,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歡喜。

她憐惜着自己伺候的這個主子,對薛三爺那邊兒的事兒便不由自主上了心,她希望那自來病弱的薛三爺可以慢慢養好了身子,自家這個主子的日子也能慢慢地順心如意起來。

顧揚靈心頭一亮,立即明白了。可同時,也生出了難以抑制的悲哀來——什麽時候起,她也淪落到被個商戶之子,還是個半死不活的商戶之子相看的地步了。

怨憤自心間升起,顧揚靈忍不住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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