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一夜,薛二郎并沒有如約而至,可顧揚靈依舊鑽了牛角尖,整個下午她都在默默垂淚,然後決定絕食明志。
嫣翠急得不行,頭上直冒火,可她好話說盡,顧揚靈卻恍若未聞,死屍一般躺在床上,連氣息都仿佛輕了許多。嫣翠沒法子,便去問那新來的婆子,詢問她可要把這事告訴給二爺聽。
婆子姓趙,聽了嫣翠的話翻了個白眼:“信兒早就送了去,總歸餓幾日也要不得命去,且等着吧!”
嫣翠聽了這話卻不樂意:“是餓不死人,可姑娘自來嬌弱,餓出個好歹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死了。”說着撅起嘴:“姑娘心裏難受,又說不出口,你這婆子還在這裏冷言冷語,心眼子也忒硬了些。”
趙婆子往隔了幾層輕紗的床帏深處瞟了一眼,溝壑叢生的臉上露出一抹憐惜來,嘆氣道:“你也勸勸那姑娘,好死不如賴活着,何必和自己個兒過不去?知道她委屈,可人這一輩子,哪能順順利利萬事如意就過到了頭?婆子瞧着二爺喜歡她得很,貴妾自然比不上妻室好聽,可薛家家大業大,又是個商戶,不比官家要分出個嫡庶,仔細籠絡着二爺,不是什麽都有了,争這麽一口氣,又圖個什麽?”
嫣翠見這婆子說的話還有幾分道理,又覺這幾日屋裏頭的事兒除了她就只有這婆子看在眼裏,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姑娘出身官家,又是讀過書的,想得多念得多,自然和咱們不一樣。我一個做丫頭的,見識少,也勸不到姑娘心眼兒裏去,只瞧着姑娘可憐,就想叫她過得舒心點兒,偏生二爺是個火爆性子,又是個心硬的,回回的胡來,一點兒也不體恤姑娘的心。”
趙婆子“哼”了一聲,道:“婆子知道那姑娘原本是要做二爺妻室的,可誰叫她家裏敗落了,自己又孤苦伶仃的,連個依仗也沒有,這世道不好,嫌貧愛富,人人都想往上爬,又能怨誰呢?依着婆子說,這日子好過歹過不都是過,何必給自己畫個圈兒,困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叫旁人看了也焦心。”
兩行淚珠子順着眼角滑了下去,嫣翠和趙婆子本就在屋子裏頭守着,那話*兒音雖輕,卻足以讓顧揚靈聽了個清楚。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可心口憋着那口氣,它死死地卡在那裏,怎麽就咽不下去。她不想死,她還想好好活着,她的心裏還存着個念想,許是有朝一日,那砍死父母至親的壞人能夠被她從茫茫人海裏碰到,能夠叫她報了那血海深仇。
顧揚靈捏着被角輕輕抽噎,可她太弱小了,她連薛府都逃不出去,還癡心妄想着去找到仇人,給父母至親報仇雪恨。
薛三郎成親的前一夜,薛二郎終于趕了回來。此時的顧揚靈已經兩日滴水未進,嫣翠拿了柔軟的棉布沾了水輕輕濕潤着幹裂的唇瓣,一雙眼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紅彤彤的,像極了紅眼睛白毛兔子。
顧揚靈心裏也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可那口氣堵在心裏,憋得她就是張不開口吃進那一勺米糧。
蘇氏那裏早就知道清風苑絕食的消息,也曉得是自家兒子又去做了輕薄之舉,逼得人家姑娘想不開要尋短見。可蘇氏自己個兒的悶氣還沒生完,又厭惡顧揚靈叫自家兩個兒子失了和睦,哪裏會去管這檔子閑事兒,揮揮帕子輕飄飄道了一句:“随她的意思。”便把這事兒抛去了腦後。
只苦了嫣翠一個人,兩日裏操碎了心,原本豐腴的身子一下子便消瘦了下去,向來合身兒的衣服倒顯得寬綽了些,可把掃地的一個胖丫頭眼氣得不行,還以為吃了什麽秘藥,找嫣翠問了好幾次也不肯罷休。
薛二郎回了家先去拜見蘇氏,瞅見小曬山一心求道的父親也在屋子裏頭,捧了杯毛尖茶正細細抿着,便笑了:“父親大人何日歸來,兒子竟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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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老爺咽了茶水,瞧了兒子一眼,冷不丁地道:“清風苑那丫頭好歹也是個官家出身,便是顧家敗落了,你願悔親便悔親,可人家不肯作妾,你又何必逼得一個孤女絕食明志?當真死了,就合了你們的心意?”
一下子捅了馬蜂窩。
蘇氏一聽,立刻拍案而起:“你個死老頭子,在家跟個悶葫蘆一般半句話也不同我講,如今兒子回來了,在外頭勞苦奔波,你不說一句兩句的軟話兒,倒是為着個外頭來的小丫頭就數落起兒子的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你是茶喝多了,腦子進水了不成?”
薛老爺早年間很是歡喜蘇氏的這張臉,當年心甘情願舍了一半兒的家産去求娶,為的便是清涼廟裏的回眸一笑,便是蘇氏從嫁進門便沒了一張好臉,口中也向來是冷言冷語,薛老爺也一向是舉着一顆紅心,半點不曾灰心。
可涼水喝多了也是會鬧肚兒,孔雀看多了也是會麻木,半輩子這般如此,總有一日灰了心,喪了氣。等着薛老爺洩恨一般納了兩個姨娘,蘇氏那裏竟是半點飛醋也不吃,每每的還攆了他去妾室那裏,薛老爺的心算是徹底涼透了。
回頭便去了小曬山,說是要一心求道,那時候薛二郎也考取了舉人功名,便把家裏的生意全數兒交給了兒子,家中的事兒也不再過問。可薛老爺對親生的兒子總算還存着一份香火情,知道家裏頭要辦喜事兒,又鬧出兩子争女的醜事兒,想了又想總是有些鬧心,便叫人擡了轎子,把他送下了山。
此時見着蘇氏一如既往的冷言冷色,薛老爺也不願一味忍耐,板着臉道:“都道妻賢家少禍,若不是你心生貪念,昧了顧家財産,養個禍害在家裏,想我薛家哪裏會出這等子叫人笑話的醜事。便是心裏存些良善,也不能如此薄待了人家的姑娘。悔了親還不算,如今要逼着人家做妾,二郎行事如此乖張,還不是你這個母親沒有教導好,起了個壞頭兒。”
蘇氏在薛老爺跟前兒作威作福慣了,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叫薛老爺如此奚落,頓時大怒:“你說什麽?你膽子肥了。”
薛老爺自來便在蘇氏跟前兒矮了一截兒,如今雖是不待見蘇氏了,可見着蘇氏撒潑心底還是有些發憷,冷着臉哼道:“果然當初不該為着一張臉娶了你進門,如今是自作孽不可活,也是家裏該有此禍。”說着一甩衣袖徑自去了。
蘇氏氣得要死,胸膛起起伏伏,眼前不斷發黑。她嫁進薛家這麽多年,還是頭一遭在薛老爺跟前掉了面子,沒了尊貴。
薛二郎這幾日忙碌卻是為了談攏一樁大買賣,每日裏疲于勞累,結了事兒就急着往家裏趕,自是沒機會聽人報信兒。清風苑絕食的消息他也是剛剛才知道,心裏頭不由得惦念起來,急着去瞧瞧究竟怎麽個一回事兒。又是父母雙親置氣,他一個做兒子的自然不好說東道西,便作揖道:“母親這裏若是無事兒,兒子便先去了。”
蘇氏被向來瞧不起的商戶丈夫踩了臉,又是在兒子面前,自然心裏頭不是滋味兒,也想着趕緊尋了事由叫兒子先離了跟前兒。可瞧着兒子急忙忙要走,想必為的便是清風苑那丫頭,心裏又泛起了酸味兒,覺得白養大了兒子,轉眼便一心想着旁的女人。
蘇氏哼道:“不過餓了幾日,又死不了人。當真要死,如何不尋了藥來吃?尋死膩活的,小把戲罷了——”一言未了,便有丫頭慌張着來尋蘇氏,說是薛三郎那裏鬧了情緒,把布置好的婚房給砸了。
蘇氏一聽便急躁上頭,一拍巴掌叫了聲:“冤孽。”忙跟着丫頭慌張而去。留下薛二郎喘了口氣兒,急忙忙往清風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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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翠燃亮了燭臺上的紅蠟,黑漆漆的裏屋因這一豆昏黃的燭光,一下變得亮堂起來。雕花大床上,顧揚靈無聲無息地躺着,床前擺着半圓形雕花小木桌兒,上頭擱着兩盤兒點心,一壺水,一個茶盅。嫣翠上前查看一番,東西半點未少,不由得失望地嘆氣。
嫣翠無奈地往床裏面瞟了一眼,此時此刻,她竟是期待起那位浪蕩風流的二爺快些歸家,畢竟再這麽熬幾日,自家的這位倔姑娘可當真要一縷香魂不複蹤跡了。她是半點法子也想不出了,可那位二爺,許是有辦法吧?
便是在這時候,薛二郎恰恰撩起簾子走了進來,嫣翠不由得大喜,忙迎了上去,福了禮脆生生喚道:“請二爺安。”
薛二郎似有所感,倒是定睛看了一眼嫣翠,方揮揮手,叫人都出了內室。
挑起了落地輕紗,重重帷帳包裹的床榻上,顧揚靈早已失了往日的水靈,一臉灰敗地躺在那裏,氣息緩慢輕盈,似有若無得叫薛二郎一下子縮緊了眉頭。
他在床沿坐下,才發覺那兩瓣兒他最喜愛的杏花般粉嫩的嬌唇,也因着失了水分而起了一層薄薄的白皮,看起來糟糕透了。
少女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着,他心裏清楚,這是不願意瞧見他才故意閉了眼睛裝睡。
“為何不吃東西?”薛二郎将薄被上蒼白纖弱的手握在手中,柔軟,帶着溫溫的潮濕:“你在同我賭氣?因我輕薄了你?”
顧揚靈的身子骨畢竟被人故意糟踐了将近三年,雖是用心調理了半個月,也不過稍稍好轉,有些起色罷了,如今餓了兩日,早已是有進的氣兒,沒出的氣兒。
她自然感知到了薛二郎的到來,便是精神萎靡,也如臨大敵般早就繃緊了心頭那根弦。她恨!她怨!可她卻逃不開。她想要堅強點,維持着那可憐的尊嚴。可薛二郎的話一出口,委屈便波濤卷浪般翻滾而來,淚珠子不由她的掌控,順着眼角流進烏發裏轉眼便不見了蹤跡。
薛二郎見她哭得可憐,拿起枕邊的粉藍色絹帕,溫柔地在顧揚靈的眼角輕輕按了幾下,又盯着她看了一回,嘆着氣道:“你又何必?莫非你以為糟踐壞了身子,我便會放過你?你仔細聽着,不要癡心妄想了。顧家敗落了,因此我是不可能娶你為妻的。而我的生意如今在臨縣那裏正是關鍵,少不得要和官家通通關系,因此闵氏我是必定要娶的。而你,我也不可能叫你嫁給旁人,即便那人是我親弟,也是不可能的。你是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最後你總歸要做了我的女人。賞你個貴妾是二爺歡喜你,卻不要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我以前告訴過你,不要做些叫我不高興的事兒,可你怎麽就不聽話呢?”說着揚聲道:“福安。”
福安立時隔了一道門簾朗聲回道:“在呢,爺有什麽吩咐?”
顧揚靈被薛二郎的一席話氣得肚疼,一時又摸不準這男人要做什麽,心想着大約是要懲罰她,不禁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她都這般模樣了,還能怎麽個折騰法兒?
作者有話要說: 薛三郎鬧情緒了,顧揚靈絕食了,薛二郎會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