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黃嬷嬷這個人年輕時候是被傷透了心的,于是一輩子沒嫁過人,自然也沒生出半個孩子來。
她原本是蘇氏母親身邊兒伺候的人,卻把個蘇氏看成了眼珠子,比蘇氏的親娘還用心,蘇氏自然而然的也就十分的親近她,于是在出嫁時候就把她也帶到了薛府。
這可把蘇氏的奶娘怄得半死,兩人鬥了半輩子,等着奶娘蹬了腿兒去了西天,蘇氏跟前兒就是黃嬷嬷的天下了。
黃嬷嬷此人一向以蘇氏之喜為喜,以蘇氏之惡為惡,自然就看不慣叫蘇氏費心難受的顧家女,見着青布轎子終于擡走了那禍害,可算是松了口氣,拍拍手,彈彈衣袖,滿身輕松地掉頭往回走。
這邊兒顧揚靈暈厥在了轎子裏,便不知轎子沒走多遠,就被攔了下來。打頭攔轎子的那個正是薛二爺跟前兒的得力幹将——福安。
福安今兒個也穿了一身兒紅,頭發抿得一絲不茍,溜光發亮的,朝後頭的轎子瞄了兩眼,道:“把轎子放下來。”
其中一個婆子不知深淺,并不把這位二爺跟前兒的紅人看在眼裏,只覺這是太太的吩咐,好似拿了尚方寶劍一般,硬聲道:“是太太吩咐的事兒,你也敢攔?”
另一個倒是沒做聲,只一對兒眼珠子滴溜溜亂看。
福安冷笑道:“我一個當奴才的,自然是不敢攔,那二爺呢?二爺敢攔否?”
說着幾步上前,瞥着其中一個婆子的手掌道:“裏頭那個雖遭了太太厭惡,可關鍵二爺喜歡,若是叫人弄死了,太太那裏不會有人追究,可二爺惱怒上頭,總是要找幾個不長眼的殺殺火氣。你說那弄死二爺心肝子的人該有多大膽兒,才敢去辦這事兒?他不要命算了,家裏頭幾口子人,也都不要命了?”
兩婆子被震住,面面相觑,精滑的那個怯怯懦懦地道:“太太那裏不好交差。”
福安笑了笑,頗有些不以為然:“得嘞,我同你們走一趟便是了。”
于是顧揚靈在外頭轉了一圈,又被重新擡回了清風苑。
蘇氏正在太太堆兒裏陪客,黃嬷嬷同她耳語幾句,登時叫她一顆心好似貓抓了一般,笑着道了聲失陪,同黃嬷嬷急匆匆地去了後堂。
福安正垂着頭在那兒等着,見着蘇氏來了,忙跪地磕了個頭,道:“太太大喜,給太太請安。”
蘇氏早憋了口氣兒,聞言在原地立住,冷笑道:“福大爺如今可是二郎跟前兒的紅人兒,連當家太太要辦的事兒都敢搡了回去,這頭我可是受不起。”說完才撿了張太師椅坐下,那擦了芙蓉粉,打扮的雍容華麗的一張臉可不正是滿面怒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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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早就知道得不了好兒,忙又磕了一個頭,道:“太太向來都是明理和氣的,知道小的是個奴才,主子囑咐的事兒哪裏敢硬抗着不辦?”
“你也知道你是奴才,難道我就不是你的主子?”蘇氏怒道:“那女人我叫擡出去,你作甚同我作對又給擡了回來?”
福安忙道:“太太息怒,奴才哪裏敢同太太作對,只是今兒個好歹是二爺的大喜日子,總是要歡歡喜喜順順利利的把這一天兒過了才是。二爺那性子太太又不是不知道,旋風驟雨的,一個惹急了,動起怒來,哪裏還管臉面不臉面的,鬧騰起來不好看不是?那邊兒新奶奶才剛過門兒,這邊兒二爺鬧将起來,闵家的人還在呢!”說着擡頭瞅了兩眼,又忙垂下頭去。
蘇氏不悅道:“你這話是脅迫我呢?他是我腸子裏爬出來的,難道我還怕他鬧騰不成?”
“那自然不能的。”福安笑着應道。
蘇氏瞧出福安的敷衍,立時便怒了,待要發火,黃嬷嬷扯扯她的衣袖,蘇氏擡眼看了一回,便閉上嘴,叫黃嬷嬷去同那嘴上一套,心裏一套的狗奴才理論。
黃嬷嬷笑道:“既然福大爺知道自己也是太太的奴才,那主子有事兒囑咐你去辦,你辦還是不辦?”
福安曉得這婆子不好對付,又是個狠得下心辣手摧花的,心裏頭打着鼓,嘴上卻笑答:“自然是要辦的。”
黃嬷嬷便笑了:“那你便去把那顧家的丫頭擡了出去,叫那兩個婆子一同跟着,還把先前那事兒給太太辦了。”
福安看了那黃嬷嬷一眼,老婆子一臉精明,臉上帶着笑,可眼裏卻閃着冷光。
福安心中大恨,賊婆子害他!垂下頭,往前一撲,連連叩頭,大聲呼道:“都說太太是那觀音菩薩一般的和善人兒,最是體恤下人的艱難了,這事兒可不是福安不肯辦,可若是辦了,只怕福安就活不成了,太太開恩啊!”
黃嬷嬷就曉得這奴才不是個老實的,故作驚奇,道:“你看你這話兒說的,不過是叫你辦個事兒,又不是叫你去送死,你在這兒大呼小叫的作甚?”
福安連連哭號:“嬷嬷也是主子跟前兒當奴才的,怎好如此不通情理,薛府上下哪個不知道,那顧姑娘就是二爺的心肝子,奴才就算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捅二爺的心肝子呀!”
黃嬷嬷哼了一聲,道:“說來講去,福大爺怕是覺得這薛家是二爺在當家,故而只認二爺當主子,卻不把太太放在眼裏。狗奴才,你可要清楚,二爺可是太太生養的,咱們大錦朝可是最講孝道的,既把二爺當主子看待,怎敢小觑了太太?”
福安擡起袖子抹了把汗,是他大意了,往常只瞧着太太的行事,不過是個自命清高的尋常婦人,沒甚大智慧,便是把顧姑娘擡了回來,惹了她不高興,糊弄兩句,再提提二爺,太太那裏顧忌頗多,自然就把這事兒按下去不提了。不成想太太倒是甚話也沒講,黃嬷嬷這個笑面虎卻是一句一句的,把他壓制得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福安才不傻,他是個奴才種子,上頭坐着的是他主子的親娘,他主子敢對着幹,他暗着倒不怕,明着來可不是自取滅亡,于是心裏冒出了個主意,對着蘇氏磕頭道:“小的不過是個奴才種子,哪裏敢小觑了太太,既是太太發話,那福安便替太太去把這事兒辦了。”
黃嬷嬷又笑了笑:“福安大爺不會又出甚個幺蛾子罷!”
福安這才擡起頭,看着黃嬷嬷呲牙咧嘴地笑:“要是嬷嬷不放心,您老受累,跟着小的走一趟如何?”
黃嬷嬷心裏轉了一圈,到底覺得這事兒趕早不趕晚,早早的叫那顧家丫頭去了西天,太太這裏才好順心如意。于是自作主張道:“即如此,那老奴便同福大爺走一趟。”
蘇氏忙扯了扯黃嬷嬷的衣袖,面上有些猶疑,小聲道:“要不先這般算了,二郎那脾性就跟那孫猴子的臉,說變就變,今日裏好歹是他大喜的日子,惹急了他發起火來,鬧騰一番,可是要丢臉到家了。來日方長,顧家那狐媚子便是晚點處置也行,不如——”
黃嬷嬷湊過去截斷了蘇氏的話:“我的太太哎,你可擦亮了眼睛吧,只瞧着二爺的行事,那顧家的丫頭還是早死早安生。老奴去盯着這事兒,也省得夜長夢多另起波折。太太只管家中安坐,等着老奴的好消息便是了。”
蘇氏見她打定了主意,本就是左右搖擺的性子,便應了。
于是,等着華燈初上,夜色已深,蘇氏在房裏聽得消息,說是清風苑那丫頭已經折了回來,可黃嬷嬷和那福安卻如泥牛入水,再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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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揚靈醒來時,先是聞到了一股海棠春香,這味道幽幽淡淡的,倒像是她近些時日用慣了的熏餅。等着緩過神兒來,才發現自家竟躺在床上,入目便是軟塌塌散在枕側的櫻桃紅軟綢帳子,不由得大驚,立時折起身來。
先是把自己個兒檢查一番,見還是早間的那一身兒,不過稍稍有些淩亂,立時松了一口氣。随即才感覺脖頸處有些作痛,顧揚靈一手輕揉着,另只手将帳子扯開條細縫,略掃了一眼。豈知這一眼看去,人便呆了。
屋裏沒人,靜悄悄的,床頭海棠榆木小幾上,鎏金燈盞瑩瑩閃爍,将個屋子照得明亮。顧揚靈呆呆環視四周,方才還以為自己躺在了誰家床上,卻不料正是自家住了三年多的清風苑!
顧揚靈不敢相信,扯開帳子跳下了床。可此間的陳設都是用熟了的,閉着眼她都能知道哪處擱着什麽物什兒。
難道今日裏是她做了一場噩夢?
可她困在轎子裏,分明是聽見了那黃嬷嬷吩咐那婆子要拿藥毒死自己,還要把自家埋在野外,要深深的,不可叫那野狗野狼聞了味兒叼了自家的屍骨出來,再惹了禍端。可她如今卻沒死,還回到了清風苑裏。
顧揚靈百思不得其解,尋了窗下的羅漢床坐着,她太驚訝了,腦子裏一時亂糟糟的,根本沒法子想事兒。
也不過是片刻,那門簾便被人揭開,嫣翠紅腫着臉提着一個八角黑漆食盒兒走了進來,後頭跟着紅英,一臉憂慮,也提着個黑漆小木匣。
兩人瞧見顧揚靈,頓時都露出驚喜來,不約而同地道:“姑娘醒了?”
嫣翠更是激動,把食盒放在桌兒上,幾步走了來,蹲下身子殷切地打量着顧揚靈:“姑娘感覺如何?郎中摸了脈,說是沒有大礙,開了固氣凝神的方子,正在外頭的小泥爐上熬着呢!姑娘餓了嗎?有清粥素菜,瞧着很是可口。”說着便要去擺飯。
顧揚靈拉住她,把她那張臉仔細打量了一番,愧疚道:“對不住得很,今日裏叫你跟着我遭罪了。”
嫣翠便笑:“也不是很疼,郎中說擦了藥過幾日便好了。”緊緊握住顧揚靈的手:“只要姑娘平安就好。”
顧揚靈抿着唇兒笑了一回,眼睛四下溜了幾溜,問道:“我現下迷迷瞪瞪的,你知道我怎麽回的清風苑嗎?”
嫣翠道:“我被捆了手腳堵了嘴扔在角房,也不知你被她們弄到了哪裏,心裏幹着急。後來等了許久,一個眼生的丫頭來給我解了繩子,我出去才知道,姑娘被二爺跟前兒的福安送了回來,只是暈着。”
福安?顧揚靈眨眨眼,福安是薛二郎的得力臂膀,想來這定是他主子的手筆了。心裏卻慢慢滋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來。那人雖是品行不端,性子兇惡,卻也是個靠得住的。不由得又想起莺兒來,心下泛起冰涼,可惜翻臉無情了些。
嫣翠擺飯,紅英侍候顧揚靈擦了藥,見着那纖細膩白的頸子上,一道青紫印子着實可怖,低聲道:“姑娘受苦了。”眼圈便泛了紅。她雖是後頭來了,可向來也是一心一意侍候的,見主子被太太不喜,又出了此等腌臜事兒,恁地驚險,心裏頭也是泛起了傷感。
自家這主子以後還不知道要在這薛府裏如何過活呢?二爺是在意姑娘,可靠男人?紅英想起自家的爹爹,小時候待娘親那也是百依百順,細心體貼的,如今變了心,也不過是說扔腦後便扔腦後了。
一頓飯吃得肅靜,因着白日裏受了驚,吃了藥,嫣翠和紅英侍奉着顧揚靈沐浴,又換了身兒幹淨舒适的睡衣,便要歇了。
黃銅事事如意香爐裏新添了清淡素雅的海棠春餅,袅袅細煙散在屋子裏,暈出暖暖的一片香氣。床上的床褥紗帳也換成了簇新的,掖好菱花被角,放下妃色的繡緞幔帳,嫣翠吹了燈,同紅英一起去了外間。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