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今日是薛二郎的大喜之日,眼瞧着花團錦簇喜氣盈門,到底是私下裏出了那檔子事兒,雖說福安那狗奴才補救及時沒出大事兒,可心下仍舊不快,又抽不出空閑去瞧心肝子,此時夜深人靜,便有些怏怏不樂。
這邊兒終于送走了最後一撥兒賓客,薛二郎吃得醉醺醺的,便斜靠在福樂身上,叫他引着自家去清風苑裏,非要瞧瞧那小丫頭如何了?
福樂驚得都要跳了起來,這麽多眼瞧着,二奶奶又是新進的門兒,闵家送親的人還沒走呢,這要是大咧咧去一趟,可不是要生事端!便低聲勸道:“奴才打發人瞧過了,說是早早兒便睡下了,爺如今要去,豈非要驚了姑娘的好夢?爺要惦記,明日裏總能尋得空閑,姑娘遭了罪,爺到時好好兒勸慰勸慰便是了。”
“也……也是……”薛二郎打了個酒嗝,難得地嘆了口氣:“那丫頭死倔,又清高,本就不待見我,又出了這事兒,只怕是愈發不願瞧見我。嘻嘻,可我偏不放過她。等着這邊兒事了,便好生布置布置,爺要納了她進門兒做貴妾。”
“好好,貴妾,貴妾。”福樂偷偷摸了一把汗,今個兒鬧洞房揭蓋頭的時候他跟着偷瞄了一眼,那新進門的二奶奶長着如花似嬌的一張美人臉,飛眉鳳眼,眼神晶亮,看着就不是個柔和順從的。這才剛進門,二爺便急着要納妾,啧啧,還是個貴妾,到時候不折騰個天翻地覆才怪!又想起福安那家夥還在吟風閣裏貓着,把太太身邊兒的黃嬷嬷也給扣下了,登時覺得頭皮發麻,心眼兒發慌。心道只怕還有的鬧騰呢!
喜房布置在西阆苑的正院兒裏,屋裏的陳設一色綁上了大紅綢緞,喜慶熱鬧。新郎去前院兒裏敬酒拜客,喜房裏只剩下新娘和跟着新娘來薛家的陪嫁。
其中一個鵝蛋臉細腰長身的喚作紅香,正把大紅色鴛鴦戲水的紅蓋頭搭在床尾的沉香色衣架上。另一個圓臉豐腴的叫做綠玉,正收拾着一個小籠箱,裏頭放着幾個簇新的沉香色木匣子,裏頭擱的都是新娘的首飾陪嫁。
新娘娘家姓闵,閨名喚作嬌娥,正端正地坐在鋪着百子千孫簇新褥子的床榻上,一雙鳳眼不停在屋裏掃視,看着兩個丫頭忙碌不停。
看了一會兒,她偏過頭去,床前放置的條案上,兩根鸾鳳喜燭正染得火亮,也把她的一顆心照得亮堂。這以後便是她後半生的家了。闵嬌娥輕抿了殷紅的櫻桃檀口,半垂下頭,只覺頭上的金鳳頭冠沉甸甸的,雖壓得脖頸酸疼,心裏頭卻是蜜一般甜潤。
夜色已沉,到底還是冬日,室外的氣溫低得很。廊下垂挂的大紅燈籠早早的就燃了起來,亮堂堂的,暈出了燈籠上紅紅的喜字。院子裏氤氲着暖暖的一片紅色,幾個丫頭湊在一起搓手取暖。其中一個看了看天際蒼白的明月,小聲問道:“前頭的酒席什麽時辰才會散了,咱們在這兒守了許久,也沒見接班的來替換,又冷又餓的。”
又一個道:“家裏頭主子少,用的人也少,咱們辛苦些,聽總管說這月每人多發一吊錢,你爹不是正急着用錢,到時候我的那份兒先挪給你用。”
先前抱怨的那個立時感恩戴德,忙說了許多好聽話兒。
喜房裏燒着炭火,瑞獸香爐裏袅袅細煙緩緩升起,散了一屋子香甜的桂花香。綠玉還在拾掇,她把匣子裏的首飾分門別類鎖在照鏡下的小櫃子裏,又留下冬日裏常用的,擺在妝匣子裏放在臺面上。
紅玉走過去瞟了一眼,見着胭脂水粉擺得好好的,便轉過身笑問那闵嬌娥:“奶奶可餓了,要吃些果子墊墊肚兒嗎?”
闵嬌娥搖搖頭,頰上本就擦了紅紅的胭脂,如今更紅了,堅定道:“我要等相公一起吃。”
丫頭們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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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許久,才等來了醉醺醺的新郎。殷嬷嬷是闵嬌娥的奶娘,一家子都跟着闵嬌娥來了薛家,忙張羅着在屋裏布置了一桌酒菜,又給闵嬌娥使眼色,叫她陪着夫婿飲酒吃菜。
桌子上擺着一壺酒,正是闵嬌娥陪嫁裏的女兒紅,自她出生便被埋在了地下,如今已有十六載。那酒清香撲鼻,倒入銀質的酒杯裏,濺起小小的酒花。
闵嬌娥輕輕聳了聳鼻尖,笑着把酒端到了薛二郎的面前,唇角勾起,漾起一抹甜美的微笑,道:“妾身敬相公一杯。”聲音并不是黃莺般嬌滴,也非百靈鳥婉轉,卻別有一股特別的嬌媚,好似嘤嘤燕語,在耳邊淺淺嬌嗔。
薛二郎便笑了,伸手接來,一雙桃花眼兒隐隐含情,專注地凝視着新娘,道:“願與愛妻同飲。”
闵嬌娥立時飛紅了臉,纖纖玉手拎起銀質酒壺,給自家滿了一杯,捧至胸前,一雙美目流盼間纏綿妩媚,軟軟道了一句:“妾怎敢不從?”叫薛二郎立時澎湃了胸膛。二人目光交纏,好似添了蜜糖一般又甜又黏,酒杯輕輕一碰,“叮鈴”作響。
不說薛二郎一夜颠龍倒鳳,和新入門兒的二奶奶闵嬌娥如何纏綿不休,共赴極樂。隔了幾道青磚圍牆,玉堂居裏,嫁進薛府半年有餘的三奶奶安氏,穿着一身白色睡衣,肩上搭着件新做的蔥綠色織錦鑲毛鬥篷,立在廊下,望着天際蒼茫的白月出神。
不知西阆苑的婚房裏如今是個什麽情景,瞧着二伯壯健康然的樣子,想來和她成親那夜是截然不同的一晚吧!
安氏這般不由自主地想了一遭,心尖上猛地一顫,熱辣辣的感覺立時竄上了臉頰。她捂着自家的臉,不禁暗暗羞愧,她怎生出了這般想法?想起自家夫君,安氏不由得內疚自責起來。她自幼跟着母親學習《女則》,如今卻生出了如此龌龊的想法來,實在是厚顏無恥了些。
夜裏愈發的冰寒霜重,安氏站得久了,手腳凍得冰涼,搓搓手,她不禁往自家院子的西南角望去。白泠泠的月色裏,只隐約瞧見了那假山石模糊的輪廓。安氏将視線擡高,雖然甚也看不見了,可她知道,順着這個方向往前,隔了幾道圍牆的後面,正是那處清風苑。裏頭住着個女子,她姓顧。
安氏皺了皺眉,她的眉細細彎彎的,便是生起氣來,也不會顯得兇惡。她說不清楚那女子帶給她的感覺,太太的籬笆紮得并不緊,她并沒有花費太多的錢財和精力,就把那個女子的來歷打聽了清楚。
孤女,同二伯有過婚約,太太不大理會她,卻因占了她的財産,錦衣玉食地供養着。
安氏撩起耳邊的垂發掖進耳後,這女子的存在于她并無影響,便是二伯将要納了她為妾室,也同她沒甚關聯。這女子唯一同她有關的瓜葛,便是自家相公好似很喜歡她。便是前不久,還因着她被二伯扔進了家廟。
安氏有些摸不準,自家相公是當真身子骨弱不能行房,還是因着那個女子,不肯和自己行房呢?
“你怎麽不睡?夜間寒冷,你穿得如此單薄,得了風寒可是要吃藥的。”
安氏回過頭,房門處站着自己的丈夫,皺着眉,眼睛正迷惑地看自己。他待自己雖然素來冷清,可此時的臉上卻是帶着關心的。安氏想,也許是新婚夜裏的那次失敗刺傷了他,所以他才不肯和自己再次親近。
安氏笑了起來,柳葉眼彎起了小小的弧度,她走上前靠近丈夫,淡粉的櫻唇淺淺翕動:“我們去睡吧!”她拉起男人的手,關了門,熄了燈。
輕軟的帳幔落下,安氏抱着薛三郎的一條臂膀,唇角含着抹笑,甜甜地睡了。夢裏,她和丈夫終于成功地敦倫了,她香汗淋漓,幸福地擁抱着自己扁扁的肚皮。那裏,也許已經長出了小小的寶貝。
夜色更深了,熱鬧了幾日的薛府也漸次安寧了下來,蘇氏卻是怎麽也靜不下心來,她覺得心裏頭似有幾只貓爪子在不停地撓抓,她尋不到黃嬷嬷,福安也跟着沒了蹤影,只除了那顧家的靈娘。該消失的還好端端呆在薛府裏安然沉睡,可她的黃嬷嬷卻不見了。
蘇氏本就忙碌了一日,神思實在倦憊,如今又出了黃嬷嬷這等事兒,雖知道是自家二郎做下的,卻猶覺得手腳無措,腦仁兒悶沉。叫來一個小丫頭拿着美人捶給她松筋骨,有跟前兒侍候的大丫頭春月為人十分機靈,叫人早早熬了安神湯,這時候拿青瓷小碗盛了,親自端過來給蘇氏喝。
蘇氏慢慢抿着,等到夜色更深,外頭人靜闌珊,有個瘦小的身子順着簾子縫兒溜了進來,紅襖子杏粉褶子裙,卻是西阆苑守在外廊的一個丫頭。那丫頭來了便給蘇氏磕頭,磕完低聲道:“二爺和二奶奶睡下了,屋裏伺候的人說,兩位主子相處很好,好似蜜裏調油。”
愁苦了半日的蘇氏總算是找到了叫她開心的事兒:“好歹是新婚,正該如此。”又續道:“賞這丫頭半吊錢,回頭好好替我盯着西阆苑,有些風吹草動,速來告訴我聽。”
那丫頭忙磕頭:“謝太太賞,奴婢定會辦好這差事的。”
春月從床頭櫃子裏拿了半吊錢給她,又把她送到門外,低聲道:“知道你家裏有個痨病爹,需要錢財,眼下這個可是個長長久久的好差事,辦好了只有你的好處。”那丫頭自是千恩萬謝一番,拿了錢便匆匆離去了。
等着春月回來,蘇氏已經喝了安神湯正坐在床沿上,見着春月便笑道:“那闵氏我瞧着花容月貌,比那禍害精還要美豔幾分,若是能籠絡住二郎,等着二郎把那禍害精給忘了,你看我怎麽收拾她。”說着,面上卻慢慢地添了愁容:“也不知二郎把黃嬷嬷弄去了哪裏,那福安也不見了蹤影,二郎又是新婚夜,人醉醺醺的,總不好打發人再去煩他。”
春月笑着上前侍候蘇氏睡下,掖了掖被角,道:“太太只管安心歇下,便是二爺惱了,瞧着太太的面兒,黃嬷嬷便是受些罪也必定是不打緊的。”
蘇氏想起薛二郎那脾性,不由得嘆了口氣。兒大不由娘,何況這兒子打小便十分有主意,如今更是家裏頭的頂梁柱,說一不二的。今日這事兒她本就猶疑不定,偏黃嬷嬷那般牟定了主意,如今沒了蹤影,她也是抓天無路。算了,便是春月說的,即便惹了二郎不快,看着自家的面子,黃嬷嬷頂多受些皮肉苦罷了。
蘇氏想起明日還要等着兒媳敬茶,若是熬了夜必定會眼下青黑,忙扯了扯錦被,終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