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日便又下起了雪,雖不似原先那般撕棉扯絮飛飛揚揚,卻也在地上積了白白的一層。
清風苑裏,嫣翠收拾着床鋪,顧揚靈嫌屋裏憋悶,就想要去廊下站站。紅英從櫃子裏找出一件新做的杏粉色織錦雲紋鬥篷,細細給顧揚靈穿上。
天灰蒙蒙的,無數細絨小雪自天際緩緩飄落,顧揚靈立在院中,想起那一年也是如此這般的絨毛小雪,爹爹帶着她還有娘一起去戲園子聽戲。
她記得清楚,那日裏唱的是《鴛鴦佩》。說的是一對苦命鴛鴦,廟裏上香卻遭遇惡霸,惡霸搶走了書生的娘子,娘子在惡霸家生不如死,好在書生碰上了青天老爺,助他奪回了娘子。最精彩的便是那娘子在惡霸的後院兒裏,手拿着書生贈予她的鴛鴦佩,一段凄美的吟唱,好似天籁佳音,端的是回味無窮,繞梁三日。
顧揚靈伸手去接那絨雪,素手瑩瑩,帶着暖熱的溫度,絨雪入手即化,只餘下點點沁涼的水斑。長長的嘆氣,顧揚靈縮回手,心裏卻想,也不知哪裏會有青天老爺,助她出了這薛府狼窩,再叫她得回財産,好慢慢尋找她的仇人。
正在出神,門處一陣亂響,看過去卻是一個穿着品紅短襖,茶色棉褲的小丫頭蹿了進來,一面跑一面嚷嚷:“嫣翠姐姐,嫣翠姐姐,二爺把黃嬷嬷打了——”
“你說什麽?”顧揚靈驚詫間脫口問道。
小丫頭聽得院子裏一聲嬌喝,吓了一跌,一看竟是屋裏頭那個仙女兒一樣的姑娘,忙束手束腳地立好,老實地講道:“二爺把黃嬷嬷綁去了吟風閣,叫人拿了板子打她。”
顧揚靈問:“可知道為了何事?”
小丫頭撓撓頭,四下裏瞅了瞅,見着院子裏忙碌的丫頭婆子都豎着耳朵,一副好奇得不得了的模樣,便往前湊了幾步,小聲道:“聽說為着姑娘那事兒。”
顧揚靈本就厭惡黃嬷嬷助纣為虐,甚至在殘害自己的這件事裏推波助瀾,如今見她遭了難,并不難過。她打量了幾眼跟前兒的小丫頭,知道這丫頭雖是年紀小,可是會些手腳功夫的,聽說昨兒夜裏送了來,說是以後在院子裏打雜,其實是當個不顯眼兒的眼線,等着清風苑有個風吹草動,也好有個不招眼的能快快地報了信兒去。
顧揚靈見她眼睛溜圓明亮,眼神又幹淨,便笑道:“你既是喜歡打聽,便再出去繞上一圈兒,看看打得如何了?”
那丫頭便笑了,雙頰旋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兒,掉頭就往外頭跑。
“這丫頭叫什麽?”顧揚靈回過頭問廊上的丫頭婆子,有丫頭嘴快,接了去:“叫虎頭。”大家哈哈一樂,有人笑道:“一個小丫頭,叫什麽虎頭,像個男孩子似的,半點兒也不秀美。”
顧揚靈倒覺得那丫頭長得虎頭虎腦的,叫虎頭也不錯。
吟風閣是薛二郎素日讀書處理事情的地方,院子很大,一半兒種了玉竹,另一半兒空着,鋪了整齊的青石板。如今青石板上積的薄薄的一層白雪被踩得黑爛一片,黃嬷嬷被綁了手腳扔在地上,有小厮正拿了長板凳來,還有兩人一人執了一條一寸寬的竹板,那板兒又長又結實,塗了鮮豔的紅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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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嬷嬷根本就未曾出過薛府,就關在吟風閣黑漆漆冷冰冰的角房裏,手腳被麻繩捆了,嘴巴也被堵着,就如此這般在地上躺了一夜。為着薛二郎成親,黃嬷嬷特意穿了一身兒簇新的秋色綢緞長襖,夜裏糊了一地的塵土,如今又滾了一身的雪水,髒兮兮濕漉漉的透着寒氣,冰得她直打哆嗦。
然而直到現在,黃嬷嬷猶不敢相信她竟遭遇了這種事兒。
原來昨個兒黃嬷嬷剛出了蘇氏的五福堂,沒走多久便被福安叫了群小厮捆了手腳堵了嘴巴,偷偷摸摸扔進了吟風閣的角房。黃嬷嬷自然又怒又驚,不敢相信福安這麽大膽子。可被關了一夜後,她不願信也得信了,這福安敢如此膽大,不過就是仗着二爺會給他撐腰。
黃嬷嬷曉得那事兒出了二爺這裏是不能善了的,可這般情形卻是她萬萬沒想到的,也沒曾想發作的如此之快。今天不是成親的第二日嗎?就不怕晦氣,這就要喊打喊殺了?新婚妻子還在太太跟前兒說話喝茶呢,這裏就開始清算了。太太的臉面,新進門兒的二奶奶的臉面,都不顧忌了。
黃嬷嬷艱難地擡起頭來,院子裏站着一群人,都是黃嬷嬷素日裏從不看進眼裏的小人物,如今卻瞅着她狼狽不堪地躺在這裏。她從人群裏看到了福安,垂着頭直着腰,打扮得機機靈靈幹幹淨淨的。她恨得咬牙切齒,只覺得天旋地轉,這一輩子的老臉全沒了。
于是黃嬷嬷憤怒了:“老奴雖是個使喚,可也是二爺你外祖母身邊貼身侍候過的,是看着二爺母親長大的,如今來了薛家,也是瞧着二爺慢慢成人的,是抱過二爺,哄過二爺的,二爺這般對待老奴,老奴不值一提,可傷的是你母親和你外祖家的臉面。二爺可要仔細想想才是。”
廊下擺着張桃木太師椅,鋪了厚厚的錦緞褥子,薛二郎大刀闊馬地坐在上面。他剛陪着新婚妻子給父母敬過茶,認了親,心裏頭自是松快的,可聽得這老刁奴的話,不由得大怒,于是冷冷一笑:“不過是個奴才,爺就算收拾了你也是你沒規矩不懂事兒,奴才沒規矩不懂事是奴才沒認清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的本分,跟主子有什麽關系。難不成奴才犯了事兒,還要主子頂項不成?你倒是個心眼兒子頗多的老奴才,這時候了還想攀扯我外祖家和太太,還妄圖以此來壓制爺。可惜爺素來強硬,更不會被一個老婆子牽制,你就死了這份兒心吧!敢攪合爺後宅的事兒,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說着一揮手:“給我打這口舌刁滑,以下犯上的老奴才!”
便有小厮把黃嬷嬷抓起來按在長凳上,拿了剛剛扔在地上的帕子,也不管上頭沾了許多漆黑的雪水污漬,一下就塞進了她的嘴裏。那竹板兒揮動得“呼呼”作響,立時便有黃嬷嬷悶悶的哼唧聲在院子裏不斷回響。
吟風閣和蘇氏的五福堂隔了幾道抄手走廊幾堵青磚圍牆并一個花園子,離得遠遠兒的,蘇氏也向來不往兒子的書房裏走動,又被薛二郎下了令,沒人報信兒給蘇氏,蘇氏卻哪裏能知道?
黃嬷嬷畢竟年紀大了,幾板兒下去便弱了氣息,打板子的小厮不敢打了,便向廊下看去。
薛二郎雖是惱怒至極,可畢竟不是真想打死了這老奴,若真個打死,他母親那裏到底不好交代。于是起身邁步下了庭院,走到黃嬷嬷跟前兒,道:“走,爺親自送你去五福堂。”
蘇氏剛叫人送走了闵嬌娥,正是抿唇自得,覺得自家兩個兒子都娶了官家女子,而且個個兒都是好的。尤其是二郎家的這個,貌美如月,嬌媚似花,談吐又極是風雅,頓覺面兒上有光,便是想起清風苑的那位心裏也不急了,有如此嬌妻在側,還怕那禍害精再出幺蛾子不成?
黃嬷嬷便是在此時被擡進五福堂的院子裏,蘇氏瞧她臉如鉑金,嘴裏不住低低呻*吟着,身子也不斷地打着哆嗦,下頭又是血淋淋糊了一片,不由得又驚又急,又氣又恨,伸着一根指頭哆哆嗦嗦地指着薛二郎道:“你,這是你叫人打的?”
薛二郎給蘇氏作揖行禮,然後一甩袖子,道:“是我。”
蘇氏大怒:“她是你外祖母跟前的老人兒,更是你母親身邊的嬷嬷,你身為人子,別說是長輩屋子裏的人,便是貓狗,你都不能教訓一指頭,如今你竟叫人把黃嬷嬷打了,你這個逆子!”說着拿帕子按着唇口便嗚咽了起來。哭了幾聲,叫人把黃嬷嬷擡下去,又吩咐去找郎中。
轉過頭來蘇氏還要再罵,薛二郎卻撩起下擺突地跪在了地上。正是冬雪料峭嚴寒之際,又是跪在院子裏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蘇氏一下子便心疼了,想要薛二郎站起,卻又生着氣,便苦苦忍着險些出了聲來。
薛二郎道:“母親自來良善,又極是疼愛兒子,昨兒個是兒子的大喜之日,若非那老刁奴壞了心腸,在旁慫恿着母親,母親哪裏會在兒子大喜之日給兒子添堵?她雖是長輩們身邊的老人,可到底還是個奴才,便給她面子,也要她做出些實事兒好事兒來。一個當奴才的,不說好生伺候主子,卻在主子跟前挖空了心思的害人。母親,今日她害的是顧氏,若有一日來害兒子——”
“黃嬷嬷不會。”蘇氏道:“她沒有生養過,是把母親當女兒看待的,也是看着你長大,把你當成了外孫來疼惜,她最是忠心耿耿,絕不會來害你。”
薛二郎不悅道:“她一個當奴才的,哪來那麽大臉把主子當成女兒,把主家的兒孫當成外孫兒。母親向來以官家出身為傲,連商門戶都知道主仆有別,尊卑有別,母親竟是不知嗎?”
蘇氏頓時漲得臉紅,胸腔一陣翻騰,卻一時找不出話來分辨。
薛二郎又道:“兒子曾給母親說過,顧氏兒子是必定要納來做妾的,到時候給薛家生兒育女開枝散葉不好嗎?她又是官家出身,知書識禮,母親何苦非要逼她去死?”
蘇氏聞言哭道:“哪裏是我逼她去死,若非她妖妖蠍蠍的,惹得你和你兄弟不睦,我怎會如此厭惡她?便是你要納妾,妾室也該是溫順粗苯的才好。她那狐貍樣子早勾了你的魂魄,到時去了西阆苑挑撥不安分,卻要兒媳如何自處?”
薛二郎便笑了起來:“母親也忒是瞧不起兒子了,難不成在母親眼裏,兒子連個把女人都挾制不住?”
蘇氏道:“你是男子,當一心在外謀事,壯大家業,整日裏在家挾制女人作甚?”
薛二郎又笑:“母親向來覺得官家女子高人一等,既是高人一等,自是有些本事在身的。那闵氏難道連個妾室都管制不成?那我娶來為何?擱屋裏敬拜嗎?”
蘇氏本要繼續說嘴,看到薛二郎還在地下跪着,忙道:“二郎先起來,地上涼,莫冰了膝蓋骨,回頭鬧起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