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薛二郎立在正院兒門前,冷風吹得他頭疼,他兩邊兒瞅了瞅,除了燈籠照得見的地方一片昏黃冷光,其他都是黑洞洞的。
他倒是想去清風苑,可想起那丫頭的死腦筋,臭清高,他這兒本就一肚子火,別再去了她那裏,別扭幾下惹得他更不快,再把火氣都撒她身上了。
于是掉轉頭去了西院兒。
西院兒裏住着玉鳳和莺兒,莺兒正在受罰,還是惹了薛二郎厭煩的,薛二郎自是去了玉鳳的屋裏。
玉鳳正坐在鏡前,拿了銀簽子勾了團桃花膏子揉勻了往臉上擦,見得薛二郎沉着臉一身郁色地從外頭走了進來,慌得忙站起身,喚了聲:“二爺。”薛二郎卻不理會她,進門後就往床帏那裏去,除了靴子,便卷着菱花被睡了。
玉鳳便悄無聲息地踩着軟底繡花鞋去了外間,招來侍婢低聲叫她出去打聽,未幾便有了消息,說是正院兒那裏和二奶奶有了嫌隙,二爺憤而出了正院兒,掉頭便來了此處。
玉鳳聽了不免生出了些得意。她是從泥溝兒裏爬出來的人,眼見着新娶的二奶奶一擡又一擡的嫁妝進了家門兒,府裏張燈結彩普天同慶一般鬧了幾日,她卻被關在小院兒裏不得出門,心裏說不酸那必定是騙人的。可這才成親幾日,便鬧了這麽一出,可不叫人好笑。
玉鳳雖是有些擔心二爺這麽來了自家這裏,自家不定要成了二奶奶的眼中釘,卻也不免沾沾自喜,畢竟這時候,二爺哪兒都沒去,卻是來了自家屋裏不是?
玉鳳揮手叫丫頭去了,自家去了裏屋,殷勤地替薛二郎除衣掖被,等着嬌軟的身子只着了貼身兒的肚兜小衣滾進薛二郎懷裏,被薛二郎一把抱住按在了身下,玉鳳瞧着搖曳不停的粉黃帳頂,心裏頭卻是愈發的歡喜得意起來。
這等事兒卻是捂不住的,更別提玉鳳一臉紅馥馥春情蕩漾,纏綿綿情誼滿容,都妥妥地露在了外頭。把個對門兒同住的莺兒看得恨火難平,往日裏只在屋裏頭咒罵小蹄子顧揚靈,今日倒是十句裏有八句罵那騷蹄子黃玉鳳。
此等小事兒闵嬌娥卻是無暇顧及的,她見得丫頭們果然連夜收拾出了包袱,吃罷晨食,便帶着一臉幽怨委屈去給蘇氏辭行。
蘇氏驚得夠嗆,可叫闵嬌娥哭了一通,滿口子說的都是薛二郎的不是,蘇氏心裏頭倒是生出了不滿來。丈夫不好,你做妻子的便是擔待些,受點委屈又如何,哪有做人妻子的不住口說丈夫的不是。便是要納妾,我這兒不還沒點頭答應嗎?你擺出這般模樣,還收拾了包袱,感情要回家告狀不成?
蘇氏便淡了臉色,道:“你既是想念你家母親,回去住幾日也是人之常情。”
闵嬌娥不意往日裏和煦可親的婆婆竟如此這般待她,心裏頭本就涼透了,如今更是摻了一抹凄然,本也不想真的娘家去,倔勁兒上來,便起身給蘇氏福了福,轉身領着丫頭去了。
蘇氏心口便悶了口氣,覺得兒媳婦哪兒哪兒都好,就是脾性大了些,等着知道昨兒夜裏這兒媳婦竟是掀了桌子,愈發添了幾分不滿。
可這事兒還沒完,等着兩口子起嫌隙的緣由,還有兒子夜裏出了正院兒便跑到通房屋裏頭搖床子的事兒,都搬到了蘇氏案頭時,蘇氏扶着額頭皺了回眉,一面叫人去找薛二郎,叫他趕緊去老丈人家領回媳婦兒,一面叫來春月,叫她領着個婆子去西院兒,将那不知分寸,胡亂勾引了二郎的通房收拾一頓,壓壓她的氣焰;而她自己,卻整衣束帶,領着兩個丫頭并一個婆子去了清風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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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媚子啊狐媚子,她就知道,這就是個惹禍頭子,她要好好教訓這狐媚子一頓,也好叫她知道,什麽叫做規矩。
顧揚靈自然不客氣地揮霍着薛二郎給的那一匣子銅錢,有播種就有收獲,如今她的耳報神自然是比之前靈光了太多。蘇氏那頭兒剛出了院子,這邊兒便有人溜了來通風報信兒。顧揚靈叫嫣翠抓了把銅錢賞了那人,自家坐在窗下的羅漢床上,盯着院子外頭的月桂出神。
西阆苑那頭兒的事兒她自然有所耳聞,知道兩口子鬧矛盾,一個使性子夜裏便寵愛了通房去打正妻的臉,一個也是倔性十足,收拾了包袱就往娘家跑。可論到這起因,眼見着這屎盆子就要往自家頭上扣了。
顧揚靈忍不住自傷自憐起來,是她的錯嗎?又不是她想做妾的。兩口子為了納她為妾的事兒鬥得人仰馬翻,說不得她便是那個罪魁,是該亂刀活剮,叫人唾罵的。
清風苑是薛府最邊角兒的一個院子,倒是清淨了,可惜卻是遠了些。蘇氏走得腳累,心裏頭卻是恨得不行。她當初都把這丫頭扔在這草木叢生的小角落了,怎的就惹了兒子的眼,入了兒子的心,如今鬧騰得合家不安生,真真兒是冤孽。
可路再遠也有盡頭,蘇氏氣勢洶洶叫人推開了門,一群人便都湧了進去。清風苑不大,院裏頭的殘雪也打掃得幹淨,青石板透着凄冷的慘光,瞧着就叫人遍生寒意。蘇氏也不往裏屋裏去,就立在院兒中央,叫婆子去把顧揚靈帶出來。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如今踩的還是個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婆子自然不會客氣,把個顧揚靈推搡得左右搖擺,差點撲在了地上。嫣翠看不過眼兒,便是蘇氏就在跟前,也大着膽子上前同婆子推搡起來,好歹護着顧揚靈好端端立在了院子裏。
顧揚靈知道越是這般時候越不能軟了骨頭,衣衫雖是略有淩亂,但身姿依舊楚楚,給蘇氏端手福禮,一派官家姑娘的清冷自矜。
蘇氏倒是一下子軟了心腸,她自來便吃這一套,見着個擺着官家派頭兒的小姐,由來便有幾分好感。可黃嬷嬷卻是聽到了消息後,拖着還沒好的身子骨也跟着來了,雖是遲了幾步,可正好趕上,正是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的時候,哪裏容得下蘇氏容情,便低聲耳語了幾句,說得蘇氏剛剛緩了幾分的顏色登時又淩厲起來。
這下子倒叫顧揚靈瞧了個明白,自家也心頭起了疑惑,往日裏和這黃嬷嬷并不曾有過不睦,這黃嬷嬷如何這般怨恨她?
蘇氏這裏卻是被黃嬷嬷撺掇了幾句,狠着心要斷了這禍根的性命。叫人把清風苑的丫頭都攆到角房裏關着,顧揚靈被婆子扭了手臂又推搡到了裏屋。
嫣翠見得顧揚靈吃了虧,又心覺事情只怕要不好,自然大鬧起來,被跟着蘇氏來的兩個丫頭一同降服,同其他人一樣,關進了角房裏。紅英見了更是臉色大變,偷偷兒給虎丫使了眼色。虎丫本就個頭小不顯眼,又是手腳利索,身子一閃,便躲了起來。
顧揚靈被推倒在裏屋的地毯上,黃嬷嬷從袖子裏摸出一個大拇指大小的瓷瓶兒,叫婆子把裏頭的藥給顧揚靈喂下。
顧揚靈只怕是毒*藥,哪裏肯喝,又喊又叫,活魚一般扭動起來,那婆子倒一時制服不得。黃嬷嬷幹脆也湊了上去,兩人一起行動,很快鉗制住了顧揚靈。瓶子被塞到了口中,炭黑色的汁液流出,又苦又澀,順着喉嚨滑了下去,火燒般灼痛的感覺登時充斥着咽喉,快速往五髒六腑漫延而去。
黃嬷嬷湊近耳邊低聲笑了起來,好似老鸹的嘶鳴,叫人背生冷寒,足底起涼。她道:“這可是個好東西,咽了下去肚裏頭好似着了火,又熱又燙的偏偏卻死不了,等着裏頭燒夠了,你也就命該絕了。”
顧揚靈掐着喉管死命瞪着黃嬷嬷:“我和你生了什麽冤仇,你如此恨我?”
黃嬷嬷立時憤怒了:“不是為了你,我一把年紀好端端的作甚被幾個愣頭小子打板子,沒皮沒臉的受了好大罪,如今骨頭還沒好徹底,夜裏便是生疼,你卻軟卧高枕,睡得香甜。作死的小蹄子,你本就是個破落戶,你家裏頭的人都死絕了,你作甚還活在這世上,攪得薛家不得安生,不如死了幹淨。”
顧揚靈恨得直撓心,伸出手就要去抓她,卻被黃嬷嬷躲了過去。黃嬷嬷自覺稱心如意,起身去扶蘇氏,卻見蘇氏面色蒼白,唇瓣輕抖,顯然是吓壞了的模樣。
蘇氏此人雖是驕縱跋扈了一輩子,卻是連螞蟻也沒傷過一只,就是給顧揚靈吃那養生湯,畢竟也只是虛了身子,到底沒出過人命。上一次黃嬷嬷要把這丫頭送出府弄死,可對她而言,終歸只是一句話,到底如何死,怎麽個死法兒她卻是不知道。
可如今不同了,眼見着眼皮子底下那丫頭滿頭大汗白着一張臉,唇角還有白色沫兒狀的東西不時溢了出來,心裏頭不斷咕嘟着的懼意不是言語能夠描述的,被黃嬷嬷一碰,登時發作起來,指着那婆子尖聲喊道:“你還杵在那裏作甚?還不趕緊的去請郎中!”
黃嬷嬷立時呆了眼,抓住蘇氏的手道:“太太這是作甚?那蹄子本就該死,她攪得家中不寧,迷了二爺的心竅,把個新娶的二奶奶都逼回了家,太太你——”
“住嘴住嘴住嘴,”蘇氏大聲喊着:“她是個禍害精攪屎棍,遠遠兒的扔到廟裏關着便是,作甚要弄死她?”
黃嬷嬷不明白,弄死這丫頭,太太一向不是同意的嗎?正鬧着,闖進來一個人,喘着氣兒冒着汗,卻是叫蘇氏安排着去接闵氏的薛二郎。
蘇氏一見着薛二郎便如同有了主心骨,忙扯着他的衣袖大叫:“那丫頭被灌了藥,要死了,你快想想法子。”
薛二郎往顧揚靈那裏瞅得一眼,立時又怒又氣,可見着自家母親這般,罵人的話在舌尖滾了又滾,終究咽了下去。上前抱住那丫頭,伸出手指就往口中戳,按着舌根使勁兒往下壓,顧揚靈心頭一惡心,胃裏直翻騰,立時吐出了許多東西來。連壓了好幾次,倒把早上的飯都給吐淨了。
幸而薛二郎手下有個通曉醫道的,這邊兒吐得差不多了,那邊兒福安扯着福興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趕了過來。
福興扶着門框兒順了口氣兒,扯着福安的衣袖從袖子裏摸出一枚黑漆漆大藥丸,道:“你不是說喝□□了,不管什麽□□,先把這解毒丸給她服下,我這解毒丸——”
一只手伸過來拿走了解毒丸,福興擡起頭,只看見簾子垂落,頂端綴着的白色珠子輕輕在抖動着。
福興怔了怔,忙高聲喊道:“拿溫水化開了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