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紅英因着是後頭來的, 并不清楚養生湯那回子事,看得滿庭院的清涼月色, 低聲問道:“我聽嫣翠隐約提過, 說是姨奶奶身子一直嬌弱, 其實是被下了藥的。”
見得顧揚靈點頭,皺着眉又問:“姨奶奶可知太太下的什麽藥?”
顧揚靈輕笑:“左不過是一些叫人手腳無力的藥,是藥三分毒, 然後慢慢掏空了我的身子。我猜測, 她敢給我下藥,肆無忌憚的把我困在床榻上, 不過是看着我果然成了孤女罷了!沒有暗地裏害了我, 一則是覺得我大約還有些用處, 二則怕是害怕以後這事兒再叫捅了出來, 不好收拾。但如果我是個常年卧床的病秧子,假如有一天突然死了,說起來也更順理成章, 不會叫人生疑。”
紅英氣憤道:“如此陰毒的做法, 定是黃嬷嬷想出來的。”
顧揚靈淡笑:“便是黃嬷嬷想出來的法子,也是太太首肯了才能用到我的身上。”
說着長長嘆得一口氣,悵然地笑道:“我來薛家的時候家裏頭剛剛橫遭禍事,很是害怕, 當時年紀也不大,看到薛家派了人去,就全心全意地信任。在薛家住了不足半月, 去外祖家報信兒的小厮捎回了一封信箋,裏頭說外祖家遭遇山洪,無一逃出。至此,我只能全身心依靠薛家了。再後來,等我發覺那湯有問題,我已經喝了好久,纏綿在床榻上,俨然是個半殘之人。”
紅英一臉憂傷地看着顧揚靈:“姨奶奶那時候很難過吧!”
顧揚靈一笑:“當然難過,本以為是終身的依靠,誰知是個狼窩,溫水煮青蛙地對待我,等我發覺不對,高牆深院伶仃無依的,想跳也跳不出去了。”
紅英拉起顧揚靈的手,默默地看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半晌,問道:“那個姓林的人,是姨奶奶父親的好友吧!”
顧揚靈笑道:“是的,可惜幼年時我總是貪玩,對父親的事兒也沒留意,只記得金州外祖家附近,好似有一個父親的好友,姓林,大約是做官的。于是心存癡念,總是要問問才能徹底死心嘛!”
清風翻過衣角,吹進了廊下,紅英無意回過頭,卻見得門處一個高大的影子,頓時吓得立起身,戰兢地喚道:“二爺。”
顧揚靈心頭也是一跳,扭過頭,薛二郎已經走近。看着顧揚靈,眉眼間皆是柔軟的暖色:“怎的出來了?”擡頭望了一回天,笑道:“不過殘月罷了,有甚好看的。”說着把顧揚靈拉起,環在胸前:“既然你睡不着,我們就做點兒別的事兒吧!”
瞧見薛二郎笑得促狹,顧揚靈急速地瞟了一眼一旁垂首而立的紅英,立時紅了臉,低聲嗔道:“胡說什麽呢!”
薛二郎可不想大喜之日撩撥的懷裏的女子動了怒,嘿嘿一笑,道:“回吧,這裏總是有些涼氣的,回頭再着了寒,可是不得了了。”說着就擁着顧揚靈往屋裏去。将将要跨進門檻,薛二郎忽的回頭說道:“紅英也去睡吧,夜深風寒,可不要得了病。”
顧揚靈也随聲應和:“沒錯,紅英也趕緊進來吧!”
紅英虛弱地“哎”了一聲,擡起頭,卻只見薛二郎冷幽好似魔穴一般的雙眸正盯着她,見她看過去,突地猙獰一笑。吓得紅英一個激靈,登時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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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笑,這樣的笑……
腦子裏不斷回轉起那一天在金豐園蘭香閣的情形。
那天她伺候着姑娘剛剛安歇,轉出屋門,便被偷偷溜進來的福安叫去了金豐園。
跪在蘭香閣的地板上,坐在羅漢床上的薛二郎好似幽冥府裏坐堂的閻王爺,臉上就是這樣的笑,看着她,問她:“你弟弟哪裏去了?”
她一下子就軟在了地上,弟弟去金州替姑娘查訪外祖家和林姓好友的消息去了,這事兒瞞得極是隐秘,怎就被二爺發現了。
“是你爹報的信兒。”上頭的二爺好似猜到了她的心思,慢悠悠說道。
她爹,是她那該死的爹。她狠狠閉上眼,額上有豆大的汗珠順着鬓角滑落,身子輕輕打着哆嗦,她是被二爺派去姑娘身邊兒當眼線的,如今暗地裏做了這事兒,也不知還能不能落得好下場。
卻聽得二爺冷冷地道:“這次我可以不罰你。”
不罰她?!她心裏一喜。
只聽那冷漠的聲音繼續道:“但你要替我做好一件事兒,不然,我把你們一家子賣到遼山的礦上去。”
遼山的礦上!
她聽了連連叩頭,哀聲求道:“二爺饒命,求二爺饒命。”
那聲音好似帶了笑意,道:“自然可以饒過你。你主子左手大拇指上有處細疤,你自己想辦法,就用那個大拇指,在這張紙上按個手印。記住,別叫她知道了。”
那張紙被擱在了面前的地板上,她擡眼一看,是納妾文書。
二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倒不是非要瞞她,只是那丫頭性子死倔,要她在納妾文書上按手印,只怕還要別扭一場,爺真是怕了,不想和她再鬧出了間隙,你偷偷兒地把這事做了,爺的心也定了,她也不知道,天下太平。”
咽得一口唾液,她鬼使神差地問道:“姑娘總是跑不掉的,做甚非要簽了納妾文書?”
二爺哼了一聲,道:“你伺候她多時,還不知她的性子。以前她是手裏沒錢,又是個孤女,自然沒人肯為她做事兒。可她一旦成了爺的貴妾,既在府裏有了威勢,手裏的活錢也多,若是她再存了離開的心思,那時候肯幫她的可不是一個勢單力薄的嫣翠了,萬一逃了出去,可不是泥牛入海。至于這納妾文書,說起來,要不是你偷偷兒替她打探消息,我還想不到這事兒呢!鑒于這一點,爺這裏給你記一功。”
二爺因着她打探消息想到了什麽,因着二爺不肯再說,她也不知道,也不敢再問。她想到那遼山礦上每日都要死傷好幾十人的傳言,再想想自家弟妹,終是點了點頭,應下了二爺交代的事。
等她同意了,頭頂上傳來二爺的輕笑:“既然你弟弟千辛萬苦打探來了消息,就拿去給她看吧。”
她當時頓了頓,腦子一抽,問道:“那消息還是真的嗎?”話一脫口心頭就是一憷,猛地把身子縮了起來。
二爺卻沒惱怒,只冷冷一笑,回答她:“她外祖家的确是死光了,至于那個林姓好友,不怕告訴你,如今朝堂上秦氏一黨風頭正盛,姓林的站錯了隊,早就全家抄沒,被發配嶺南了。指望着他來,癡人做夢。”
癡人做夢啊!
紅英慢慢閉上镂雕朱門,擰了方帕子,摸黑兒把身子擦了擦。出了一身冷汗,黏答答的。躺在床上,想着那納妾文書,紅英的心裏不由得沉甸甸的。她終究是做了對不住姨奶奶的事兒,可她也真是沒辦法。她是家生子,一家子都賣到了薛家,她自己個兒倒是沒什麽,爛爹也可以不管,可她還有弟妹,還有親娘啊!
裏屋,薛二郎抱着顧揚靈搖完了床帳子,心滿意足地摟着她睡覺。等着将将睡着的時候,心裏頭突地想起了那個林姓好友,不免唇角勾起冷笑。
他竟不知道,懷裏這丫頭還惦記着尋找她父親生前的好友,如今總算是簽了那納妾文書,這也算是未雨綢缪,萬一哪一天真個來了替她打抱不平的,白紙黑字,她怎麽也不能離他而去。
夜色沉沉,屋裏漸漸響起了綿延悠長的呼吸聲。
翌日,梳洗打扮後就要去正院兒裏拜見大婦了,叩頭,端茶,一樣不可免。
顧揚靈的心頭好似被狠狠割了一刀,叫她猛地一下幾乎喘不過氣來。想到那一個頭磕了下去,後半輩子便要低人一等,矮人一頭,且不論她,便連她生出的孩子,即使是一個父親所出,那也是打出生起就分了上下等的。雖說商門戶不重嫡庶,可也是不重而已,并非是毫無分別,不是麽?
這都是為人妾室必要經歷的,沒甚好傷心的,真的沒甚好傷心的,這般安慰着自己,顧揚靈重重地喘了口氣,壓下所有的不甘不願憤恨怨怒,然後淡淡地對丫頭們道:“走吧!”
闵嬌娥今日裏自然是打扮得莊重華貴,一身兒正紅色金絲團繡牡丹紋長褙子,烏發高高挽起,戴着五鳳朝陽大鳳釵,臉兒精細妥帖地勻了極豔麗的脂粉,一雙鳳眼微微淩視,驀然便有威赫淩厲的氣勢來。
薛二郎不悅地睨了她一眼,他何曾不知這是要給他那心尖子一個下馬威,心裏頭倒是生出了悔意,早知如此,方才便不該依了那蠢丫頭的意思,先一步來了這正房,倒像是替闵氏撐腰作福來了。
顧揚靈帶着兩個丫頭一路來了正院,入得廳堂,擡眼便先看見一塊巨大的木雕字匾高高懸在正前方的頂端,匾上寫着鬥大的四個字,“福樂安康”。
匾下設了一個楠木佛櫃,佛櫃上正中供着一尊送子觀音。觀音慈眉善目,懷裏抱着個白胖胖的嬌娃娃。龛子前放了一個精致的香爐,光彩奪目,中央豎着三根線香,正袅袅升着幾縷輕煙。佛櫃兩端又各設高腳梅花小幾,上面各放着一尊白瓷梅花瓶。
闵嬌娥正坐在上首的楠木太師椅上,薛二郎坐在她的左側,與之并排其列。下首兩溜六張椅子,坐着兩個通房,都是見過面的,俱不陌生。
兩個通房見得她來立時都起身垂首,乖巧地立在椅子前,等着顧揚靈這廂見過禮,便要輪到她們與她拜禮。
有丫頭拿了兩個簇新綿綢蒲團在薛二郎和闵氏的面前放下,顧揚靈往那兩個蒲團上一瞄,瞳孔便是重重一縮,似有萬千銀針刺齊齊刺入肌理,痛得她幾乎難以抑制,一口悶氣上來,竟想要掉轉頭拔腿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