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然而終歸是走不得的, 急速而來,飛速而去的暈眩很快便消失了, 顧揚靈含着一抹羞澀, 緩步上前。
嫣翠緊随其後, 然後扶着她在薛二郎面前的蒲團上緩緩跪下,卻被薛二郎一把托住,雙膝還未挨着那蒲團, 便被拽了起來。
薛二郎握住顧揚靈的手臂不肯放, 抿唇繃臉,眼中難掩憐惜內疚。
夫妻是互相對拜, 可到了妾這兒, 便是貴妾, 也不得與他對拜, 只能是跪地奉茶。而這天地間能和他比肩而立的,就只有他的妻。
心頭莫名一陣針紮的疼,她原本該是他的妻啊!
顧揚靈心頭正是羞怒交纏, 又因着薛二郎突如其來的舉動油然生出了更多的委屈。她用力一掙, 把胳膊從薛二郎手裏挪開,從紅英捧着的托盤裏端起一杯清茶,低着頭舉了過去。
薛二郎立時接過,匆匆抿了一口, 轉手把茶盞擱在了桌上,又往袖筒裏一掏,一對兒嵌寶玉鳳紋刻花的金手镯, 還有一串雙桃紅翡翠手钏,就放在了紅英捧着的托盤裏。
薛二郎往托盤裏瞧了一回,又垂眼去看面前的女子,突地解了腰上的一個香囊放了上去。那香囊是簇新的,上頭拿了五色絲線細細密密地繡了比翼雙飛,薛二郎盯着一直垂頭含笑的顧揚靈看了一回,方才重新落座。
闵嬌娥藏在袖筒裏的一雙手死死攥在一起,她感覺到了痛意,估計是蓄長的指甲太過鋒利,掐破了哪裏。可面兒上卻是一派賢惠得體的笑,即便看着丈夫和那個貴妾之間你來我往的柔情蜜意,眼神也甚是柔和。只是心裏頭,一時涼,一時恨,往往複複沒完沒了。
她自曉得這如玉佳人是被迫做了妾的,可願與不願,于她而言,又有甚個區別,都是搶了她的丈夫,奪了她寵愛的賤蹄子。偏生眼前的這個更是個厲害的,昨個兒的納妾禮便已是處處僭越,更甭提眼下這一回子事兒,是個長眼睛的都瞧見了那男人臉上的疼惜不忍,卻又把她的臉面尊貴擱在哪兒了!
顧揚靈低垂螓首,由嫣翠扶着轉到闵氏的面前,緩緩跪了下去。這次是結結實實的跪了,雙膝點地,頓時矮了半個身子。是軟綿厚實的墊子,很舒服,絲毫不難受,可顧揚靈的一顆心卻好似被無數根鋒利的劍刃狠狠地紮,狠狠地切,血流了一地,疼得已是有些麻木了。
“奶奶請喝茶。”顧揚靈從托盤裏端出一杯清茶,雙臂高高舉起,奉至闵氏的面前。
青瓷茶碗裏,幾片茶葉輕輕浮動着。闵氏的視線落在面前的這個人身上,她低垂着頭,看不清面目上的神情,可方才下跪的那一瞬間,卻還是叫她感覺到了,一股飽含了屈辱不甘的氣息來。
不得不說,闵嬌娥的心裏暫時得到了詭異的滿足,她自然不會故意刁難,更別提如今還當着薛二郎的面,惹了他不滿,只怕呆會兒丢臉的就是她了。
于是闵嬌娥很快接過了茶,抿了一口,從後頭立着的殷嬷嬷手裏接過一支累絲點翠嵌珍珠的金釵,一對兒嵌寶玉的金耳環,放在了托盤裏,笑道:“自是沒有二爺給的貴重,卻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妹妹莫要嫌棄了。”
顧揚靈垂着頭回道:“謝奶奶賞賜。”
Advertisement
再往後,便是顧揚靈坐着,兩個通房給她福禮端茶了。顧揚靈經得方才那一跪,饒是心裏做足了功課,仍是受了重重的打擊,心口憋着委屈,木然地接了兩個通房的茶,受了她們的禮,叫嫣翠一人給了一根金釵,一對兒水滴樣的金耳墜兒。
一時禮畢,衆人散去,各回各屋。
薛二郎立在正院兒的大門前,遠遠地瞧着那主仆三人的背影,有心上前安慰,卻覺此時說甚都是無用,躊躇半晌,幹脆騎了馬跑去外頭撒了回野,散散心頭的郁悶。
顧揚靈心緒不佳,午時用膳便用得少了,嫣翠本就心裏為着顧揚靈受的委屈叫屈,自然說不出甚個有道理的話去安慰顧揚靈。
紅英倒是捧了一杯茶來,擱在桌上,道:“日子都是這麽過的,便是二奶奶那,也不見得沒個委屈。只瞧着今日裏二爺給姨奶奶做臉,只怕二奶奶心裏就怄得不行,更別說那兩個通房。叫玉鳳的那個還好些,那個喚作莺兒的,一雙眼就沒離過托盤,直勾勾盯着裏頭的镯子手钏,看得我只想搖頭,就沒瞧見二爺瞧着她那是一臉的嫌棄,可真是叫人沒話說。”
顧揚靈想起金豐園裏那一次淺薄可笑的嫁禍,不由得嘆氣,道:“那個性子太過魯直,若是尋個小門戶嫁了去,倒也能過得有滋有味兒,偏進了宅門做了通房,又不得二爺的歡喜,只怕以後屋裏頭更是冷清了。”
見得顧揚靈終于開口說話,紅英便哄着她說東道西,到底把這茬給揭過了。
自打顧揚靈進了西阆苑的東院兒,薛二郎自外頭奔波回來,便沒去過旁處。專寵的姿态如此明顯,西阆苑裏漸漸的不太平起來。
倒沒人敢當着顧揚靈的面說三道四,可私底下沒少叫人議論,丫頭婆子戲稱她是薛府裏的蔣貴妃,天生麗質美貌無雙,生來就是迷惑男人的。
“……蔣貴妃真的很美嗎?連王婕妤都比不上麽?”
桌子上擺着一盤櫻桃,櫻桃下鋪着厚厚一層碎冰渣,那櫻桃受了冰渣的涼氣,吃起來冰涼酸甜,十分可口。嫣翠一面搖着扇兒,一面從水晶盤裏撿了一顆放進嘴裏慢慢嚼着。
“王婕妤那是哪年的舊事了,早就失寵了。”紅英點了點嫣翠的額角:“咱們榮陽縣離京都也不遠,你怎的好似井底的水蛙,甚也不知道呢?”
嫣翠吐吐舌,捏了一顆櫻桃放在紅英的唇邊:“你吃你吃,今年府裏頭的藏冰不多,這盤兒冰鎮櫻桃可是難得呢!”
紅英含着笑一口咬住,嘴裏含糊道:“确實難得。”
嫣翠便嘻嘻一笑,往顧揚靈那裏瞄了一眼,低聲竊語道:“聽說西院兒裏頭的兩位如今根本就沒得冰塊兒用呢!”
紅英責備地瞥了她一眼,回頭往顧揚靈那裏瞟了瞟,轉過頭低聲道:“你且小心些,叫姨奶奶聽見了,必是要說你饒舌的。”又抿了唇笑了一回,嗔道:“姨奶奶身子弱,冰鎮的東西不能多吃,你這小妮子既得了便宜,偏生廢話卻那般多,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如今府裏頭哪個不把姨奶奶專寵的事兒放在舌頭上念叨兩句,偏生你還口無遮攔,叫人聽了,豈非又要被人嚼舌根。”
嫣翠撇撇嘴:“這本就是該姨奶奶得的,偏生小人作祟,長了副口齒整日裏說東道西,也不怕下了十八層地獄叫鬼差拔了舌頭去。”
紅英撿了顆櫻桃放在口裏默默嚼着,正院的那位如今管着家事,她故意放任不管,下頭哪裏還會有個顧忌,可不是上下兩片唇輕輕一碰,甚個話都能瞎編出來。幸而姨奶奶不愛走動,不然聽到了,定是要背地裏難受的。
如今正是仲夏時分,天氣炎熱得很,顧揚靈穿着輕薄的紗衣綢褲,合着眼兒,搖着一柄白紗團扇,正歪在臨窗擱置的羅漢床上。眼見着那扇子越搖越慢,最後擱在腰上不動了,嫣翠二人不由得停了口舌。
嫣翠起身往蓮花鼎裏放了兩把驅蟲的香片,輕手輕腳地蓋上了蓋子,不一會兒,便有細細袅袅的煙氣緩緩冒了出來,屋裏一時靜谧無聲,愈發顯得外頭丫頭婆子絮絮叨叨的聒噪。
紅英隔着窗子往外頭看了幾眼,便踩着軟底繡花鞋揭開簾子出去了,沒過一會兒,外頭的聲音也漸次低了,最後再無半絲聲息,仿佛整個院子的人都睡着了。
正是晌午時分,遠遠的傳來幾聲蟬鳴,顧揚靈本是半眯着眼在羅漢床上假寐,不料一晃神當真睡了過去,醒來時早已過了用午膳的時間。
嫣翠見她醒來,端得一盆溫水進來,伺候着梳洗挽發。因着夏日炎熱,只薄薄塗了一層潤臉的清露,烏發拿兩根碧玉簪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兒白生生的頸子在外頭,愈發顯得一張玉面白裏透紅,兩道水鬓如刀輕裁。
這廂梳妝打扮,外屋的敞廳裏,紅英指揮着小丫頭擺了三盤兩碟的菜肴,又端了一碟子面點,半鍋清粥。
顧揚靈緩步往外間走去,瞧得小幾上擺着半盤兒櫻桃,忽的想起一事兒,便道:“這櫻桃你們解了饞就給送到西院兒去,也是可憐見的,這麽熱的天兒,每日裏只分了那麽點子冰過去。”
嫣翠斜了顧揚靈一眼,嗔道:“就你爛好心,不知道私底下她們都是如何咒你的,你倒好,巴巴還送了東西叫她們受用。再說了,她們院子裏不是有口水井嗎?吊了果子下去湃一湃,也是一樣的。”
顧揚靈見得嫣翠小鼻子小眼睛的擠眉弄眼,笑道:“玉鳳姑娘前幾日不是送了絹帕襪子來,好歹人家是親手縫制的,我這卻是借花獻佛,論起用心還不如人家呢!不過半盤子櫻桃,往日裏你貪嘴的還少,哪至于這般小家子氣。”
一時用了飯食,已是半下午時分,屋外懸着一輪紅日,熱辣辣的陽光鋪了一地。
“等着用過夕食,外頭的太陽也落了,地上不那麽燙了,咱們去園子裏的假山石那裏嬉水如何?”嫣翠坐在顧揚靈身側,一面打着團扇,一面咬着唇兒笑,一雙眼亮晶晶地望着顧揚靈。
金豐園除了一片梅林,還有好幾處景致頗為不錯。嫣翠口裏的假山,便是夏日裏納涼的好去處。顧揚靈在屋裏頭憋了好幾日,心裏頭也生出了些許的煩躁,便點着頭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