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蘇氏今個兒特別高興, 自從嫁進商門戶,她就覺得頭頂上壓着座大山, 那山又大又重, 把她的脊梁都給壓彎了。
未出嫁的時候, 她最愛的便是出門做客,或是在家裏頭擺個小宴席,宴請一些有頭有臉的官家姑娘。
可自從嫁進了薛家, 這些事情她便漸漸的很少做了。便是人家也未曾表露出半點的輕蔑, 可她卻總覺得,那些子官家太太, 官家姑娘們, 暗地裏都在笑話她有個商戶丈夫。
可今日卻是不同了, 家裏頭的兩個兒媳, 連同一個貴妾都是官家出身,她可算是揚眉吐氣了。
春月正給她捏拿肩骨,見她半阖着眼兒唇角含笑, 知道這是高興了, 正要奉承幾句,外頭連滾帶爬地進來了一個丫頭,撲在面前的空地兒上,尖聲哭道:“太太, 姨奶奶不好了。”
蘇氏被驚了一跳,仔細一看,好似是東院兒的那個叫紅兒的丫頭, 又聽她嘴裏的話不吉利,立時不高興了,喊道:“沒規矩,喊什麽,有話不能好好兒說麽?”
說着氣憤地轉過頭,同春月說道:“東院兒裏頭的規矩太散漫了,回頭定要好生整頓整頓才是。”
紅兒哪裏還能好好兒說,又大聲哭號起來:“姨奶奶肚裏的娃娃沒了。”
蘇氏“噌”地站了起來,驚道:“你胡說什麽呢?”又問:“怎麽一回事兒?”
紅兒哭得一臉鼻涕,滿臉淚花,蘇氏看得惡心,也不待她開口回話,一甩帕子道:“算了,我親自去看看。”
薛二郎被灌了醒酒湯,又被福興拿着冰帕子擦了一回臉。他本就不是醉得特別厲害,很快便醒了。腦袋雖仍舊沉沉得疼,但睜開眼的一瞬,瞧見了床榻上血淋淋的那一幕,仿佛被萬箭穿心,一時間痛得不能自己。
他幾乎是下意識就要撲過去,卻被嫣翠那丫頭死死攔住,紅英雙眼通紅地看着他,問他可否先出去坐坐。屋裏亂糟糟的,福興也勸他,說他在屋裏頭,反而礙事。于是坐在外頭廊下的石階上,呆呆看着天上的一輪殘月出神。
腦後勺不知為何鼓着一個大包,可此刻什麽痛都比不上他心裏頭的痛來得鑽心。他的孩子沒了,罪魁是他;他的心肝子命在旦夕,罪魁還是他。
眼前不斷出現他是如何将靈娘死死箍在懷裏,又是如何将她壓在了身下,最後又是如何糾纏着她跌落在羅漢床下……
薛二郎痛苦極了,他不斷地想,今天夜裏他究竟做甚非要來東院兒裏啊?他還記得他當時雖是醉醺醺的,但分明是有意識的,可後來怎的就忽然迷了心竅,就……
薛二郎抱住了腦袋,手指根根插.進發髻裏,用力地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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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氏進得東院兒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廊下石階上的寶貝兒子,一疊聲就喊了起來:“這天寒地凍的,你坐地上做甚?沒得入了寒氣,明個兒再做下病來。”
走上前要拉他起來,又擡着頭四下亂看,見得一個婆子萎縮着立在一邊兒,罵道:“你眼瞎了不成,沒看見二爺坐在地上,不會搬個木墩出來。”
那婆子慌慌張張去了,蘇氏依舊怒不可歇:“那顧氏也不知道整日裏忙些什麽,院子裏頭的人一個比一個的沒規矩,真是……”
“行了。”薛二郎突地暴喝,瞪大了眼恨恨地盯着蘇氏看:“靈娘向來乖巧,你做甚老是數落她。”
蘇氏被吓了一跳,這才想起她做甚來的東院兒,忙問:“怎麽一回事?怎麽說孩子沒了?”
薛二郎慢慢垂下臉去,廊下垂着的燈籠落了暈紅的燭光在他的面頰上,照得一半兒明亮,一半兒昏暗。他突地嘿嘿笑了兩聲,臉上的肌肉動了動,神色竟是有些可怖起來。
他道:“被我給弄沒了,現在連她也快要沒了。”說着,突地伸手狠狠地給了自己幾個耳光。想必是下了狠手的,薛二郎的唇角很快便滲出了血跡來。
蘇氏忙抱住了薛二郎的手,大叫:“你這是做什麽?”
薛二郎用勁兒抽回手,好似中了邪似的,還是一個勁兒的往自己的臉上甩巴掌。被蘇氏死死攔住,蘇氏哭喊道:“你這是怎麽了啊?”
薛二郎突地就頹喪下來,也不打臉了,只可憐兮兮地看向蘇氏:“母親,這可如何是好,靈娘她快死了……”話未說完,雙手猛地抱住了臉。
蘇氏只瞧着那雙紅通通的眼珠子心裏就有些發憷,又聽他說話怪異,行動也有些異常,哪裏還敢多問。
偏巧方才那婆子搬了個小杌子來了,讪讪地同蘇氏笑:“屋裏頭婆子不敢進,外頭只有小杌子了,要不……”
蘇氏一把扯住她,拉着那婆子去了一邊兒,問她:“少廢話,究竟怎麽一回事兒,快些講來。”
這婆子一向是在外頭伺候的,哪裏清楚卧房裏頭的官司,只把自家知道的說給蘇氏聽。
“婆子也不知道怎麽個一回事,只知道二爺喝的醉醺醺進了裏屋,沒多久,嫣翠便沖進了竈間,拉着福興也進了裏屋,說什麽叫福興救救姨奶奶的命……”
說着,小心翼翼看得蘇氏一眼:“聽說孩子沒了,不會是二爺喝醉酒,打了姨奶奶不成?”
“放屁!”蘇氏瞪了婆子一眼,哼了一聲幹脆進了裏屋親自去看。
一掀簾子,撲鼻的血腥味兒,立時拿衣袖掩住鼻端,這才看到床前兩盆血水,嫣翠和紅英一面哭一面給床上的人清洗軀體。
難不成真的死了?
簾子落下,蘇氏捂着心口,覺得腦袋有些發懵。今個兒可是她的生辰啊,那死丫頭莫非和她有宿仇不成,哪個日子不好去死,卻偏偏要死在今個兒。
不對,她死了,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那可是二郎頭一個孩子啊!就這麽沒了?
蘇氏想着就覺得氣惱,那死丫頭果然和薛家天生犯沖,竟出些叫人堵心的事兒。可眼下罵她也聽不到,真真兒是氣人。
就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說話聲,蘇氏忙豎起了耳朵。
“二爺,有一味藥咱們府上沒有,你看……”好似是二郎跟前兒叫福興的那個随從。
緊接着是薛二郎不耐且焦躁的聲音,“那就叫他們馬不停蹄,趕緊去外頭的藥鋪買啊——”
這深更半夜的——
蘇氏幾步走到外頭:“大半夜的,等着明個兒天亮了再……”
“母親!”薛二郎猙獰着面孔,滿是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瞪着蘇氏。
蘇氏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兩步,卻又皺起眉:“敢情你忘了宵禁令不成?再者,你可甭忘了,今個兒可是你母親的生辰,夜裏便勞師動衆的尋診,叫外人傳了去,忒是晦氣了!”
薛二郎難以置信地盯着蘇氏,随即勾起唇角冷笑了兩聲,轉頭吩咐福興:“你親自去,盡量不和巡視的官兵照面兒,省得耽誤事兒!若真是碰上了,留下一個人拿着銀票周旋,你只管去買藥。快去!”
福興一點頭,轉身便疾奔而去。
蘇氏尖聲喊道:“二郎——”
薛二郎卻不理會她,大步邁進門檻,欲要往內室裏去。
蘇氏一把拉住他,滿臉焦急:“那裏面血淋淋的不吉利,她這可是小産,此等污穢之事,你不躲着,還要往裏頭幹嘛?”
薛二郎用力掙開蘇氏的拉扯,冷冷看着她笑:“那裏頭有我的女人生死未蔔,我一定要去守着她。”說着就要往裏去,可只走了兩步,便突地閉上眼,一頭栽了下去。
……
蘇氏沒能拉住薛二郎,這一頭栽下去,正碰到了牆上,撞得鼻青臉腫,一時間竟是昏迷不醒了。這可把蘇氏急得團團轉。
因着碰到了頭,也不敢随意移動,便叫仆役們先把薛二郎安置到了東院兒的廂房裏。
這下蘇氏可算是着急上火了,也不管甚個宵禁令,叫魏管家打着薛府的燈籠,速速出門去請郎中,囑咐着萬一路上碰到了巡視,趕緊的塞了銀票了事。
魏管家方去,闵嬌娥才姍姍而至,蘇氏正是一肚子火氣沒處撒,見得她便是一頓臭罵。
“你也算是當家主母?家裏頭鬧哄哄的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你是聾了還是瞎了,人影子沒看見半個,我離得這麽遠都來了,不過幾步之隔,你做甚不來,難不成窩在屋裏頭孵蛋啊!合着沒了的孩子不是你懷的,你就半點兒不上心啊!”
闵嬌娥被罵的時候院子裏的仆役并不少,聽見這音兒不對,齊齊都垂着眼兒,當木頭樁子。
闵嬌娥四下看了看,頓時漲青了臉皮。肚子裏一肚子火氣,一肚子委屈,可卻都說不出口。
那顧氏肚子裏的孩子本就不是她的,做甚要她上心,還要叫她照看,憑甚!再則,薛二郎不是在這兒嗎?他自家的心頭肉,用得着她去照看?若不是聽說薛二郎也出了事兒,她才不來呢!
心裏頭咒罵個不停,可面兒上卻委委屈屈的,闵嬌娥上前一步福了福,淚眼淋淋地道:“母親錯怪兒媳了,并非兒媳憊懶,不願擔負主母之責,只是這顧氏并非尋常妾室,二爺向來待她格外上心,事事都是親手料理,并不要轉托他人之手,兒媳便是有心,也不敢不從啊!”
蘇氏聽了冷冷一笑:“你莫要狡辯,二郎許是不知你的底細,我卻是清楚。那顧氏不過是輕輕一跌,便把孩子給跌沒了,說不得便是身子太過嬌弱的緣故。這身子嬌弱,自然有她本身體質不佳的緣故,可你在裏頭動過什麽手腳,你當真就以為誰都不知嗎?這薛府裏頭,可不都是死人啊!”
說到最後,眼神尖利,意味深長地沖着闵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