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闵嬌娥咻然抓緊了手帕, 擡起眼皮子瞄了廊下立着的蘇氏一眼。蘇氏還在淡淡笑着,正望着她, 眼神鋒利如刀。

頓時心亂如麻, 手腳冰冷。這時候突然提及這事兒, 莫非是要翻舊賬?可為的是什麽緣故?只因着她忽視顧氏和她的孩子,只因着她來得遲了麽?

蘇氏卻不再多言,轉過身往廂房裏去了。

廂房的床榻上, 薛二郎還未醒來, 蘇氏坐在床側,目光沉沉地注視着自家兒子。

事情的始末如今她已知曉, 可這一切都不是兒子的錯。

論起罪責, 首先便是顧氏不好, 自家有孕, 不好好将養着,還狐貍妖氣地勾引二郎,惹得他有了欲念, 才惹出了這般禍事。

這其次, 便是闵氏的錯。若非她當初心有不軌下了藥給那顧氏,那顧氏身子康健,哪裏跌了一跤便會沒了孩子。便是那藥不是真藥,可是藥三分毒, 顧氏吃了那麽久,誰知道身子叫禍害成什麽樣子了。

把一切都推到了兩個女人身上,将自家兒子撇得幹淨, 也把當初自己逼迫顧氏喝養生湯,後頭喂她喝毒.藥,殘害她身子的事兒忘得一幹二淨了。

屋裏的更漏一滴接着一滴重重跌落,待到亥時兩刻,薛二郎終于醒了。

外頭的長廊下,紅兒和虎丫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蹲在地上,面前放着小泥爐,上頭正在熬藥。

“靈娘……”薛二郎低吟一聲,扶着腦袋就要掙紮着起身。

被蘇氏一把按住,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坐在繡墩上緩緩道:“不過是沒了個女胎罷了,沒了便沒了,你也不必過分傷心。現下裏頭正在診治,有丫頭在裏頭陪侍,你自家也受了傷,去了也是添亂,好生躺着,才是正經。”

薛二郎一聽那胎兒沒了,目光瞬時就變作黯淡,等着蘇氏說完一席話,恻然地望了蘇氏一眼,露出痛苦的凄然:“那是我的孩兒呀,是我和靈娘頭一個孩子,就算是個女胎,也是我期待良久的孩子啊!怎能說沒了便沒了呢!”

說着微微閉眼,灰敗的面容上掉落兩行淚:“是我不好,明明喝了酒,就該好生呆在書房裏安置,偏偏又想着靈娘,非要來瞧她一眼,可,可……”他痛苦地抱住頭,狠狠揪自己的頭發:“可以往也喝醉過,卻從不曾像今日這般失控,我,我……”

“聽母親的話,這事兒根本就不是你的錯。”蘇氏強硬地抓起薛二郎的一只手,緩緩放在掌心裏慢慢揉搓着,眼底漸漸有溫柔的憐惜慢慢傾瀉,緩緩道:“怪只怪闵氏不好,若不是她心懷嫉妒,在顧氏的膳食裏下了藥,敗壞了顧氏的身子,如何今日裏輕輕一跌便跌沒了孩子。”

薛二郎一呆,不敢相信地反問道:“你說什麽,闵氏在靈娘的膳食裏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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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氏點點頭:“你可還記得闵氏院子裏吊死的那個丫頭。都說那丫頭是因着父母要把她嫁給尤財主,才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可我卻知道,那丫頭分明就是因着向我告密,被闵氏發覺後心生恐懼,才投缳自盡的。”

說着輕輕一嘆,搖搖頭道:“我念及闵氏是初嫁,雖一時誤入歧途,卻并未鑄成大錯,且那顧氏當時已經懷有身孕,這才幫她掩蓋了此事。可未曾想,那藥竟是傷了顧氏的身子,這才輕輕一摔,便沒了孩子。”

說着,蘇氏探過手輕撫着薛二郎的臉頰,眼神溫柔好似四月春風:“二郎,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闵氏有錯在先,顧氏也不該為了固寵就單獨與你同處一室,引誘你失了理智,才……”

薛二郎猛地打落了蘇氏的手,扭曲着臉痛苦地看着蘇氏:“引誘我?你覺得靈娘會引誘我?”說着呵呵苦笑了幾聲:“每次我來東院兒,她不是催着我去正院兒,就是拿着玉鳳新繡的腰帶要我試試合不合身,她根本就不樂意我來,怎還會因着固寵不顧自家身懷有孕勾引我。”

兒子房裏的事兒蘇氏哪裏會知道,呆了一下,還待說話,卻見得薛二郎抹了一把臉,擺擺手道:“母親不必再說,兒子心裏有數。”看了眼角落裏的更漏,道:“夜已深,母親早些回五福堂安歇吧!至于這裏的事兒,我既然醒了,自然要歸我處置。”

蘇氏還要說什麽,薛二郎卻已經不耐煩再聽,掀開被子穿上鞋便要往外頭走。

蘇氏拉不住他,皺着眉看着輕晃的簾子狠狠跺了回腳,然而心裏頭還是不放心,坐在繡墩上心裏游移不定,不知該不該就此回了五福堂去。

闵氏正立在廊下惴惴不安,瞧得薛二郎走來,忙上前福禮。

薛二郎見得闵嬌娥的面兒,雙眸裏立時飛掠過一點銳利的冷光,勉強按捺住暴怒的情緒,淡淡道:“你竟還等在這裏。”轉過眼去揭簾子:“你且先回吧!有甚事兒明個兒再說。”

這當口兒,哪個也比不上保住靈娘的命要緊,他且先按捺着,随後在一一清算。

闵嬌娥敏感地覺察到了一絲隐蔽的危險,見得簾子垂落,不自禁地便揪緊了帕子。可再一想,那男人的臉色瞧起來還算正常,想來太太那裏也并未說過什麽才是,不然,依着他那脾氣,定不會這般就輕易放過自己。

闵嬌娥這般安慰着自己,扶着紅香慢慢下了臺階,偏巧碰到蘇氏扶着春月也要往外走,蘇氏冷眼瞧了她一回,并未出聲便走了。

闵嬌娥便猶疑地立在了原處,瞧着蘇氏沒了蹤跡,又往回看了幾眼——窗格上幾道影子來來往往搖搖晃晃,可她卻一眼就認出了哪個是他的身影。

“奶奶,夜涼了,回去吧!”

紅香看着闵氏掉了幾滴淚,心有不忍,抽了絹帕要給她擦淚。卻被闵氏擋了回去,拿袖子拭了拭,擡起頭抽了抽鼻子,道:“回吧!”

等着闵嬌娥剛一離開,薛二郎便從堂屋裏走了出來。後頭跟着福興,臉上稍顯倦怠。

薛二郎看着空蕩蕩沒有人影的庭院,冷冷地說道:“吩咐下去,不論誰來東院兒,沒我的首肯都不許進。便是太太和二奶奶也不行。只管叫人攔着,便是惹惱了她們也不要緊。去囑咐趙婆子,小心管着小廚房,別叫不幹淨的東西溜進了姨奶奶的膳食湯藥裏。”

福興是個機靈鬼,一聽便面露了然,忙道:“知道了,二爺放心。”看了看薛二郎的臉色,青白交加,又陰沉着臉,就好似個冷面夜叉,忍不住勸道:“也是夜深了,二爺也折騰了許久,不如二爺先去歇歇……”

“不!”薛二郎搖搖頭,頓覺頭痛欲裂,難受得很,他往屋裏看了看,道:“我得守着她,等她這邊兒當真沒事兒了,我再去歇。”說着,撩開簾子進了屋裏。

……

低垂的幔帳裏,綢緞錦被下露出一截枯藤般細弱的腕子,紅英小心地将腕子挪回被中,側過臉,卻無聲地落出了幾滴淚。

這次小産極大的損害了顧揚靈的健康,好容易養在身上的肉膘,一夕之間全沒了影蹤。她愈發的瘦弱,面色凄白如鬼,單薄的好似一陣風就能将她吹起。

眼下屋裏頭只有紅英一人貼身侍候着,嫣翠不頂用,見得那銅盆裏的嬰兒屍骨,立時便暈了過去,如今躺在小屋裏,還要紅兒分一部分精神去照料她。

把東院兒裏的事兒都想了一回,紅英抹幹了淚,轉臉又去看顧揚靈。

顧揚靈是醒着的,睜着一雙眼,正看着帳頂默默出神。那上面是嫣翠專門紋繡的瓜瓞綿延,才剛挂上去沒一個月,可她的孩子……顧揚靈微閉上眼輕輕喘了口氣,紅塵凡世裏,她再一次成了孤苦伶仃的可憐人。

紅英瞧見她閉了眼,面上難掩哀愁悲戚,在被褥底下用力地握住那只冰涼沁骨的手,心裏百轉千回,嘴上卻也只能勸慰:“姨奶奶莫要太過悲傷,郎中說了,好生調養,孩子還會有的。”

許是外頭起風了,廊下的琉璃鈴铛串兒“叮鈴鈴”的作響,清脆悅耳,叫顧揚靈一陣恍惚。好似又回到了那個秋日的下午,嫣翠一臉細汗地跑了進來,紅着眼圈告訴她,太太要把她許配給薛三爺那個病秧子。

一晃眼,都過去一年多了,可她的處境,兜兜轉轉幾個來回,卻還是那樣慘然。

顧揚靈淺淺一笑,那笑卻好似天邊的一抹浮雲,那樣輕淡,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見。她緩緩地張開眼,看着紅英,想哭,卻是眼幹的難以再掉落出半滴淚水,不由得苦笑道:“再多的孩子,也不是這一個了。”

紅英頓時心酸難耐,淚珠子一下就流了出來。

外頭的廊下琉璃鈴铛串兒仍舊在響,顧揚靈卻慢慢變得平靜,只一雙眸子忽閃着幽深冷光,好似将要出鞘的寒冰寶劍,清亮銳利。她看着紅英緩緩道:“你莫要只管哭,我這兒還有事要囑咐你去做呢!”

紅英立時擦幹了眼淚,清清嗓子,道:“姨奶奶只管說,我定會辦好的。”

顧揚靈點點頭,軟軟地朝她輕笑:“這事兒我不交給嫣翠,那丫頭性子不行,不比你,向來眼尖心細,又是穩當可靠的。”反手緊握住紅英的手,道:“你靠近些,這事兒和我小産有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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