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正院兒的堂屋裏, 薛二郎端着一杯茶慢慢抿着,隔着一張沉香色木桌, 闵嬌娥半垂着頭, 大半的臉隐在陰影中, 并不能觑探出半絲神情。只一雙素手攏在一處,正擱在膝上,纖長細指上糾纏着一截長長的絲縧, 在指尖繞啊繞的。

薛二郎似乎渴極了, 一盞茶很快便見了底,招呼屋裏頭的丫頭:“續茶。”

薛二郎越是自在, 闵嬌娥心裏就越是慌亂, 她思來想去, 卻愈發的不敢往薛二郎那邊轉眼去看, 心裏由來一陣心慌,想起昨夜蘇氏的話,闵嬌娥驀地哆嗦了一下, 她那婆婆, 該不會把什麽都說了吧。

又飲了一杯茶,薛二郎将茶碗置于桌上,阻止了紅香再次續茶的意圖,揮手遣退了屋中的随侍, 眸光轉向一旁的闵嬌娥。

他看過來了!

闵嬌娥急速地掀起眼皮往薛二郎那邊兒掃了一眼,瞧得他一雙幽幽暗暗恍如深幽洞穴一般的眸子,立時偏過臉去, 心跳如雷。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腦中一陣懵然,闵嬌娥心想,他這是來找她算賬的,她該怎麽辦?

堂屋裏一時異常寂靜,只聽得更漏緩緩的“滴答”一聲,卻好似千萬斤重物兜頭砸落,直叫闵嬌娥不堪重負,喘不過氣來。指尖上糾纏不休的絲縧被死死勒在細白的雪膚之間,闵嬌娥猛地閉上眼,手上用力,幾下便扯了下來。

都說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知道便知道罷,他還能把她怎樣?殺了她不成?

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闵嬌娥再次睜開眼,心下已是平靜。唇角慢慢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擡起頭,緩慢地轉過臉去。

她道:“往日裏吃罷晨食二爺便會匆忙離去,今日遲遲不離開,是有話要與妾身說嗎?”

薛二郎從方才便一直看着她,見她如此,忽的笑了,而後轉過臉,望着門外的庭院慢慢道:“我以為,愛妻你會有話要同我說呢!”

闵嬌娥笑了笑:“難得二爺得了空閑要與妾身說話聊天兒,只是顧妹妹那裏剛剛沒了孩子,妾身身為主母,總要去探視一番才是。”說着,流波般的目光落在薛二郎的臉上,柔柔道:“若是二爺今日無事,不如随着妾身一道同去,與顧妹妹排解憂思……”

“排解憂思?”

薛二郎一字一頓慢慢重複着這四個字,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伏在桌面上,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淚花,不時還拍打着桌子,只一雙桃花眸子裏,不時掠向闵嬌娥的視線,卻好似隆冬臘月天兒裏,最鋒利,最冰冷的一截冰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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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嬌娥慢慢蒼白了臉,指尖蜷縮,心裏頭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子絕望的凄惶。

外頭廊下悄然站立的紅香綠玉齊齊打了個冷戰,殷嬷嬷同她們立在一處,只是蒼老的面容上異樣的平靜,一雙眼望着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麽。

薛二郎笑夠了,抽出帕子拭拭眼角,又從懷裏拿出一張紙,放在桌面上慢慢推了過去。

闵嬌娥見得他臉色漸變,冷凝陰寒的目光直勾勾望着自己,不覺身子一顫,拿起那張紙一瞟,頓時呆住了。

見得女人猶如遭受了雷劈電擊一般目瞪口呆的表情,薛二郎滿意地笑了:“我本想持刀而來,一刀殺了你這毒婦,可又一想,你若死了,我頂着殺妻的罪名又如何鼎立門戶,持家立業?思來想去,你這條命我還當真是要不得。可你這女人我也着實不願意再見,不如你收拾包袱歸家得了。夫妻一場,你心思鬼魅,戕害我的寵妾,我大人大量,立休書與你恩斷義絕,你看,我的心腸當真是太軟了些。”

闵嬌娥此番才愣過神兒,緩過了氣兒,耳邊聽得薛二郎厚顏無恥的一番自誇,不由得冷冷一笑——他不殺她,還不是懼怕着她身後闵家的權勢,雖則父親轉眼變作無情,然而她一日姓闵,父親那副好面子的性子,哪裏能容得下闵家女被個商門戶休棄歸家。

她才不怕呢!

性子一起,闵嬌娥登時找回了當初她和林姨娘稱霸闵家後宅的嚣張。把休妻書扔了過去,闵嬌娥抿着殷紅檀口微微含笑:“二爺要休我?行啊,待我修書一封告知家裏頭的父親,此等大事,總是需要長輩做主才是。”

薛二郎登時陰沉了臉,這是拿闵縣令壓制他?亦是冷冷一笑:“你犯了七出之條,好忌妒不容人,且殘害家中妾室,殘害我的子嗣。便是到了你父親面前,想必你父親也無話可說。”

闵嬌娥不以為然,慢悠悠站起身來,鎮定地看着薛二郎:“休妻是大事兒,二爺不如和太太商量商量再說?”

這賤人!

薛二郎見得闵嬌娥面容上的無畏,又聽她語氣頗有些肆無忌憚,甚至還帶了些挑釁的意思,由不得眼色不善起來,額角甚至也有青筋不時迸起。

闵嬌娥這會兒也是想清楚了,這位薛二爺向來精明睿智,然則碰上那位顧氏,便會時不時昏聩一下,變得滑稽可笑起來。此番估計也是如此,腦子昏掉了,才會一大早就拿着休妻書過來羞辱她。

妒忌?殘害妾室?有證據嗎?家中一個貴妾兩個通房一個侍妾,誰能說她妒忌不容人?至于殘害妾室,雲娟已死,廚房裏那媳婦兒絕對不敢賣了她,無憑無據,僅憑口舌就想把污水往她頭上潑,當她是沒娘家人,叫人肆意欺負的孤女嗎?

闵嬌娥彈彈衣袖理理妝容,抿着唇兒看着薛二郎嬌笑,想要休她,也要看她爹答不答應。舉人老爺又怎的,她爹一方縣令,手裏握着的才是實權,任你再是出息,憑你一介商人,頂上又沒個人兒照看,就想不管不顧對着硬幹?做夢!

“時候不早了,妾身還要去看望顧妹妹,便不陪着二爺說話兒解悶兒了。”說着軟軟一福,一甩袖子轉身離去了。

“砰”的一聲,身後,青花兒瓷杯碎了一地,薛二郎青紫着臉,眼睛瞪着庭院裏如蓮慢移,正緩緩離去的闵嬌娥,一時竟不敢相信,這女人竟真敢把他撅了回去,還“啪啪”的把他的臉扇得倍兒響。

“老子要休了她!”薛二郎重重地捶了桌面一拳,恨恨地坐在椅子上,心裏卻是十分發愁。當初娶她的時候看重的就是她身後的權勢,可如今想要休她,那權勢卻變作了攔路虎。

真真兒是自作孽不可活!

薛二郎想着如今的為難,再想起當初把靈娘貶為貴妾時候的易如反掌,心裏頭,頓時生出了許多的愧疚來。那些原本他從未在意的事兒,火星燎原一般,在腦子裏燒了起來。燒得他又是後悔,又是自責。如此這般,薛二郎就更堅定了休妻的念頭。這樣惡毒的女子,絕不能留在府裏頭。誰知道下次,她還要如何去殘害靈娘。

東院兒的大門外,闵嬌娥一行人被攔在了外頭。

闵嬌娥氣得花枝亂顫,抖着手指頭指着那守門的婆子道:“你是眼瞎了不成?我身為當家奶奶,二爺的正妻,來看一個妾室,難不成還要去找二爺說情?”

守門的婆子滿臉的虛汗,點頭哈腰的,可比起二奶奶,她更害怕二爺,于是道:“是二爺吩咐的,婆子也是聽命行事,二奶奶就莫要為難婆子了。”

闵嬌娥氣得要死,不過區區一個妾室,擺得什麽臭架子,以為自己是皇太後不成。看了眼不遠處開得一條縫隙的大門,闵嬌娥胸前急速地起伏,末了,咬牙切齒道:“把東西給她,咱們走!”

紅香上前把兩根上好的山參丢給了看門的婆子,一臉忿忿地跟着闵嬌娥離開了。

守門的婆子很快便把這件事報給紅英聽,紅英也不過淡漠地點點頭,就叫婆子把山參送去給趙婆子收着,自己轉過身進了裏屋。

顧揚靈已經又睡了過去,紅英便落了半面帳子遮住了窗格裏透進的天光,随後坐在床前的繡墩上,一面做針線,一面守着顧揚靈。

将近午時,顧揚靈悠悠轉醒,在紅英的侍候下喝了一碗燕窩粥,紅英見她精神還好,就打發了小丫頭去門外守着,自家卻坐在床側,弓下腰同顧揚靈低語。

“她屋裏頭的諄兒似乎同庫房裏的陳婆子拜了幹親,往來倒是頻繁得很。”

“那陳婆子可有何不妥?”

紅英搖搖頭:“那陳婆子素來沉默寡言,平素也鮮少和人說話。”

顧揚靈點點頭,又問:“還掃聽到了什麽?”

紅英想了想,面露一抹愧色,搖搖頭道:“玉氏為人也算是機警,素日裏并不同人牽扯來往,譬如莺兒這般饒舌的,也不過是說道些狐媚好打扮之類的,再沒有旁的消息了。”說完,遲疑地望着顧揚靈:“姨奶奶為何要我打聽玉氏,莫非姨奶奶懷疑她?”

顧揚靈點了點頭。

紅英立時激動起來:“姨奶奶為何這般作想?”

相比紅英的激動,顧揚靈就顯得平靜了許多。她擡手掖進耳際垂落的絲發,長長彎眉微微斂起,面容上帶着幾分黯淡的痛楚。

“我思來想去,總覺得昨夜二爺突然癫狂,着實透着幾分詭谲。他往日也不是沒有醉酒過,醺沉沉的時候,也粘人得很。可昨個兒卻好似入了魔一樣,任我捶打哭求,好似耳聾一般根本就聽不見,這真的是很奇怪!”

眸子裏突然耀起灼灼如烈火般的亮點,顧揚靈一把抓住紅英的手,語氣變得有些急促:“我想,必定是有什麽異常之處,是我們不曾留意的。因此,我想到了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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