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回頭他瞧見師父已将黑色的裏衣穿上身,正在低頭系衣帶

絕望。

是他失策了,不該那麽刺激那小子。現在魏輕塵去殺人了,殷無憂已經預料到事跡敗露,引得衆人除魔衛道的場面了。

他不願見那樣的事情發生,于是拼了老命沖擊穴道。

魏輕塵估計是走得急,并沒有把他封死,約莫一刻鐘後殷無憂就自行解開穴道,得了自由。他顧不上強行解穴帶來的不适,馬上抄起劍去醫仙谷。

緊趕慢趕,他于黎明破曉前到達那深谷。

彼時萬籁寂靜,醫仙谷像是被死亡籠罩一般,連鳥鳴都聽不到一聲。殷無憂禦劍穿過寒霧,心不斷下沉。等到了神樹上,他二話不說直接踹開了白玉竹的木屋,大吼一聲:“白大夫!”

——預料中的血腥場面并沒出現。

“咳咳……無憂真人?”

一個虛弱但足夠清晰的聲音響在這死寂的夜晚,它穩穩地接住了殷無憂下墜的心。殷無憂頓時松了口氣——

還好徒弟沒殺人。

還好他沒有釀成大錯。

白玉竹的房內點着暖色的燈,照得室內一片溫和。透過半透明的落梅屏風,殷無憂看着他正撐起身子,朝着自己看過來。

“可是身體不适?”白玉竹馬上強撐病體,要下床來見客。

殷無憂大跨步走到屏風後面,到床邊問他道:“我徒弟沒來?”

“啊?”白玉竹滿臉困惑,“未曾聽下人說魏公子晚上有來過。”

殷無憂聽了立刻離開他房間,在神樹周圍尋找徒弟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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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被驚醒的黃三帖急匆匆來到師弟的室內看望他,聽說是殷無憂踹開了師弟的門,黃三帖馬上走到外面,朝天怒罵:“殷無憂你有病啊?!大半夜不睡覺吵我師弟作甚?哼,我忘記了,你确實腦子有病!”

白玉竹拉着他:“少說點少說點……”

殷無憂像鬼一樣,突然出現在黃三帖身後,戳了戳他的背,問道:“我徒弟沒有來麽?”

“沒有!”黃三帖斜眼看他,“他來做什麽?找罵?”

殷無憂看了白玉竹一眼,不好當着外面的面揭穿徒弟的邪惡面孔,于是随口敷衍道:“沒事,我罵了他,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過來找找。”

“是為了那件事吧。”白玉竹關切道,“不知無憂真人可從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殷無憂搖搖頭。

“他竟好意思隐瞞?”黃三帖不屑道,“兇殘成性,又沒有擔當,果然是魔!!”

白玉竹給了師兄一個眼神,示意他閉嘴。

殷無憂往前走了幾步,撥開眼前的樹枝,努力在一片昏暗中尋找徒弟的身影。

按理說,魏輕塵應該比他早到,現在白玉竹還好好地站在自己身後,要麽是那家夥還沒來,要麽是他沒找到下手的機會。也不知道他是否潛藏在這黑暗的山谷中,殷無憂便不好離去。

他得留下來護着白玉竹。

然還沒等他編好留下來的理由,黃三帖就極為敏銳地問:“你徒弟跟我們又沒什麽好關系,離家出走怎會到這裏?莫不是……他想掩蓋真相,所以要來殺了我師弟?”

殷無憂:“……”

誰能告訴他,這個老東西為何如此機智?

果真是因為活得夠久的緣故麽?

瞧見他一時語塞,黃三帖便知道自己猜對了,馬上激動起來:“好家夥!那小子果然嗜殺成性,天理難容!我……我要差人去蒼山派找人來滅了他!”

他正要去喊人,突然被一道白影擋住了去路。

殷無憂一臉肅殺之氣,冷冷地盯着他。

“你這是什麽意思?”黃三帖後退一步,下意識護住了自己師弟,瞪着殷無憂道,“莫非你要助纣為虐?”

“有我在,保證不會讓他動你們。”殷無憂沉聲道,“但若是你打着莫須有的罪名找人對付我徒弟……”

“不會的,”白玉竹越過師兄的肩膀,看着殷無憂道,“我師兄只是說說而已,請無憂真人莫要當真。”

“我也并非有意恐吓,”殷無憂放下身上的寒意,無奈道,“只是我們師徒出了點狀況,那孩子……總之,希望兩位見諒。近日我會守在此處,護衛你們的安全,你們可放心寝食。等他出現,我便會把他領回去好生教導。”

黃三帖盯着他,冷哼一聲:“最好別讓他驚擾到我師弟。”

說完他扶着白玉竹進屋,又找人來給他修門,自己倒是再沒離開師弟半步。

此後殷無憂就留在了此地,他等啊等,等啊等,兩三天沒敢合眼,愣是沒等到徒弟。

到第四日,白玉竹對他道:“他可能是騙你的吧?”

殷無憂一聽覺得似乎有那麽點道理。

照魏輕塵的速度,照魏輕塵的行動力,若他真要殺人斷不會把人留到天亮。一直到現在還看不到他的身影,可能他根本就沒打算來。

殷無憂想着,或許他還記着答應過自己的事,不濫殺無辜,不随意為惡。

但轉念一想,那小子心思深,不知是不是不想在自己面前殺人,因而一直暗中蟄伏等自己離開。

如此一來,他還是不敢走。

白玉竹見他愁眉苦臉,便對他道:“若他要來早就來了,沒出現可能是故意騙你,然後躲到其他地方去了讓你找不着,又或者……”

他緩了緩,遲疑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可能自己愧疚萬分,說不出口,又不忍心你被蒙蔽,所以刻意引你到我這兒,讓我幫你恢複記憶。”

“這……”殷無憂倒是沒想到這一層,被大夫這麽一說,頓時心裏更亂了。

真是徒弟的心思不好猜啊!

白玉竹有意報恩,看對方猶豫不決,于是勸道:“不如就讓在下試試吧。若是能恢複記憶,就用不着逼他了。把握了真相,你才能由此處理好你們師徒之間的矛盾。”

他說的很有道理,殷無憂心動了。

他得知道真相,他得知道自己的過往,他必須知道,他早晚得知道。

可,他還是希望徒弟親口告訴他。

但,他的徒弟似乎沒有那個勇氣。

他已經把孩子逼得不見人影了,現在也不知去哪裏找。與其拖時間,不如早點恢複,再去找他。

“好吧。”他終于下定決心了。

殷無憂轉過身,對着白玉竹微微欠身:“有勞。”

“客氣了!”

白玉竹喜出望外,馬上請病人入內,又讓藥童去喊了自家師兄,請他從旁協助。

等黃三帖來了,白玉竹便挽起袖子朝着殷無憂伸出手。

殷無憂愣了下:“要吃藥還是紮針?”

“不吃藥不紮針。”白玉竹把袖子挽到胳膊肘,對殷無憂解釋道,“我祖上傳有引魂手,我需要侵入你的大腦,對你的意識施功,牽引你想起過往。來,請你坐下。”

殷無憂被他拉着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他雙手放在膝蓋上,不自覺地收緊。窗口的光照進來,落在他腿上,照得他指尖一片蒼白。

“緊張?”白玉竹笑了笑,一邊動作輕柔地取下他的發冠,一邊溫聲道,“放輕松,結束後你會陷入短暫昏迷,等醒來就會記起一切了。”

“噢……”殷無憂有點呆愣,好像還沒做好準備,他臉上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聲音艱澀地問,“會不會……忘了我徒弟?”

“不會的。”白玉竹道,“要不你留一封書給自己?”

“嗯,行。”

為了穩妥起見,殷無憂還是起身走到了窗邊,鋪開一張信紙,提筆給自己留言。

寫什麽呢?

他眯起眼睛看着外面蒼茫的山,用筆端蹭了蹭自己下巴,稍稍靜默片刻後,他低下頭,快速在紙上寫下兩句話。

寫完後他放下筆,用大拇指按住食指第一個指節,用力一割,立刻有鮮血湧出。

他就着血液在信紙上按下一個手印,而後将信紙拿起來,提到窗口吹風,等墨跡幹了又将信紙疊起來,揣入懷中。

接着,他走向白玉竹。

“準備好了?”

白玉竹問。

殷無憂在雕花木椅上坐下,深吸一口氣,又閉了一下眼睛。

“我準備好了。”

☆、找徒弟

十天後,秦川。

日光傾瀉,萬裏無雲。這一日天氣極好,一杯醉酒館的生意也很好,門裏門外都坐滿了人,夥計們個個忙得像陀螺似的。南來北往的江湖兒女,在這裏拼桌喝酒吃肉,用不同的口音暢談人生,又或者漫話江湖。

其實一杯醉酒館的酒不便宜,貴就算了,它甚至高于普通酒館百倍,看起來做的完全是黑心生意,但來此喝酒的仍是絡繹不絕。

這間酒館的老板叫做唐灑,其人所釀酒水香遍整個修真界,專供各大名門。衆人都懷疑他是仙界的酒官,偷了天上的配方來人間釀酒,所以才能釀造出那麽好喝的酒,因而尊稱他一聲“酒客”,把他奉為“塵寰四客”之一。

眼下這酒館中不管是喝酒的還是聊天的,大家都忙活着。全場最閑的大概要數櫃臺後的那名少女。

少女二八年紀,模樣嬌俏,穿一身桃紅織金香羅祥雲襖裙,梳着雙環髻,她正百無聊賴地撸着趴在櫃臺上的那只大黃貓。

能坐在這個位置,還能這麽悠閑的,自然只能是酒館的老板,或者老板娘,再不然就是老板的女兒。

雖然這間酒館早晚是要給她繼承的,但唐甜甜目前的身份還只是“老板的女兒”。

她在櫃臺後一邊撸貓一邊側耳聽大家講些趣事,十號桌在議論雲州蒼山派痛失少主之事,好像挺慘的;七號桌在聊劍仙書院新出的話本,叫做《逆天》嘛,作者月咕,內容寫的是一對男男師徒的禁忌戀情,唐甜甜已經入手了,舍不得看完便鎖在了櫃臺後的小箱子裏,打算過幾天再看。

五號桌在聊北陸燕氏長子與別有洞府大弟子的秘聞,一者說燕家小子騙了別人家大弟子的感情,一者說“狗屁!明明是別有洞府棒打鴛鴦!啊啊啊!我要看他倆在一起!”

三號桌在聊卻塵臺沒了玉衡真人就仿佛斷了腿一般,好像要被其他三家給比下去了……說起來這玉衡真人和唐甜甜她爹都屬“塵寰四客”之列,但唐甜甜從沒見過那個人,只聽說他天人之姿,劍術了得,回回奪得論劍大會頭名。因為論劍大會頭名的獎勵是一個獎杯,故而後來大家又把論劍大會稱為“玉衡杯”,也就是以玉衡真人的名號來冠名了。可惜後來……後來玉衡真人他嗝屁了。

所以明年的論劍大會其他劍修該是有機會了。

一大堆多有趣的事情,叫唐甜甜聽得入了神。夥計怕她無聊,端來了一盤瓜子讓她嗑。

唐甜甜面上盈着笑意,蔥白手指捏起一顆飽滿的瓜子放在貝齒間輕輕一嗑,“咔”的一聲輕響,瓜子仁滾入口中,瓜子殼丢進碗裏。她嗑着瓜子聽着八卦,不知不覺時間就這麽一點點過去了。

等瓜子嗑完,唐甜甜也乏了,正打算上樓睡一覺,忽然瞧見門簾被掀開,打外頭來了個白衣飄飄的男子。其人披着日光似的,白衣略有些發亮,他頂着恨天高的白玉長冠,與端着酒的夥計錯身而過,一轉眼來到了櫃臺前。

“唐小姐,有我徒弟的消息了麽?”他問。

似乎是剛從別處趕過來,這人氣息略急,額上還沾着薄薄的汗水。他緩了口氣,撥開貓尾巴,翻過扣着的茶杯,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仰頭一飲而盡。

“沒……沒有……”唐甜甜搖搖頭,“我找來喝酒的人問過了,都沒有人見過你家徒弟。可能……可能是你描述得太模糊了。”

“怎麽會模糊呢?” 那人擦了把汗,皺眉道,“我跟你說的清清楚楚,我徒弟高高的,帥帥的,天上地下他是最靓的仔!這還不夠清楚麽?”

這算哪門子“清清楚楚”……五天前剛接到這人的委托時,唐甜甜就犯了難。她讓對方細致描述幾句,但這人咬定上述條件就夠了,還說“你看到他肯定會明白的”。

明白個鬼。

唐甜甜嘴角抽抽,雖然她常年在這酒館,閱人無數,但……誰知道怎樣的人才算最靓的仔啊。要她說,恐怕卻塵臺的玉衡真人才是公認的劍道上第一美男子吧。

只是玉衡真人已經隕落,年紀和這白衣男子的徒弟也不符。

她提議道:“要不你還是找個畫師畫一幅像吧,我挂在酒館裏,保證很快就能得到你徒弟的線索。”

“畫師,你以為我沒想過找畫師麽?”那男子昳麗面容染上愠色,罵道,“那些畫師全是垃圾,完全畫不出我家塵兒萬分之一的俊朗,我簡直要氣死!我想着拿不像他的畫像做參考,恐怕會産生誤會,還不如讓你按照最高的标準幫我問。”

唐甜甜黑着臉道:“我問了……好多人稱自己就是天上地下第一美男子……很多連我也瞧不上,就沒留下來讓等你了。”

“好吧。”男子舉目看了看酒館裏的人,沒發現目标人物後忍不住露出了失望神色。

他長得這樣好看,瞧見他一臉落寞,唐甜甜有些不忍,就安慰道:“肯定能找到的,我會繼續幫你問的,你再多等等。”

“我等不了了,都這麽久了還沒找到,我已經沒耐性了。”白衣男子擡起眼簾看了看唐甜甜,沉聲道,“而今只有一計可逼他現身。”

唐甜甜下意識地湊近他,好奇地問:“什麽計?可需要我幫忙?”

對方輕輕點頭,而後語出驚人——

“我要砸了你這酒館。”

☆、找到了

“我要砸了你這酒館。”

“啊?”唐甜甜大吃一驚,連忙擺擺手道,“不可以!”

“顧不上那麽多了,回頭我再賠你就是了。”男子說完抄起櫃臺上的青瓷茶壺猛地往地上一砸。

“嘩啦”一聲巨響,茶壺摔了個粉身碎骨,酒館裏所有人都被驚動,齊刷刷朝着櫃臺這邊看來。

靠近櫃臺的幾張桌子,已有人按住了劍柄,怒問:“你誰啊?發什麽神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衣男子下巴一擡,趾高氣揚道,“我,殷無憂。”

接着他用劍柄撥開自己的空氣劉海,露出額上的魔紋,笑着道:“是個魔哦。”

“什麽?竟然是魔?!”

衆人大驚,也不問他摔茶壺做什麽,馬上喊打喊殺。唐甜甜急着勸架,卻被夥計急匆匆帶走。于是當日的一杯醉酒館就成了混戰現場。

很快,魔宗殷無憂大鬧一杯醉酒館,殘殺唐家父女,屠戮大量劍修的消息就在整個劍道上傳來了。無數義士立刻前往秦川,要将魔頭碎屍萬段。

當然,也有急着去救人的。

魏輕塵到達酒館時,裏頭已是水洩不通。

此地從慘案現場變成了鬼故事現場——唐家小女好模好樣的站在櫃臺後,不像是被剁成三截又拼了起來的樣子。

唐甜甜帶着滿臉僵硬的笑容疲憊地朝大家解釋道:“誤會,都是誤會……當日殷先生并沒有傷我們父女,也沒有大鬧酒館,他只是不小心碰掉了我的茶壺,後來大家就打了起來。呵呵……感謝大家前來相救,我們父女一切都好……大家遠道而來辛苦了,請落座喝酒,喝完各回各家吧。”

聽到這裏魏輕塵就知道自己是中計了。

他正要轉身走人,突然被人從身後抱住了腰。

“抓住你了,臭小子。”

熟悉的聲音在他耳畔咬牙切齒道。

這麽近的距離,對方的溫熱的氣息噴在他耳朵上,一下子把他的耳朵給熏紅了。魏輕塵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要跑路。但對方加重力氣掐他的腰,令他無法離去。

趁着衆人搶位子喝免費的酒,殷無憂一手壓低鬥笠一手拽着徒弟穿過大廳,走到了酒館後面的花園。穿過花園,後面是一座小山,山上有個小亭子。

殷無憂帶着徒弟飛上亭子,而後摘下鬥笠丢在環形坐凳上,盯着徒弟問:“你來幹什麽?”

沉默,又是沉默。

亭子裏挂着酒壺形狀的燈籠,昏黃燈光照亮魏輕塵的臉,殷無憂發現徒弟邋遢了不少,不僅形容枯槁,還蓄起了胡須,也沒見他修理,長得亂七八糟的。那雙星子般的眼眸也滿是血絲,不知道多少天沒好好休息了。

活像個沒人要的倒黴孩子。

不怪唐甜甜沒打聽到人,這家夥現在這麽憔悴,全無先前的神采,自然稱不上是修真界最靓的仔。

殷無憂本打算等他出現就揍他一頓,現在看他這樣,哪還下得去手?當即語氣軟下來,關切地問:“你上哪兒去了?不打算回家了麽?”

魏輕塵看着他,沉默了許久,好半天問出一句:“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麽?”殷無憂在鬥笠邊坐下,身體後仰靠在護欄上,埋怨道,“我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你小子欠揍,這麽久不回家,害得我一陣好找。”

“你沒有讓白玉竹幫你恢複記憶麽?”魏輕塵似乎有些驚訝。

“別用這種懷疑的眼神看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殷無憂朝徒弟招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他過去坐。

魏輕塵遲疑了一下,慢吞吞走了過去,坐在了師父身邊。

亭子外長着許多雜草,殷無憂随手拔了一根,而後懶洋洋地靠在一邊,用柔軟的葉子尖兒撓了撓徒弟的臉。“快問我為什麽。”

“為……為什麽?”魏輕塵乖乖地問。

就算師父不提示,他也正打算問出這個問題。

哪知他問了,師父又用誇張的語氣道:“這還用問?聰明如你這都想不通麽?”

魏輕塵搖搖頭,聰明如他,确實想不通。記憶對一個人有多重要,他不是不知道,所以那日他才會離開,給師父恢複記憶的機會。

可是為何,他沒有那樣做?

殷無憂丢下茅草,挪到徒弟身邊,而後捧着他的臉,給了他一個溫柔的笑容:“我想好啦,還是等你來告訴我。先別急着拒絕,我可以給你足夠長的時間,比如……一生那麽長,好不好?”

——他這是放棄了自己的過往,選擇了我。

魏輕塵心裏動容不已,又自慚形穢,無地自容。縱然他聰穎,仍是無法想通,也無法理解,自己是走了怎樣的大好運才會遇到這麽好的師父。

兩個人四目相對,這麽近的距離,他看到師父眸子裏滿是溫柔,像一池溫泉,要将他溺斃。

他嘴唇顫了顫,哽咽道:“師父,我真的不值得你這樣……”

“值不值得我說了算。”殷無憂打斷他,又靠過去與之額頭相貼,在更近的距離看着他,順便捏了捏他的臉,“答不答應你說了算。嗯?”

師父寬厚至此,溫柔至此,再不答應就不是人了。

魏輕塵輕輕點頭:“好。我答應。”

☆、風花月

“阿花——”

殷無憂雙手攏在嘴邊朝夜空大喊:“傻鳥,快來——”

“來啦來啦!”一只胖鹦鹉掠過花園,飛到了亭子裏,先是在魏輕塵臉上蹭了蹭,歡天喜地慶祝他的歸來,而後站在他肩上歪着腦袋看着殷無憂問,“幹嘛呀?”

“你去讓小二送壺好酒來。”殷無憂吩咐道,“再加兩盤花生米,一盤油炸的,一盤生的。生的那盤是你的。”

“好呀好呀!”聽到有自己的一份,阿花馬上飛去了酒館。

從亭子的位置可以看到酒館裏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為這夜晚增添了許多和樂氣氛。歡樂人間,大概就是這樣吧。

秦川地區四季長春,即使是在冬天也仍是氣候宜人,談不上寒冷,頂多有幾分清涼。空氣中滿是花的香,時不時有粉紅的花瓣從園子裏飛入亭中,落得滿地都是。

和徒弟半解心結後,殷無憂心情大好,他拉着徒弟的手,讓他老實交代這半個月都躲去了哪裏。

“也沒去哪裏。”魏輕塵悶聲道,“不知道該去哪裏……就随便走走。”

“下次不知道去哪裏就回家呀。”殷無憂拍拍徒弟的手背,“記住沒有?”

“記住了。”魏輕塵低頭看到師父手上的傷在結痂了,他指尖輕輕撫過那傷痕,發現師父右手食指又添了新傷,問他誰弄的。

殷無憂道:“自己不小心劃破了。不礙事。”

魏輕塵又問:“師父最近好麽?有沒有犯病?”

“有呀!”殷無憂張口就編,“差點死翹翹了,臨死前我想着——啊,我的塵兒還不知道跑去了哪兒,他獨自在外面有沒有被人捆住送到祭劍臺,我還有很多話沒對他說,啊,我舍不得他……我一邊想着,一邊哇哇吐血。後來我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裏,把阿花吓壞了,它在我旁邊嗚嗚地哭。我躺在雪地裏,心裏想着給你,我努力咬牙堅持,就這麽撐下來了。”

他說的話畫面感很強,魏輕塵一聽就內疚不已。“對不起……我不該亂跑,我應該陪在師父身邊的……”

“對啊,”殷無憂狂點頭,“不然指不定你什麽時候就失去師父了。”

為了不讓徒弟再瞎跑,他不得不昧着良心騙孩子一次。雖然有些良心不安,但……管那麽多做什麽?把徒弟留下就行了。

聽他這麽說,魏輕塵更悔恨。殷無憂便趁機找他騙吻,他一本正經道:“我還沒恢複,又忙着找你,這十天跑來跑去累死了,你是不是該給我補充點能量?”

這話一出魏輕塵就有點懷疑他先前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可……他實在不好在這件事上質疑師父,一時間有些為難。

殷無憂哪還等他點頭啊,馬上趁他愣神的時候抱住他的脖子親了過去。他得愛惜身體,沒敢吸取魔氣,因而這個吻就是單純的親吻,是單純的解饞,是單純的洩憤。

雪早已消融,風從亭子裏路過,花染紅俊朗的臉龐,月照亮緊貼的身影。

“師……”

聽到徒弟在叫自己,殷無憂立刻攪動他的口腔,舌尖卷起另一個字,塞入自己嘴裏一口咽下,不許他提醒自己。

他抱着徒弟的脖子,正要再度跟他磨嘴皮子,突然阿花刺耳的聲音喊着:“人來了!人來了!!”

魏輕塵一聽趕緊把人推開,而後慌亂地擦拭自己的嘴。

一轉眼,小二端着一壺酒和幾碟小菜從山路上冒出頭。等他把酒菜送到後,殷無憂往他盤裏放入酒錢,揮揮手讓他離開。

小二一溜煙兒沒了影,阿花馬上落在桌上享受自己的美食,殷無憂提起酒壺斟滿兩杯,其中一杯放在徒弟面前,自己那杯直接仰頭一口喝下,然後滿上第二杯。

看他又要一口飲盡,魏輕塵按住了他的手,提醒道:“喝慢點,少喝點。”

“好呀,”殷無憂彎着眼睛笑,“你陪我喝,好不?”

魏輕塵端起酒杯:“我敬師父。”

殷無憂也端起酒杯,和着無意落入盞中的花瓣,輕呡一口,而後跟徒弟商量道:“今天見到你了我高興,能不能讓我多喝點?”

魏輕塵猶豫了一下,還是松了口:“好。”

殷無憂當即敞開肚皮豪飲,後來還讓阿花又去要了酒,足足把自己喝醉了才放過。三瓶酒還剩一個瓶底,讓魏輕塵給解決了。

夜深了,師父醉了,魏輕塵背着師父就近找了個客棧。

小二領他倆上樓,一路上就聽醉酒的那個人喊着:“塵兒!我愛你!嗝……快給我……給我做道侶……快答應我……親親……讓我親親……”

沒羞沒躁啊沒羞沒躁!

小二幫着開了門,點了燈之後就趕緊溜了。魏輕塵将師父放在床上,又打來熱水給他擦臉擦手洗腳。褪去師父外袍的時候,他在師父胸口發現一張信紙。

展開來,裏面寫着兩句話——

“魏輕塵,我道侶。”

“我永遠愛他,忘了誰都不能忘了他。”

落款沒有姓名,是一個血手印。

魏輕塵又捉起師父的右手,看了看他食指上的傷,前後這麽一想,什麽都明白過來了。

他捏着那張信紙,靜默了許久。久到師父無意間踹了他一腳,他才回過神來。

他将信紙和師父的衣服放在一起,先把人伺候好了,又簡單地拾掇了自己,而後匆匆回到床上,将馬上要掉到地上的人挪到了床裏面,自己在外面擋着他。

殷無憂仍是酒話連篇,喊着讓人臉紅心跳的話,他瘋勁兒上來了,越喊越大聲,惹得隔壁房間的客人破口大罵,還在隔壁勸着:“那叫什麽塵的姑娘!你要是跟這人在一塊兒就從了他的!讓他消停消停!”

這恐怕是不能從的。

魏輕塵一陣窘迫,趕緊捂住了師父的嘴。

發不出聲音,殷無憂一陣不滿,他迷迷糊糊地看了徒弟一眼,又拼命掙紮。

“噓——別動別動!”魏輕塵後悔了,後悔讓這個人喝醉,現在變成這樣,完全不知怎樣才能讓他安分下來。

就在他發愁時,阿花突然獻上一招。

“吻他!吻他!”

“傻鳥!”魏輕塵怒罵一聲,“出的什麽馊主意?誰教你的?”

阿花卧在枕頭上,委委屈屈道:“上次你瘋了,要烤我,他親親你,你睡了……”

“有過這種事?”魏輕塵想不起來何時放縱自己喝醉過,不過某一年過年的時候好像是被師父灌了很多酒……也不知自己醉後被這沒個正形兒的師父占了多少便宜。

回到眼下,他實在不想用那爛方法,但他師父瘋得厲害,又喊又叫停不下來,甚至跑下來床去上蹿下跳,高喊自己是修真界第一大魔王,要去單挑各大門派。

隔壁房間的客人被他吵得沒脾氣了,沖到門外喊打喊殺。魏輕塵實在難為情,只好捂住了師父的嘴,對低聲哄他:“師父乖,我親親你,咱不吵了好不?”

殷無憂竟是聽懂了,馬上點點頭。

阿花用翅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低聲叫着:“我瞎了,我瞎了。”

一邊叫着一邊又挪開翅膀,小心翼翼偷看。然而它還沒看清,突然被主人丢下了床。更過分的是,主人還把紅帳拉上了!

他們想在裏面做什麽?!

阿花立馬飛上床,企圖鑽進紅帳裏。它剛鑽進了一個頭,就聽到頭頂傳來主人冰冷的聲音——

“紅燒、清蒸、水煮、油焖,自己選一樣。”

次日清晨,殷無憂醒來後發現徒弟不在身邊。他猜徒弟買早點去了,就沒急着起。頭腦還有些昏沉,他喊了阿花一聲,讓它給自己唱個歌。

阿花從桌子上飛過來,踩着薄被走到他枕邊,蹭了蹭他的臉,委委屈屈道:“你徒弟要吃我。”

“為何?”殷無憂忍不住笑了,把它捉下來放在自己胸口,用手指戳它肚子,問它,“你做什麽惹他生氣了?”

“偷看。”

“偷看?偷看什麽?”殷無憂大膽猜測,“你偷看他洗澡了?”

阿花搖搖頭:“昨晚你瘋了,他親你。”

“他親我了?”殷無憂一個大喜,瞬間笑開了花,馬上追問起來,“什麽時候?怎麽親的?親我哪裏?親了多久?除了親我還做了什麽?”

阿花低落地搖搖頭:“沒看到。不知道。”

“沒看到你說什麽說?”殷無憂翻了個白眼,頓時失望不已。還想讓阿花情景再現一下呢,沒想到傻鳥果然靠不住。

阿花走近幾步,看着他道:“他不讓看,還要吃我。”

“他不讓看?”竟然還不讓看……殷無憂躺在那裏,開始進行豐富的想象,他知道自己醉後什麽德行,肯定是瘋的不行。

他想象自己大喊大叫,說着沒羞沒躁的話,徒弟嫌他太吵,又不知如何是好,後來悟出,想要讓一個瘋子安靜下來,要麽上拳頭,要麽給親親。打,那小子肯定是舍不得打自己的。那就只能選擇另一種方法了。

想着想着,他老臉一紅,心裏甜滋滋的。

不一會兒魏輕塵帶着熱騰騰的包子回來了,他換上了一身新衣裳,刮了亂糟糟的胡子,把自己打扮得幹幹淨淨,又英俊潇灑。看着他恢複了往日的神采,殷無憂頗為歡喜。他知道徒弟臉薄,便沒有細問前一晚的事,只是想一想他就忍不住樂。

等吃完早點,徒弟問他有何打算,要不要回家練劍。

殷無憂道:“既然出來了,就四處逛逛呗。這裏離墨河不遠,要不咱們去劍仙書院看看小鳳把劍修好沒?”

魏輕塵自然是都聽師父的,兩人很快就動身了。

兩個時辰後,師徒二人到了墨河一帶,之後他們在河道邊遇到了一個熟人。

“林青——”

殷無憂高喊一聲,驚得那人回過頭。阿花從他肩頭躍出,拍打着翅膀朝那人飛去。

認出他們後,林青立刻揮揮手朝着他們跑來。中途和阿花遇上,一人一鳥親切問候。熟人相見,雙方都很高興。林青還是如往常般謙和有禮,先關心殷無憂的病情是否好轉,在得知沒有解決之法時又為他感到遺憾。

“不礙事,我們再想辦法就是了。”殷無憂看着他背着的包裹,問道,“倒是你,最近還好麽?今天是來看望小鳳?”

“嗯。”林青看了看不遠處那籠在雲煙裏的書院,“我來看看小鳳,順便向她道別。”

他回過頭來,又看看師徒二人,淺笑道:“現在碰巧遇到你們,也剛好可以向你們告別。”

☆、別故

徒弟他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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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回頭他瞧見師父已将黑色的裏衣穿上身,正在低頭系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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