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山岳之松
王子從文學院A樓底下的講堂出來，在走廊裏迎面碰見清濑。他拄着拐，正和幾人說話，那多半也是大四的學長。王子站在不遠處默默看了會——他雖與清濑是同院的前後輩，但畢竟差了兩屆，在課業上沒多少交集，反不如在竹青莊裏相處時間久。
這麽看來，灰二哥在同級生面前，與自己所熟悉的樣子并無多大分別：開朗，親切，單是這樣聽他說話，心情就莫名輕快，像雙腳踏在起跑線上時，細細吻過發絲的風。當然，他悄悄使壞時除外。
沒有誰會不喜歡和灰二哥這樣的人打交道。
正在這時候，清濑也看到了王子，高興地叫他，“王子。”
王子一見陌生人就不自在，但當下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過去，“灰二哥，你今天怎麽來學校？”
“院部推薦我去縣裏的田徑教練培訓班進修，我找教授拿證明的文件。”
“你一個人？如果只是文件，我可以代領的。”
清濑笑着說，“啊，沒關系，我正好也和老師他們說說話，好久沒見了。”
旁邊的女生問，“清濑君，這位學弟也是你同住的舍友嗎？總覺得在箱根驿傳的電視直播上見過。”
“嗯，我們院二年級的柏崎茜，因為一騎絕塵的美貌，大家都稱呼他‘王子’。”
王子埋着頭，幾乎要怯場了，“灰二哥，在學長們跟前說這些，實在是……”
“哈哈，抱歉。”清濑一臉“騰不出手摸你的頭所以很抱歉”的表情。
另一位大四生說，“不過你畢業後就不能住那裏了吧？怎麽辦，清濑，打算租房嗎？”
“是啊，接下來正要去看房。”清濑轉頭問王子，“還有課嗎？有空的話，陪我一起吧。”
王子抱緊懷裏的書，說道，“有空。只是……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
“沒事，随便看看，走吧。”清濑與同學打了招呼告辭，王子拘謹地淺淺鞠躬，跟在他身旁并肩離去。背後，隐約傳來議論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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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清濑君同窗四年，還是頭一回聽他誇人好看。”
“不過那位‘王子’的确是美男子，好想知道他有沒有交往對象啊。”
“我覺得他不像是喜歡姐弟戀的類型……”
“喂！”
清濑忍俊不禁，轉頭對王子說，“他們都不知道王子殿下只對二次元的人感興趣呢，不過，要說具體什麽類型的話……”他作勢認真思索着。
“灰二哥，請別開我玩笑了。我們現在去哪裏？”
“我約了中介，兩點半在學校門口見面。”
王子看了看時間，“還有十五分鐘。”他遲疑了下，問，“灰二哥要搬出竹青莊了嗎？”
“差不多該準備起來了，還有阿雪和King——得給下一屆騰地方，到時候你們這些學長都要好好關照新人啊。”
“嗯。”
他們去看了兩三處房源。中介人很殷勤，見清濑腿腳不便，主動上前攙扶，這樣一來，無意中把王子唯一的任務給占了去。王子慢吞吞跟在後面，聽清濑細致地詢問房屋和周圍環境情況，暗想，這些自己果然一點也不在行。
然而，對于讓清濑占用他看漫畫的時間，王子并無不滿，畢竟他也很想知道，離開竹青莊後，灰二哥會住到哪裏。
這個人有一種超能力，能夠将他待過之處烙上鮮明的個人印記，無論是居住的地方，還是……人心裏的地方。
在竹青莊那棟陋居住了兩年，所有的安心，所有的歸屬感，全都是因為有灰二哥的存在啊。
過去一年裏，為了灰二哥的心願，自己做了很多放在從前不可想象的事。而今那個人夢想既成，即将前往新的挑戰，自己卻不知道該退回何處了。
“怎麽了，覺得無聊了嗎？”
王子回過神來，見清濑站在跟前，正微笑地注視自己。他搖搖頭，“沒有。”
“那你覺得我們剛才看的幾處房子都怎麽樣？”
“怎麽樣……”這類現實問題對王子來說，顯得過于艱深了。他很努力地想了想，說道，“好像，都有點遠。”
“遠嗎？”中介疑惑地說，“客人要求的地理位置是靠近紅葉體育院，這幾處交通都很方便的。”
清濑卻笑了，“确實，離學校有點遠了啊。”他對中介說道，“非常感謝，我再考慮一下。”
王子問，“灰二哥要去進修的地方是紅葉體育院？”
“嗯，進修半年，十月參加全國統一的考核，通過之後就算是初級教練了。”
“那将來能回寬政大任教嗎？”
清濑語氣中不無遺憾，“我也很想，可公立大學的門檻很高，不是那麽容易進的。”
王子腦中閃過許多運動漫畫裏的情節，尤其是名帥帶領弱隊鹹魚翻身，叱咤賽場的熱血故事，百看不厭。
“灰二哥，我會一直……支持你。”話雖如此，但王子心中很明白：即便沒有自己的支持，在那無比強大的意志力前，什麽也阻礙不了他。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一定可以做到。
清濑露出爽朗會心的笑容，右拐靠在牆邊，伸手揉亂王子的頭發，溫柔地對他說，“我知道。”
王子稍稍垂下頭，一陣心跳加速。他即将年滿二十，除了灰二哥，沒有人還會這樣像對待小孩子一樣摸他的頭。明明阿走和雙胞胎那幾個一年生比自己都小，灰二哥卻總是很平等地對他們，很少擺出高年級學長的姿态。
兩人同回竹青莊。清濑出院沒多久，整天忙畢業的事，和王子的作息不太對得上，所以王子幹脆搬了一疊漫畫到清濑的房裏，邊看書邊等他回來。
以前兩人雖然毗鄰而居，但都有各自的安排，要不就是十人集體活動，算下來，真正獨處的機會并不太多。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習慣了每天留出一段時間給彼此，哪怕只是靜靜待在一起，什麽話也不說，也覺得殊為可貴。
王子常年沉浸于漫畫世界，對身邊的事向來欠缺興趣，更很少主動維系人際關系。清濑對此深知，并且，很認真地回應他這份主動。
這樣，就足夠了。
清濑換了衣服，坐在書桌前看剛從教授處取得的文件。王子給他按摩了一陣，忽然問，“灰二哥，怎麽辦？”
清濑放下文件看他，“嗯？什麽怎麽辦？”
王子伸指輕捏對方右腿肚子，“這裏比左邊軟。”
“啊，這個啊，”清濑彎下腰來，自己也在兩邊小腿上分別抓了兩把，“休息了幾個月，肌肉松弛了，沒有辦法啊。現在韌帶差不多長好，可以慢慢開始恢複性訓練了，別擔心。”
王子“嗯”了一聲，不說話了。灰二哥之前一次傷病，似乎是在上大學前吧。雖然從未聽他詳述過當時情形，但一條腿直養到大四才痊愈，傷重程度可想而知。而這一回的傷，又要花掉他多少力氣，耗費掉他多少時光呢？
還有機會再親眼見到他縱橫于賽道之上，與呼嘯的風一同盡情奔跑嗎？
在認識灰二哥之前，王子想象不到世界上會有人如此熱愛跑步，愛到甘願獻祭全副的身體和心靈，連為之遭受的刺骨傷痛都敢于毫無畏懼地擁抱。
他喜歡看灰二哥跑步時的樣子：自信，強大，挺拔的身姿像生于箱根險峰上的松，那雙眼眸中流動的光輝，仿若星空下奔騰不息的大川，平靜水面明滅起伏，底下蘊含着無盡的力量，呼之欲出。
整個竹青莊裏，大概只有阿走與灰二哥是同類人——為跑步而生的人。他們将跑步視作人生意義，風是呼吸，光是節奏，每一步都是遠征，不知疲倦，無可阻擋。
這樣的人，大概世上沒有什麽事，也沒有誰，可以讓他停下腳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