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孤勇的傘兵
阿走又出現在清濑家樓下。他擡起頭,仰望着灰二哥那戶陽臺,新洗的運動服和一對大抱枕迎風招展。運動服是灰二哥常穿那一身,抱枕是大家合送的喬遷賀禮,正面印有尼拉的大頭卡通肖像,背面寫了“箱根山岳險天下”,是王子提前在網上找人定制的獨家珍藏款。
昨晚的聚會很盡興,十人一直喝到深夜,差點沒趕上返校的末班車。匆忙之間,阿走把手機落下了。他次日借用城太的手機聯系清濑,詢問他什麽時候方便,清濑說這兩天一直在家,讓他有空時自行來取。
阿走這天下午沒有課,午後早早出發。他原本約王子同去,可是王子全天課表排滿,與他的時間湊不到一塊,只能作罷。
灰二哥昨天說,過些天就要去紅葉體育院進修了,最近一定很忙碌,給他添麻煩實在過意不去。但是能夠見到他,阿走心中又生出一絲隐隐的歡喜。
以後,像這樣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吧——真是令人無可奈何,卻又不得不獨自去面對的,陌生未來。
從電梯上到八層,阿走按響了801室的門鈴。他很喜歡這個門牌號,因為灰二哥在竹青莊住的是101室,這樣就好像對方只是搬到了樓上而已。
“藤、藤岡學長?”
阿走目瞪口呆地盯着來給他開門的瘦高男子,灰二哥的高中隊友,藤岡一真。
藤岡赤着上身,正用毛巾擦頭發,随意招呼了阿走一聲,“來了啊,藏原。”
“……嗯。”
這還是阿走頭一回在賽場之外的地方見到這位六道大學前任隊長,不禁稍稍有些拘謹。藤岡學長以前給人的印象是威嚴的王者,冷峻的苦行僧,然而這會或許是剛洗完澡的緣故,他顯得很放松,和尋常的高年級學長看起來沒有多少分別。
藤岡沒有站在門邊等他,徑直回往客廳,說了句“藏原來了”,那自然是對清濑所說。
阿走乖乖換好鞋,耳朵裏聽見灰二哥對藤岡學長道了聲謝,兩人又說了幾句什麽,大概是繼續開門前雙方正談論的話題。
他拉了拉背包的肩帶,走到清濑面前,“灰二哥,打擾了。”
清濑穿着一件松垮的墨綠色家居服,傷腿直挺地擱在長沙發上,膝蓋處的疤痕蜿蜒如荊棘,猙獰刺目。他向阿走揚了揚手,語氣輕快地打趣,“阿走,沒有手機很不踏實吧。”
“還好。”
Advertisement
“手機在茶幾上,先收好了。”清濑拍拍身旁的空處,“坐一會吧。”
“謝謝。”阿走把手機放入包裏,還仔細地把內袋的褡裢扣起來。如今他與灰二哥離得遠了,所以,手機比以前重要了。
“要水嗎?去廚房拿個杯子吧。不過抱歉啦,暫時沒什麽其他可喝的。”
“嗯,喝杯水就行。”阿走把包擱在地上,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廚房稍有些亂,但比起他們前夜離開時已整潔許多,灰二哥走動不便,是不是藤岡學長幫着收拾了啊。
清濑看着阿走起身的背影,對一旁的藤岡假裝抱怨道,“你們一個個的,都不坐車,非要跑步過來,當我這裏是紀錄賽接待處嗎。”
阿走接了水回來,詫異地說道,“藤岡學長從六道大跑來嗎……”
藤岡簡單答道,“我剛好在附近辦事,順路過來。”
清濑說道,“這家夥加盟了巨人隊,我們正在研究他的最新訓練科目。”
阿走平時很少聽灰二哥提及高中時代的往事,但看得出這兩人交情匪淺。
灰二哥與藤岡學長,大概就像他與竹青莊的夥伴們那樣,在同一條賽道上拼搏過,為同一個目标努力過,并肩也好,注視彼此的背影也好,只要曾飛馳于同樣的風中,對于跑者來說,就是締結了牢不可破的羁絆,并且深深印刻入靈魂。
這種羁絆,仙臺城西高中的藏原走是無法感受到的,但是寬政大學田徑部的藏原走可以。
從他被灰二哥撿回竹青莊開始,生命中初次擁有了從未敢奢望過的,最珍貴的羁絆。
想到這裏,阿走真心實意地說,“謝謝你,灰二哥。”
清濑笑了,“怎麽突然這麽見外,你還不是得自己跑這一趟。”
“不是手機的事。”
“嗯?”清濑看向他。
阿走回以發自內心的笑容,在心裏說,是從我們認識那一刻起到現在,所有的事。
藤岡說道,“清濑,你給我拟的訓練清單,我帶回去給教練過目。”
“沒問題,到時再聯系我吧。”
“那我先走了。”
清濑随意一揚手,“不送你啦。哦,阿走可以幫我送一下。”
“好的!”阿走連忙站了起來。
“不用。”
藤岡這樣說道,但阿走還是亦步亦趨地将他送至玄關處。阿走站在一旁看藤岡換鞋,幾番欲言又止。說到底,自己既非主人,也不是灰二哥的家屬,送客時該如何措辭,可把寬政大的田徑王牌給難倒了。
“藏原。”
阿走一怔,應道,“在。”
藤岡在門口停步,“我和清濑認識很久了,比起高中時,我還是更喜歡他現在這樣。那家夥比你想象的還要重視你,別讓他,也別讓我失望。”
阿走不知該怎麽回答,藤岡前一句話讓他焦躁,後一句又讓他慌神,思緒混亂之際,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送走了藤岡,阿走剛進客廳,就被清濑調侃,“怎麽了啊,一臉遭人背叛的表情。”
阿走小聲說,“沒有這回事。”
清濑饒有興味地打量他,繼續說道,“簡直就像我帶尼拉出去散步時,它見我和別人家寵物玩耍時候的樣子。”
“灰二哥……”阿走自己也不知為什麽,莫名從對方話中得到勇氣,脫口問道,“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和藤岡學長了啊。”
清濑反問,“打擾什麽?”
阿走差點想說,就是二人世界什麽的啊!但是他怕這樣一說出來,更加坐實自己“嫉妒的尼拉”一般的立場。
理解是一碼事,感情上接受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碼事。倘若灰二哥與其他跑者擁有更深的羁絆,光是動一動這樣的念頭,阿走心中就一陣空蕩蕩地,驟然失了着落。就如同萬米高空中的一員孤勇傘兵,烈風在上,江川在下,降落傘禦風而行,卻看不到屬于自己的着陸點在何處。
阿走貪心地希望,他們兩個之間的羁絆,是獨一無二的。
他盯着清濑手裏的筆記本說,“就是灰二哥剛才在幫藤岡學長列訓練清單——”
“你指這個啊。阿走,你介意我給對手提供支援?”
“不……藤岡學長已經畢業,不算是寬政大的對手了。”而且灰二哥也已不再與他同屬寬政大學田徑隊,為昔日友人出謀劃策也在情理中,沒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
的确介意,可是連阿走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介意什麽,更不知如何向灰二哥剖白這種心情。
“阿走,你這句話說得不對。”
“什麽?”
“藤岡他,從來不是‘寬政大’的對手,而是你——藏原走的對手。”
阿走愣住,胸膛中像有一只無形的手,一下子把他的心髒攥緊了。
“你和藤岡,你們兩個都是‘被選中的人’,只有你配得上當他的對手,也只有他會是你一生的勁敵。”
清濑坦率地望着阿走,臉上方才戲谑的笑意隐去。只有在與對方推心置腹時,那張英俊的,卻總也令人捉摸不透的臉上,才會露出如此表情。
被這樣透徹的眼神凝視,阿走甚至有種錯覺——這雙眼睛已經把自己十年、二十年後,甚至更久遠的未來都看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