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雪白首(二)
阿莫拉的家很簡陋,方清言環視了一眼,并沒有看到除了老人外其他人生活過的痕跡。
甚至連取暖器都是新的。
大約是孫女已經說過了他們這一行人的來意,所以他們并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便開始了拍攝工作,阿莫拉不太會說漢語,孫女便充當翻譯。方清言照着稿子問了幾個問題,沈姐忽然叫了她一聲,讓她注意下,稍微有點表情。
方清言動了動嘴角,終于扯出了一個微笑。
她擡頭看了看在攝影師後面站着的宋承,只見他正抿着嘴看着自己,似笑非笑。
攝影指導?看起來倒是個很清閑的活。方清言喝了口水,繼續工作。
阿莫拉回答得很簡單,語氣也很平淡,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與她想象之中有很大差別,她本以為也許他們的舉動會讓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再次因為往事傷心。
結束對話已經是下午了,阿莫拉講的那些過去和她的稿子上寫的一模一樣,像是事先背好的一般。
中午他們也只在路上吃了點面包什麽的充饑,到現在已經是饑腸辘辘,好在孫女事先已經安排人做好了飯,一結束拍攝就領着他們去了吃飯的地方。
這大概是村子裏最好的房子,兩層的“小洋樓”,比阿莫拉住着的石頭屋要好太多。
孫女怕他們吃不慣這裏的飲食物,做了很多他們常吃的食物,沈姐笑着說:“多虧達瓦細心,這是我這幾天吃得最好的一頓了。”
達瓦是孫女的名字,斯郎達瓦。
不過餐桌上也有當地的傳統飲食,糌粑肉粥、青稞酒之類等等,一行人從下午一直吃到了傍晚,和村裏的藏族朋友們談笑着喝着酒,倒不像是客人,反倒像是回到了家鄉的游子。
方清言吃不下太多,很早便離了席,一個人在村裏漫無目的地走着,每家每戶的門前雪已經被掃得很幹淨,走起來并不費力。
“看來你并不在乎自己的腳。”
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方清言回頭看去,宋承站在她身後大約三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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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絨服,身後印着遠處無盡的雪原,乍一看像是被定格在畫框中的男人。
文藝複興時的畫中男人,方清言忽然想起茉莉對他的形容。
她将口罩摘了下來,淡淡回答道:“我覺得還可以,已經不那麽疼了。”
“你是醫生嗎?”
“那你是醫生嗎?”
宋承沉默了兩秒,突然笑了。
方清言也跟着笑了。
真是幼稚的對話,她想。
一人行忽然變成了兩人行,不說話似乎有點無聊,方清言伸出手指一邊撥弄着沿途的雪一邊說道:“男人提前離開酒席可不是個好習慣。”
“吃飽了還在那幹坐着不是更無聊。”宋承反駁得有理有據。
“你真是我見過飯量最小的男人,”
“你也是我見過最固執的女人。”
方清言有些被噎住,絞盡腦汁也不知道該拿什麽話去回他,宋承突然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暖寶寶交給她,“等會回去前把這個貼上。”
方清言接過暖寶寶時愣了兩秒,她不管考慮什麽都不會考慮到第三步,而宋承卻像是把什麽都能提前料到。
兩人繼續向前走着,話題也是有一搭沒一搭,方清言忽然覺得這個時候話題似乎不再那麽重要,只要安靜地走着,就很好。
忽然有個紮着羊角辮的藏族小姑娘出現在前方,用稚氣未脫的語氣喊着方清言“姐姐!姐姐!”
已經是做阿姨的年紀,很久沒人叫自己“姐姐”了,雖然很詫異方清言仍是問她道:“怎麽了?”
“次仁奶奶,找你!”
“次仁奶奶?”她記得阿莫拉的姓氏好像就是次仁,“你确定是找我?”
“嗯。”小姑娘肯定地點着頭,“她說找那個外面來的長頭發姐姐。”
小姑娘拉着方清言就走,宋承也跟了過來。
村裏的路不是很複雜,很快他們就到了阿莫拉家中,阿莫拉依舊是坐在屋裏,吃着似乎永遠也吃不完的青稞餅。
小姑娘甜甜喊了一聲,阿莫拉回頭看過來,揮了揮手,招呼他們進來。
小姑娘蹲在阿莫拉身邊,看樣子大概是要做他們的翻譯。
阿莫拉說一句,小姑娘說一句。
“聽達瓦說你是作家?”
“大概能稱得上。”
“寫的東西很多人看。”
“應該是有人看的。”
“我和成子,你會寫出來的吧?”
阿莫拉看着她,已經衰老的雙目卻依舊明亮炙熱。
其實她沒有寫關于這個故事的想法,然而這一刻看着阿莫拉眼睛的她卻突然說不出這樣的話。
即使是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她也年輕過啊,她也有過那樣燦爛得歲月。
方清言輕輕點了點頭。
“我想你寫個書,給我。”阿莫拉說完這一句,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得紙,塞到了她的手心。
方清言打開紙條,上面是寫得歪七扭八的漢子,是地址。
方清言猜測着她的意思,是讓她寫本書然後給她看?可是阿莫拉根本不懂漢語。
“謝謝。”這兩個字,說的是漢語。
方清言手下紙條,“我會很快寫出來的。”
阿莫拉放心地笑了笑,不再說話,又像之前那樣安靜地坐着,繼續咀嚼着青稞餅。
方清言站起身,回頭看着宋承,宋承也看着她。
兩人都是沉默。
沈姐他們吃完飯已經是六點多了,天還沒完全黑下去,因為怕雪還會再下下,好不容易來一趟,他們決定将兩天的內容在這一天內拍完。
開拍前沈姐将一個東西交到方清言手裏,方清言打開看了看,是一封信,署名是成子。
“這是?”
“你等會把這個給阿莫拉看。”
“這真是成子寫的?”
沈姐沉默了片刻,才說:“這是為了節目效果,就這樣做吧。”
方清言有些生氣,“可這是在騙人,你們以為阿莫拉會看不出來?”
“達瓦會處理好的,你只要将這封信讀出來就好了。”沈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走過去問攝影的情況。
最後還是開拍了,每個人都開始了自己的工作,沒有人理會她的不滿。
只有宋承走到她身邊,俯下身小聲耳語了一句:“答應上這個節目時,就應該做好這樣的準備。”
寡不敵衆,方清言最終還是收起了針硭,讀着那封并不真實的信。
在讀到最後一句時,阿莫拉的眼中留下了淚水。節目很完美。
衆人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準備回去,方清言一言不發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走在隊伍的最前頭,甚至連招呼都沒打。
她不敢去看阿莫拉的眼睛,她想這故事寫出來,應該是什麽意義都沒有了吧。
連最後的感動,就這樣被商業化。
達瓦為了他們借了輛三輪車,一行人很快回到了招待所。
沈姐讓大家簡單梳洗梳洗明天一早就出發去拉薩,就當去旅游,茉莉舉着雙手贊成,“終于可以去洗個澡啦!頭發都油死了!”
大家看起來都很高興。
當然除了一個人。
本以為這次的節目錄制就這樣塵埃落定,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大家集合時發現方清言不見了。
一同不見的還有宋攝影。
大家紛紛打電話找人,奈何兩人的手機都是關機的狀态,招待所管理說早上他們隊裏有個年輕人出去了,還借了他這裏唯一的一輛摩托車。
方清言回頭看着遠處開着摩托車在雪地上疾馳而來的宋承,笑了笑。
太陽在他身後緩緩升起,給雪地鍍了層燦爛的金色。
“你這就這樣走去,恐怕我們的飛機都要被你耽誤了。”宋承将摩托車停在她腳邊,将摩托頭盔扔到她手裏,“上來吧。”他說。
方清言帶好頭盔,坐上了摩托車,手擒着他的衣角。
摩托車在雪地裏無拘無束地開着,巨大的慣性讓她不得不摟着宋承的腰,将臉貼着他的背上。
耳畔的風呼呼吹過,她想還是只有他能懂自己。
如同十五年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