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啓元六年(春),帝後大婚。
正值初春二月末,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這一年的二月二十八日是個好日子。
當今啓元皇帝年少登基至今六載,朝局逐漸穩定,天下有欣欣向榮之征兆,又兼之皇帝終于松了口要立皇後,上至朝廷官員,下至黎民百姓無不歡呼萬歲,普天同慶。
若是來年還能多個小太子小公主那便再好不過了。
春色微暖,似是天色也應了這好事,前幾日還陰雨蒙蒙,今兒個便是個大晴天,春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京城一片歡騰欣舞,家家戶戶在貼上了紅色喜聯,若沒有的,也會挂上塊紅布以向帝後表示敬意同樂。
聶國公府門前,儀仗隊和擊鼓樂隊等在門前,被派出來為代表的禮部官員幾經請催才将新娘催出來。
聶珑坐在花轎裏,紅蓋頭蓋住臉看不見身旁人的樣子,入目一片暗紅,因喜娘和嬷嬷在邊上看着,她也不好随意亂動。
只聽得男孩兒被人強制性抱走,還不服氣地哼哼唧唧喊着要姐姐。
先前背着她的,那位她溫潤如玉的嫡親大哥此時正不疾不徐輕輕緩緩地往走回,踏在地上的腳步聲也如他本人一樣,力道速度均勻和緩,聽着都叫人舒心。
聶府一衆家眷站在門口送嫁,聶夫人捏着帕子直掉眼淚,聶琥由奶娘抱着,捂住他的小嘴巴,不讓他搗鬼,旁人見了也只是應景地笑上一句姐弟赤子之心,感情和睦。
聶國公站在妻子身側,目送女兒上了那八臺大轎,眼眶微微紅。
來迎親的儀仗隊和主事的官員們遠遠的将轎子圍在最中間,又有禦林軍在一旁護着,衆人幾乎看不見裏頭了。
聶珏生得清瘦高挑,只看見半擡起的轎子頂,目光深邃。
帝後大婚,舉國盛事,十裏紅妝。
自先帝逝世後,京城已經多年不曾有過如此熱鬧的喜事了,便是當今皇帝登基那會兒也不如現在場面大。
那會兒一切從簡,彼時先皇中晚年昏聩,舉朝上下四面都是窟窿,留下的爛攤子太多了,根本不給匆匆登基的少年皇帝緩一口氣兒的機會。
啓元帝登基後便日夜忙碌于這些政事,哪有時間辦什麽典禮?
因此禮部那些個毫無用武之地的官員們,也因着這難得的大喜事,紛紛摩拳擦掌大展身手,恨不得将這次帝後婚禮辦得精心再精心,規格一再提到最高。
若不是皇帝不喜鋪張浪費,或許今次的帝後婚禮還能更加盛大,比如再沿路撒點花瓣銅板什麽的,也叫未來皇後開心開心,與皇上琴瑟和鳴,早日誕下儲君。
回宮儀仗隊行進路上皆鋪上了紅毯,街道兩旁有禦林軍護衛。
儀仗隊打頭,前後兩邊還有擊鼓樂隊敲鑼打鼓,執事官見着時辰差不多了,揮了揮手勢,正要喊什麽,那邊有小太監匆匆跑了過來。
“且慢——!皇上親迎,皇上親迎!”
果然,不大會兒,有太監唱到:“皇上駕到!”
一瞬間不知道從哪兒蹿出來的數量衆多的禦林軍湧上來,與原來維護秩序的禦林軍們混在一起,訓練有素地分散排開來。
圍觀的百姓們均被震懾,齊齊跪倒在原地,不敢擡頭窺視天顏。
因儀仗隊隔着距離稍遠,又有禦林軍圍着,聶府衆人看不見,消息也慢了半拍,這會兒還在奇怪為何還不起轎,不怕誤了時辰?
聶夫人都急得捏住了帕子,畫得細細的柳葉眉糾成一團。
這時,聶府管家氣喘籲籲地跑來,匆匆用袖口抹了把汗,喘着氣兒道:“陛下,陛下親自來迎親了!”
衆人大驚!
自古來也沒皇帝娶親親迎的道理啊,尋常後妃一臺轎子從皇宮側門擡進去了事,便是身為國母的皇後也是進了宮後,方才能見到皇帝,再行夫妻之禮。
不管如何,還是迎駕最為重要,聶盛先反應過來,安排好家眷,帶着夫人長子跪在一旁等待禦駕,連小小一團的聶琥也知道來了厲害的人不敢再亂動。
禦林軍将整條街道隔開了,明黃色的皇帝儀仗隊暢通無阻來到聶府面前,停在新娘子所在的大紅色轎前。
明黃色的禦辇上,一只蒼勁有力的大手掀開布簾,年輕英俊威嚴,身穿大紅色喜袍的男子從裏頭出來。
這人大紅色外袍裏面還露出一截明黃色的龍袍,聶盛跪在地上看到那片衣角的時候,只覺得眼皮子直跳,堂堂皇帝這是做什麽打扮?
“聶愛卿平身,今日你我只論翁婿關系,不談其他,無需多禮,聶夫人也是。”
年輕的皇上聲音溫和,言語之間雖平淡卻平添幾分親近,如同一般的女婿那樣對老丈人客氣有禮,連自稱都換成“我”,聶盛愣了下,略微彎腰連忙拱手稱不敢。
皇上倒也不勉強,在世人心中皇權根深蒂固,他若是再客氣,恐怕要吓壞了老丈人。
眼睛在衆人臉上一一略過,年輕的皇上眼裏閃過一絲恍惚,原來……是真的回來了?
此時聶夫人尚且年輕,臉龐未見皺紋,頭發烏黑如墨不見半點白絲,和小佛堂裏念經的老太太全然不同。
聶盛也正值盛年,雖微微發福,但紅光滿面精神頭極好,不是後來那個死倔的臭脾氣老頭。
而他的好友,褚稷将目光落在溫潤儒雅的男子身上,眼裏帶了絲笑意和親切,他昏迷七天,卻不知為何魂魄離體無法歸位。
雲天大師斷定了他若七日不醒,必将再醒不過來,一語料中,那七日裏,褚稷将京城內外上下逛了一遍。
去過聶府,去過街頭小巷,也在皇宮大院各宮轉悠過,旁人瞧不見他,他卻見着了衆生百态。
見到了他這個從小一塊兒長大,當他伴讀,再到他登基後随着他一步步高升的亦臣亦友的左右手冷靜理智地為他安排好後事。
褚稷微微一笑,他并不介意聶珏在他快死了的時候,不見半絲着急悲切,還能理智地安排好一切,只因他了解這個男人,也知道他有心結,怨他沒有護好……
思及此,他不自在地僵在原地,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念頭,不想錯過他們的婚禮,想見她,但此時…更多的是近情,情更怯。
佛家總說“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想來是很有些道理的。
年輕的皇帝目光悠遠,落在那頂大紅色的八擡大轎。
聶珑坐在花轎裏面,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下,外面敲鑼打鼓的聲音都停了,她隐隐約約似乎聽到什麽皇上來了的話。
于嬷嬷按住了她,“小姐先別動,咱們新嫁娘子上了花轎除非到了夫家,否則可不能半途下轎,這不吉利,老奴先去看看,您且安心等着。”
聶珑微微點頭。
過了會兒後,嬷嬷從後面摸過來,悄悄地在聶珑耳邊道:“姐兒,陛下來了!陛下親自來迎您回宮!”
于嬷嬷聲音裏掩飾不住的喜悅和驕傲,這是多麽大的榮耀?
自古以來,就沒哪個皇帝大婚當日親自出門子将皇後迎回來,這下可好了,他們家小姐這麽大的排面,日後進了宮,誰不高看一眼?即使以後皇上納了妃子,也沒今日小姐的殊榮!
于嬷嬷是真心為自家小姐感到高興,聶珑是她奶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只可惜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她能送嫁小姐一程,卻不能随着小姐陪嫁進宮裏去。
聶珑指尖輕輕一抖,蓋頭下的臉并不像嬷嬷那般喜出望外,她疑惑地蹙眉思索。
聶珏是當今皇上的伴讀,二人關系亦君亦臣亦友,連帶着連這具身體裏的記憶也對皇上不算陌生。
當今皇上,褚稷,字萬生,十六歲登基至今勤于政務日日不綴,按現代的話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眼裏除了政務沒別的了。
這樣的人聶珑相信他在大婚之日很可能還泡在禦書房裏批改奏折,又怎會做出有違傳統之事,特意浪費時間出來接她這個沒見過面的皇後?
聶府外,皇帝不知道被他正看着想着的女人已經将他猜得透透的,他略微遲疑後,不知想到了什麽,豁然開朗,對随身太監道:“去将饅頭牽來,朕今日要騎着馬迎皇後回宮!”
太監略微猶豫,想要勸說,哪有皇帝在外頭騎馬招搖過市的?今日親自迎出來已是過了,但見皇上興致勃勃的神色和不容置疑的樣子,此時還是個面白無須的清秀小太監安公公咽下了嘴裏的話。
轉頭對着一旁的侍衛揮手,那侍衛下去,沒多久就牽來了一匹通體赤紅色的汗血寶馬,原來這威風鼎鼎品相極好的寶馬被取了個土氣的名兒,叫饅頭。
馬兒饅頭圍着褚稷轉了圈兒,打了個響鼻,馬臉極有靈性地在他紅袍上蹭了蹭。
如聶珑猜測那般,褚稷醒來的時候,正在禦書房裏批改奏折,恍惚了好久,又聽年輕清秀的安公公愁眉苦臉地勸他大婚之日應當松快松快,适當休息,注意龍體雲雲。
彼時褚稷只注意到了關鍵字“大婚”!
他忽的站了起來,身前案桌也受到波及,桌上硯臺翻了,墨汁撒到奏折上,褚稷卻一把抓過安公公,神色急切:“今日是幾年幾日?”
安公公領子被他抓着,愣愣道:“今兒個是您大婚之日啊,啓元六年二月末!”
褚稷一時之間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兒,以前日日相對的奏折書本都成了擺設。
他啞着聲音道:“去弄件紅色新郎官外袍,朕要穿着它出去迎皇後回來!”
年輕的皇帝興許是要成婚了,臉上表情依稀得見是幾分意氣風發和迫不及待,他一撩袍子跨上馬背,姿态英姿飒爽,利落大氣,他道:“走,跟朕迎皇後回宮!”
花轎裏。
聶珑輕輕咬了咬唇,手裏錦帕攥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