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喬伊不知道封彥為什麽會忽然問起她學畫的事,只是聽見她的回答那刻起,他眼裏的神情似乎微微變了。
她說不清那是什麽,遙遠的,溫和的,疼惜的,還有一絲愧疚……
封彥問:“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喬伊徒勞地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麽。可那些畫面太過模糊,捉摸不到。她搖搖頭:“沒有,我記不清了……也不太記得那個大哥哥的樣子了……”
梁姨在外面敲門。
“封先生,晚飯準備好了。”
喬伊一愣,指着門口,“我去開門?”
男人方才那一絲不同于常的情緒已經恢複,平靜道:“去吧。”
喬伊小跑去開門。梁姨拿着給她更換的衣服和姜茶站在外面,看見她出現在卧室內,稍一愣,“喬小姐。”
喬伊接過姜茶道謝,聽梁姨問:“您是封先生的女朋友吧?”
喬伊呆了呆,杯中姜茶滾燙,熱氣蒸上來,好似她臉上溫度也滾燙了一些。
她連忙擺手:“我不是……”
“不是嗎?”梁姨琢磨着,“不可能呀……”
“什麽不可能?”
梁姨說:“封先生從來不帶女孩子回家的。”
喬伊一怔,胸腔裏有什麽突地咚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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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腳下棉拖鞋左邊蹭蹭右邊,還局促着呢,裏面的人走出來,“去把衣服換了,別穿濕衣服。”
喬伊側頭看他,神情怔怔的。封彥見她沒反應,下巴點了點梁姨拿給她更換的衣服,“快去。”
“噢。”喬伊抱過衣服便匆匆跑了。
腳步飛快,跟只竄進草叢的小兔子似的。
跑進更衣間,喬伊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雙頰紅撲撲的,眼睛也很亮,心情像是被人扔了一把跳跳糖,被甜蜜的糖暈染,噼裏啪啦炸開了欣喜的花。
她唇角不住地上揚,眉眼彎彎。
梁姨看着喬伊一溜煙跑走的背影,寬慰地說:“封老先生看您帶女孩子回來,一定很高興。”
封彥手落進褲兜,往樓下走,“他是會很高興,但不是因為你理解的那樣。”
“她不是您的……”
“不是。”
梁姨更加不明白了。她算是封家的老人了,封家這代只有封彥一個獨子,梁姨是看着他長大的。董事長身體尚可時,忙碌于集團上下事務,父親也同樣是工作狂,常年駐留風向海外科研基地,母親又是外交官,逗留國內的時間寥寥可數,自然對他顧及有限。
可這小少爺的性子偏偏與同齡那些頑劣的富家公子哥不同,從小便獨立理性,任何方面都俱善俱全,仿佛沒有童年稚氣和年少張狂的階段,一夜之間便長大成熟,父輩嚴格,卻也挑不出他任何毛病。
後來封老因為身體問題對集團事務漸漸力不從心,封彥便順理成章擔起這份重擔。董事會因他過于年輕而質疑時,他幾項重要決策卻淩厲果決,以最快速度穩定局勢,堵住悠悠衆口。
不是不好……只是在旁人眼裏,他太過冷情冷性,家庭和情感觀念十分淡薄,加之商場如戰場,人心叵測,他慣于防備,将心思藏得太深。感情于他而言,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梁姨從來沒見過,封彥會對哪個女孩子如此上心,更不要說語氣中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溫柔。
封彥樓下到一半,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喬伊換好了衣服,一蹦一跳從上邊下來,長發和裙擺随着她的步子輕輕飄動。
封家沒有常住的女客,衣服是梁姨臨時在外面商場買的,她有個和喬伊差不多大的女兒,身材也相仿,所以給她準備的裙子十分合身。
她很瘦,纖細腰身被收進淡紫色的羊絨連衣裙,裙擺自下如泡沫散開,恰好覆過膝頭,一雙白皙的小腿骨肉亭勻,秾纖得度。
腳丫也小小的,踩在棉拖鞋裏,在木質樓梯上踢踢踏踏。
她眉目生得清秀,本就是清麗明媚的長相,一絲一毫的情緒都是藏不住的,此刻她心裏高興,唇角揚着,眼裏也亮亮的。
封彥停下等她,随口一問:“有這麽高興?”
最後兩格樓梯,她兩步并作一,像只小兔子一樣輕盈地跳到他跟前,木質的平臺咚的一震,她得意忘了形。雙手背在身後,肩膀一收,笑眯眯的:“對啊。”
封彥看着她,有幾秒無聲,繼而下樓道:“不餓?去吃飯吧。”
“诶!”
喬伊歡快地跟在他身後,到了一層最後兩格樓梯,她還揮着胳膊要跳,封彥伸手輕輕在她胳膊上攔了一道:“客廳沒鋪地毯,大理石很滑,別蹦了。”
男人用力不深,五指硬朗的骨節隔着衣衫的料子烙在她胳膊上,稍稍一握,溫度清晰。
喬伊頓時像被按下暫停鍵,擡到半空的腿滞住。
只是一瞬,他擋在她胳膊上的力度很有分寸地松開,手重新落回身側。
喬伊捏了捏自己耳垂,咕哝說:“好吧,不跳就不跳了,聽你的。”
封彥瞧她一眼,她腦袋埋得低,半張臉蛋兒藏在發絲後邊,露出半抹精致光潔的下巴尖,長睫低垂,開成濃稠的扇形。一輪白軟的耳廓粉紅粉紅,像軟軟可口的草莓糯米糍。
她安靜不說話的樣子,倒是和平時嘴皮子伶俐的模樣不同,很有乖巧的欺騙性。
封彥也不知在想什麽,極淡地牽了下唇。
吃完飯,天色已經很晚,封彥上樓換衣服,喬伊便坐在客廳沙發無聊玩手機。
外面有人進來,梁姨喊了聲“封老先生”,喬伊順着聲音回頭,那人年齡有七十了,兩鬓斑白,但精神尚可。
喬伊以前經常在新聞雜志上看見他,風向董事長,當初一手創立風向這個商業帝國的人,封弋。
好歹是她現在頂頭的大老板,喬伊趕緊起身,“董事長。”
封弋看見喬伊,神情略微激動,他上了年齡,腿腳不太方便,杵着拐杖走得很慢,卻支開了身旁攙扶的人。
他來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蒼老而粗粝的手顫抖着,“涵涵……”
喬伊一愣,“涵涵?”
封弋眼裏是如見故人的激動和感觸,又有些遺憾地說:“以前的事……你真的都不記得了?”
他嘆氣,又拍拍她的手,關懷問:“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喬伊一頭霧水的:“我嗎?我一直都過得挺好的,不過……”
不過這位董事長是怎麽回事啊……雖然早就聽聞董事長心慈人善,向來重情誼,對待下屬也十分寬和親厚。
只是這也太親切得過了頭了吧……他們才第一次見面而已。
封弋還想說什麽,封彥換好衣服,從樓上下來:“人頭一回來,您別吓着她。”
封弋意識到,略微有些遺憾,眼中卻放心許多。他和藹道:“人沒事就好。”
護工過來提醒封弋吃藥,封弋囑咐道:“好好照顧她。”
封彥沒說什麽,淡淡地應:“知道了。”
喬伊不解地看他,神情詢問。封彥拿了車鑰匙,說:“太晚了,送你回去。”
深夜,窗外風景如水如光,飛速掠過,明暗交錯的殘影劃過男人英俊的側臉。他輪廓本就深邃,月光再一鍍,膚色近乎蒼白的冷,五官陰影很深,看不清神情。
裏面悶熱,車窗落下半截,風吹進來,揚起他的發。
男人一手搭在車窗,無話,私下的模樣不同平日公衆場合那般端肅嚴謹,氣質随性一些,有種富家公子哥兒特有的清冷和慵懶。
眸光極淡,像雨後洗滌過的天青色,偶爾幾許路燈掠過他眼底,波瀾不起。
他似乎并沒有向她解釋剛才那段令人匪夷所思的對話的打算。
風吹着,喬伊感覺小腿那塊涼涼的,伸手去摸,才想起換下的衣服落在了他家裏。
“啊,我的外套!”
封彥看了眼導航,明景公館和大學城距離稍遠,這頭再折返回去,要将近一小時,現在已經快十點了。
“明天我讓人送去你住的地方。”他說。
“……噢,也可以。”喬伊說。
封彥見她向下扯着裙擺,想遮住下邊的小腿,估計是冷了。他側身在後座找了找,之前車上恰好放了一件備用的西裝。
他把外套給她,“冷的話先蓋着。”
喬伊一怔,接過來。
他又随手關了車窗。
外套面料手感很好,走線精細,看不出牌子,應該是請裁縫度量全手工定制的。覆在膝頭,能将她整雙腿都裹起來,寒意一下子便被隔檔在外。
喬伊捏着外套一角,猶豫許久,開口:“那個想見我的人,就是封老先生嗎?”
封彥頓了頓,道:“是。”
拐彎路口,他打了轉向燈,扶在方向盤的五指稍一撐開,抹着方向盤劃到底端,而後一松,方向盤便又自然而然落回原位。
骨節颀長硬朗,有種成熟男人獨有的性感。
哪怕深夜馬路車輛很少,他開車也十分平穩。
駛入住宅區,兩側路燈漸漸明朗,卻依然照不清他的神情。
喬伊問:“可是為什麽?他剛剛喊我涵涵……?”
封彥沒說話。
喬伊又問:“他是不是把我認錯成別人了?”
奇怪的是,當時封彥并沒有替她解釋。
車內安安靜靜。
不知過了多久,喬伊聽見他說:“是以前鄰居家的一個妹妹。”
喬伊怔住:“妹妹?為什麽會以為我是……”
“你們長得有幾分相似。你可以這麽理解。”
“……”
這個理由似乎十分充足,可喬伊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她又說不上來。
喬伊回想他們剛才的對話,董事長為什麽會讓封彥好好照顧她?還有看見她時,眼裏異常的激動。
“那……那個女孩子,現在呢?”她本能問。心髒像是被什麽揪緊,怪異,卻忍不住想要探索。
封彥沉默良久,開口:“她死了。”
喬伊心底一顫。
“……死了?”
“十五年前,她出了一場很嚴重的車禍。”封彥說。窗外樹葉被吹起翻飛,随着風流卷入濃墨般厚重的夜裏,消失在他視野更深之處。
“我爺爺一直覺得有愧于她家,想要補償。他把你當成了那個女孩子,才會有那樣的反應。”
他嗓音平靜,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可在說這些話時,喬伊在倒後鏡中,看見他眼裏閃過一絲真切的遺憾和愧疚,又有意味不明的補償和釋然。
車停在公寓樓外,發動機的聲音靜下,四處靜悄悄的,深冬的風淩冽,拂過樹葉窸窣作響。
封彥說:“到了。”
喬伊沒動,還在想剛才的事,慢吞吞地問:“所以讓董事長以為我就是那個女孩子,也在我的工作範圍內?”
封彥頓了頓,說:“你可以這麽認為。”
她不知在想什麽,問:“那,封先生你呢?”
“我?”
“之前你幫我,也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嗎?”
封彥看她半晌,嗓音平緩地說:“我說過,這只是我們之間的一場合作。”
喬伊抿抿唇,倔強地道:“我又不是傻子。我在新聞裏也了解過關于貝沙島項目的事,拔隆達是泰國赫赫有名的富商,貝沙島度假村建設投資巨大,一期工程投入就将近47個億,拔隆達也許是真心喜歡我的畫,可我也沒有那麽盲目自信,認為只是因為我的一幅畫,就能讓拔隆達決定這麽重要的商業合作。”
封彥沒反駁,眼眸很淺一彎,略微戲侃:“看來你對自己的水平很有自知之明。”
喬伊漲紅了臉,被惹惱地瞪他,“你不要趁機打擊我,我只是比較謙虛!”
喬伊捏着膝頭的西服外套,面料看似硬朗挺括,實際卻柔軟,溫暖。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幫她處理的畫,雨夜裏的毛巾,給她開的暖風……她忽而輕聲說:“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幫我……但我覺得,像你這樣的男人……”
她欲言又止,說着說着便不說了。覺得自己有些大膽,有些越矩,林蔭被夜風吹得刷刷作響,像是也拂過心裏某處,随着落葉不安而悸動地飄搖。
車廂那麽小,她聲音輕輕卻清晰。
封彥等了半會兒,她沒再說下去。他一下竟想聽完這話的答案,側眸看她,“我哪樣的?”
喬伊順着車窗向上望,雨後的天空墨藍如洗,浩瀚無邊。蒼穹盡頭之處,深不透光,唯獨一顆寒星高挂,遙遠卻閃耀。
她望着望着,出神地說:“想知道嗎?”
封彥挑眉。
也許是夜晚降低了人心的防線,她竟大膽了許多。
喬伊笑容一咧,沖身旁男人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你靠過來一點,我就告訴你。”
女孩子眼底清亮,像鋪了層細碎星粉。她太過簡單,那些盈滿惡作劇的孩子氣,總是一眼被他看穿。
封彥沒有動作,就這麽靜靜悠然地瞅着她,想看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還能變出什麽花來。
喬伊見他不上當,被看得有些窘了,臉上一燒,羞憤道:“你、你看什麽呀!”
下一秒,他竟很輕地笑了下。
喬伊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男人骨節颀長的手落下,劃過安全帶的扣合,向下一壓。
啪嗒。
喬伊心頭的弦仿佛也随之一顫,餘音陣陣。
男人脫離了安全帶的束縛,像脫籠而出的野獸。月光流水般瀉過他肩頭,男性硬朗寬闊的身段投下暧昧不清的影,擋住了她全部的視野。
她視線所及之處,是男人領口斯文又齊整的溫莎結,绀藍色壓紋的領帶,修長的頸脖和清冷的下颌線條,逐漸放大靠近……以及那一絲清淡的檀木香,隐隐約約,撩人于無形。
喬伊捏住椅墊的指尖不覺收緊,脊背都僵住了,她下意識往後躲,可車內空間實在太小,她倒進軟軟的椅背裏。
男人的手擦過她的耳畔,摁在椅背上,人朝她逼近,高大的陰影霎時将她堵在狹仄的車角。
“躲什麽?”
封彥低頭瞧她,漆黑的眸銳利而危險,仔細端詳着女孩緊張的神色,嗓音淡淡。
喬伊緊張地咽下一口唾沫,心跳如鼓。呼吸都不敢太過用力,小心翼翼的,目光被他捕捉,挪移不開。
她只是膽子生了毛,随口一戲,想他平日總是那樣端重冷淡,哪裏知道他竟會把她的玩笑當真?
眼看兩人的距離就要越過安全的防線,喬伊忍不住輕聲喊他:“封先生……”
女孩子聲音軟軟糯糯,帶着一絲自己也沒察覺的可憐兮兮的哀求。封彥莫名被刺激得瞳孔一縮,襯衫領口上的喉結緩慢滾了滾,眸色深了一度。
半晌,他竟無聲笑了下,唇角戲谑的弧度帶着難能一見的纨绔邪氣。
咫尺之隔間,他的唇幾乎要貼上她的耳畔,壓低了聲息道:“不是有話要告訴我?怎麽,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