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封先生, 酒席那邊……”
貝思南走過來, 男人身材高拔, 擋住了身前的女孩子。喬伊臉漲得通紅,眼睛也瞪得圓圓的,兩人氣氛僵持。
她頓了頓, 聯想這段時間喬伊的反常态度,大致猜出了點端倪。
貝思南工作上向來明理分明, 從不過問上司私事, 道:“拔隆達先生已經在酒席那邊等您。”
喬伊指尖糾結地摳着晚宴包, 垂着腦袋,看也不看他, 只留給他發頂那一圈青白小小的發旋抗議。
心裏默默期盼他趕緊去應酬。
封彥無聲盯她半晌,他倒真想看她準備鴕鳥到什麽時候,那晚宴包幾乎能被她摳出個洞來。
貝思南幹咳一聲,打破尴尬, 在喬伊身旁低聲提醒:“你不是還要去給拔隆達送畫嗎?”
“……噢!”喬伊立刻會意,感激地看向貝思南,又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身前的男人。他眼眸黑沉沉盯着她,顯然心情十分不爽。
喬伊吓得渾身一個激靈, 立刻又縮着腦袋低下頭, 繼續摳自己的包。
封彥無聲磨了磨下颌,那點耐性快要被她消磨完。今天這樣的場合, 四周都是賓客記者,他此刻也無暇和她多計較, 單手落入褲兜,淡道:“走吧。”
上回婚紗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喬伊當時人在後臺,倒沒親眼見着作為晚宴主人的拔隆達。她只知道拔隆達确實欣賞她的畫,提過不少次想親自見見她,今天算是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面。
布幕揭開,那幅足以鋪滿大半牆面的油畫恢弘壯麗,将整座貝沙島風景收盡畫筆之下,用色大膽鮮明,島上的藍天,雲朵,蔥郁的椰子林,清澈宛如翠石般的海水,底下魚群游動,岸上潔白砂礫……每一處細節都真實鮮活,不難看出畫師用心至深。
她足足花了兩個多月才完成。
在場賓客都對這幅畫贊不絕口,拔隆達本人也非常滿意。
拔隆達問了喬伊幾處創作細節,喬伊都一一對答,雖然交流時間不長,但拔隆達眼中難掩對她的欣賞之意,和她說話基本三句不離誇贊,講到最後喬伊都不太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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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酒席,今天賓客衆多,這樣的場合酒桌安排也是有講究的,什麽身份的人和什麽身份的人同桌,絕不越矩,哪些人私底下有隔閡,絕對不能同桌相見,貝思南早已安排妥當。
喬伊自然不會與拔隆達他們同桌,正準備跟着貝思南去後面幾桌的酒席,卻被對方喊住。
拔隆達不熟悉中文,用稍稍蹩腳的英文說:“喬小姐不介意的話,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頓飯?”
拔隆達這話一出,四周圍的人都愣了愣。這桌酒席坐的人非富即貴,城中富豪最頂流的那一撥,談話大多也是商業內容,只有她一個二愣子,連半個圈內人都算不上。
她要真坐下,未免顯得太過特殊,也太沒規矩。
喬伊尴尬擺手,弱弱道:“這個……不太合适……”
礙于拔隆達的身份,她措辭也要極為小心,生怕說錯什麽壞了兩家情誼,也怕惹怒了拔隆達,讓他下不來臺面。
她下意識瞄了眼身旁男人,小眼神虛虛的,明顯是想求助。
酒席地點在海邊,夜晚七八點的時間,夜色與海色遙遙的化作一片,深藍看不見光。男人站在她身旁,側顏清淡冷峻,深深眼窩在月色下抹了一層很淺的陰影,看不清神情。
喬伊有一瞬很黑暗的想,剛才她故意把他往死裏氣,哪知道風水輪流轉,這麽快輪到她倒黴了。這會兒他總不會見死不救,也故意把她往尴尬場面上推,樂意看她出糗吧?
喬伊內心絕望。
她在心裏亂七八糟地想着,封彥卻淡淡開了口:“她年紀小,第一次帶她出來,就別吓着她了。”
封彥主動替她說辭,拔隆達自然沒強求,但明顯面上不是特別高興。而拔隆達方才對她的欣賞之情溢于言表,以拔隆達的一貫作風,封彥不可能看不出他留人吃飯背後的意思。
封彥對她道:“你先回酒店,晚上一個人別瞎跑。”
喬伊怔怔的,擡頭對視男人清黑的眸子,有溫柔月色剪碎了融進他的眸光裏,深邃如月下的海。
他知道她不習慣在這種場合待着,是在替她說話。不知道怎麽的,她忽然有點後悔剛才自己口不擇言對他說了那些。
畢竟他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種對待感情态度随便,會玩一夜情的男人。
喬伊拔腿打算先溜,迎面進來一個約莫三十四五歲的男人,中等身材,左眼角處有塊很淺的疤痕,像是利器的傷痕,因為年月已久,痕跡已經褪得很淡。
喬伊在新聞報導中了解過這個人,之前和風向競争貝沙島項目的,鐘衡集團老總,石鐘瀚。
風向的邀請名單上雖然沒有鐘衡,但石鐘瀚老早摸清了拔隆達的喜好,即使貝沙島項目合作不成,他和拔隆達私交算是友好,拔隆達對石鐘瀚的到來也表示歡迎。
石鐘瀚笑道:“不過吃餐飯,封總這話說的,難不成我們都是吃人的老虎,會把這小姑娘吃了不成?”
他這樣一說,喬伊眼下又走不成了。
封彥沒說話,神色清冷。以他一貫的教養,也不會明面趕客。
鐘衡近年雖然崛起勢頭強勁,但倚靠的主要還是石鐘瀚曾經在越南的人脈和背景,算不得正派作風,正統世家出身的人大多不屑把他放在眼裏。
以風向的地位,封彥也犯不着和石鐘瀚這樣的人計較。只是近年鐘衡三番兩次試圖插手風向地盤,背後搞了不少小動作,封彥口頭不說,心裏卻是一清二楚。
喬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局促地站在原地。石鐘瀚注意到她,女孩子眉目生得清麗,毫無心機,不像這個圈子裏的人。他只知道當時在訂婚晚宴上,拔隆達确實看中了這女孩的畫,卻沒料到封彥會一直把她帶在身邊。
她下意識往身旁那人站的地方靠,就差沒可憐巴巴地攥上他的衣角,顯然是依賴于他的庇護。
石鐘瀚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石鐘瀚自顧拉開椅子坐下,輕松道:“拔隆達先生喜愛喬小姐的畫,不過是想和喬小姐交流一些創作心得,封總對自家助理也未免保護得太過。”
喬伊心頭一凜。對方這話,明顯是要在衆目之下指責他過于偏頗,當衆掃了拔隆達的面子。
拔隆達在泰國到底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在又在人家地頭,要請她留下吃飯也未嘗不可,原先封彥的話已經給拔隆達留足了顏面,但石鐘瀚這樣挑撥,無疑是把兩人關系往邊緣上推。
貝思南也覺得情況不妙,在旁邊悄悄提醒道:“我聽說拔隆達在泰國就娶了三個老婆,你當心點兒,我看他今晚還有心思再納個四姨太。”
喬伊:“……”
喬伊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喬伊知道自己今晚是逃不掉了,偷偷用餘光瞄身旁男人,他神色很淡,看不出什麽神情。
她心底有一瞬的期盼,可轉念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在這樣的場合,他又怎麽會為了她而讓拔隆達下不來臺面。
喬伊不想他難做,踯躅着正要開口,封彥先她一步道:“Joey,坐我旁邊。”
喬伊一怔。
不等她反應,封彥已在酒席入坐,侍應上前替她拉開座椅。
身旁男人依然維持着平日一貫的清寡淡漠,沒有看她。
見狀,同桌的賓客也都紛紛入席,拔隆達的臉色緩和了些許。
拔隆達不是看不出封彥态度特殊,但他也早就習慣名利場上的風月之事,好的東西都是需要争搶的。在這個位置的人,誰都想成為掌握主動權的一方,對待生意是,女人亦是。
拔隆達自己不好下這個臺面,石鐘瀚願意送他這個人情,他自然也收得樂意。
石鐘瀚吩咐人開了洋酒,給拔隆達滿上,主動站起來道:“來,敬您一杯。”
拔隆達愛好面子,很吃這一套,幾句寒暄後,兩人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石鐘瀚下巴揚了揚,示意侍應繞去封彥那頭,舉杯道:“封總,我也敬您一杯?”
封彥沒有動作。
陸沉上前一步道:“抱歉,封先生從來不喝酒。”
石鐘瀚瞟他一眼,神情閑懶:“請問你是?”
陸沉沒回應,無聲舔了舔後牙。臉色不太好看。
石鐘瀚哪裏是不知道他身份,不過是故意挑釁。封彥回國接手風向是近兩年的事,陸沉算是他身邊最得力的人,想和封家攀上交情的,都不能不給陸沉三分面子。
俗話說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石鐘瀚當着衆人的面明知故問,明擺要和他過不去。
封彥做了個後退的手勢。陸沉沒多理會石鐘瀚,退到他身後。
封彥淡道:“酒精過敏。今晚就不摻合了,大家随意。”
石鐘瀚靠在椅背裏,懶懶地道:“封總這可就太不夠意思了啊。”
和封彥接觸過的,都清楚他向來煙酒不沾,無人質疑。況且以他的地位,旁人都要看他臉色行事。石鐘瀚幾次三番想當面給他難堪,喬伊看出來,心裏很不舒服。
封彥僅是淡淡一笑,輕描淡寫便将話題帶過去。以他的身份,不必與石鐘瀚多計較。石鐘瀚對他的話信與不信,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酒過三巡,飯桌上談論的大多是生意場上的事,喬伊聽得雲裏霧裏,沒有能插嘴的地方,索性一直埋頭專心吃飯。
喝多了幾杯,她又聽石鐘瀚說:“還沒恭喜封總今天簽約儀式順利。不過短短一年,拿下了貝沙島,又成功收購宋氏,估計短期內國內也很難有企業能超越風向。我們這些小企業,怕是遲早有天得餓死咯。”
封彥順着他的話,客客氣氣:“石總說鐘衡是小企業,實在是言過了。不過我聽聞鐘衡向來專注于大型基建和房地産投資,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也對科技産業這塊感興趣?”
石鐘瀚指腹摩挲着杯腳,“我這不是跟風嘛,現在國內經濟前景嚴峻,每年多少企業倒閉清盤,不跟緊主流的腳步怎麽行?不好混哪。”
封彥說:“那是,畢竟這個圈子這麽大,餅也就那麽大,一群人玩的無非是分餅的游戲。大家同坐一條船上,沒有誰嫌錢多的道理。這塊餅誰分多,誰分少,各憑本事,本身無可非議。”
他眸光靜靜,清黑的眼底神色不明,“只不過一個圈子有一個圈子的游戲規則,既然要參進來玩,也應當尊重這份規則才是。”
石鐘瀚笑了下,閑閑散散地道:“封總是在龍頭位置坐得太久了,哪裏懂我們這些小企業家生存艱難。所謂規則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有能力者制定規則,其他人跟着玩這一個小圈子的游戲,從古至今都是這個道理。”
兩人交談不過寥寥幾句,卻都是話中有話,綿裏藏針,你推給我個球,我一個太極綿掌打回去。
喬伊只覺得自己腦子卡着還轉不過來。封彥不徐不緩地道:“最怕有人能力不足卻硬是要改變規則,小船建造都還沒學會呢,便急着想要造游輪,最後弄沉了整條船,得不償失。”
封彥最後這話已經十分不客氣,他今日是主人家,想要當面請客離席也沒人敢說上半句。他本不想搭理,但石鐘瀚上來便拎着風向造事,也就不能怪他不給面子。
石鐘瀚接不下這話,臉色明顯變了變,拔隆達适時打圓場道:“高興的日子,飯桌上不談公事,大家随性一點。”
拔隆達開口,石鐘瀚沒再糾纏下去,雙方合作關系存在,封彥也是點到即止。
拔隆達今晚喝多了幾杯,正在興頭上,看向喬伊,“聽說你是美院的?今年畢業?”
喬伊一愣,沒想到話題會轉到自己身上,匆匆道:“是的。”
拔隆達又問:“你看我們泰國這裏的水土怎麽樣?”
喬伊不明所以,本能道:“挺、挺好的呀……”
拔隆達笑眯眯的,半開玩笑說:“畢業有興趣過來?我弄個文化公司,給你個總經理當當?”
喬伊:“……”
她想起剛才貝思南提醒她四姨太的事,她不是真的遲鈍到毫無察覺,只是沒想到拔隆達居然這麽直接,年紀都是可以當她爹的人了,在酒桌上一點顧忌都沒有。
喬伊不好得罪拔隆達,尴尬陪着笑,只想趕緊把話題帶過去:“您說笑了,我哪兒會經營公司,回頭給您弄倒閉了。”
拔隆達說:“倒閉了就再開一間,生意上的事,不都靠慢慢摸索,多交點學費自然就起來了。”
喬伊:“……”
喬伊整個人都懵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接這茬,手心緊張得出汗。她心虛望了身旁男人一眼,他面上情緒極淡,眸色卻是深了一道。
看起來心情好像更加不好了……
拔隆達笑道:“你要是願意,我就開口問封總要人了。”
喬伊咽了口唾沫,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小圈子的人都清楚拔隆達私下好色,最愛年輕小姑娘。尤其是漂亮又有才華的,留她吃飯的意圖已經足夠明顯。一時誰也沒吭聲。
石鐘瀚人往椅背一靠,唇角勾着,“一個助理而已,沒了就再聘,封總不會舍不得吧?”
喬伊胸腔裏那顆心突突地跳,不知道他會怎麽回答。
封彥眸光淡靜如水,維持着禮貌:“這小孩兒手腳笨,在自家門口都能迷路,到了泰國人生地不熟,怕是沒幾天就得鬧着要回來,就不給您添麻煩了。”
拔隆達一愣,随即道:“诶——不能這麽說,年輕小姑娘,笨笨的才可愛,”他看向喬伊,滿臉寵溺,“到了泰國,出門我給你配專人司機,迷不了路的,啊。”
喬伊:“……”
喬伊想掀起桌布鑽到底下去。
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麽就學不會低調婉轉?
石鐘瀚哈哈大笑,勾着拔隆達的肩:“您不懂,封總今天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壓根就不是您想要個人的問題,是封總他心裏不舍得。封總,我說的是不是?”
封彥沒說話。
拔隆達喝得有些多了,迷離看向他們,心情不太美妙:“哦,是這樣嗎?”
喬伊神經都緊繃了,指甲摳進手心裏。石鐘瀚這樣說,直接就把她和封彥的關系綁在了一起,在這樣的場合,未免太過暧昧。
她摸不準封彥的态度,又怕他難堪,匆忙道:“您別開玩笑了……”她急中生智,随口編了個理由,“我父母都在國內,他們也希望我畢業後留在那邊生活,所以您的好意……”
拔隆達說:“我可以連同你的家人一起接到泰國。”
喬伊:“……”
喬伊覺得這話沒法聊。
石鐘瀚微微眯眼,“你要是不樂意呢,大可以和拔隆達先生直說。拔隆達先生也是明事理的人,不喜歡強迫。”他讓侍應把酒杯倒滿,推到喬伊面前,“不過酒桌上的事,得用酒桌的方式解決,你既要拒絕,這杯酒是逃不了了。”
喬伊咋舌。面前這一大杯洋酒,少說大幾十度,她平時至多貪玩喝個啤酒雞尾酒,哪裏喝過度數這麽烈的。一杯下去得要她半條命。
她沒見過這種場面,根本無從招架。
封彥看着石鐘瀚,嗓音平緩,神色卻是冷了一度,“她頭一回來,這飯局上一桌子男人,總不至于為難她一個小姑娘不是?”
石鐘瀚大笑起來,“我就說封總心裏舍不得吧。”他意味深深地看向喬伊,眼眸眯起,“第一次看見封總幾番開口替人說話,也是稀奇了。”
喬伊臉頰一臊,已不敢去看身旁人的臉色,她看不慣石鐘瀚三番兩次找他難堪,更不想讓他因為自己落于被動,受石鐘瀚調侃。
心一橫,她端了酒杯就要起身:“我……”
她桌下的手被身旁的人輕輕握住。
“你坐下。”封彥說。
喬伊微怔。
拔隆達噙着醉意,神色是玩笑的,語氣已有一些不滿:“我與風向合作誠意十足,只是想要個人。封總這樣是不是太不夠意思了?”
封彥接過她手中酒杯,稍稍舉起示意,極淡一笑,“這酒我喝了。不過,她是我的。”
喬伊尚未反應過來,身旁的人微仰頭,不過幾秒,已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心頭像被什麽猛地一撞。
封彥将喝空的酒杯輕放桌面,眼睫微斂,平靜,看似與往常并無不同。
而桌下的手,始終牽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