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她哭了?

喬伊出怔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臉頰濕濕黏黏, 淚痕明顯。

是毫無意識的。

大腦還處在極為呆滞遲緩的狀态。她慢慢從床上坐起, 蜷在床角,細瘦的胳膊環住自己的雙膝,臉埋進去。

只是一個夢。她卻清楚記得那個小女孩內心的恐懼, 絕望,無助, 她失去了一切。曾經她毫無防備地相信那個小少年, 那一家人, 換取而來的卻是這樣覆滅的結果。

她為什麽能如此清晰地感受?

真實得,就好像她曾經親身經歷過。

那夜漆黑森冷, 轎車疾馳呼嘯的風聲劃破耳膜,被大貨車迎面撞上,翻滾着落下懸崖,被海浪吞沒……

喬伊不敢再回想。

在她的內心深處, 仿佛本能地想要逃避什麽。

她爬起床去浴室洗漱,人還怔怔然沒回過勁來。放在架子上的手機屏幕自動亮起,推送進來一條早間新聞消息:【宋氏前董事會主席宋百誠之子宋淩,被曝身負近上千萬債款, 宋淩本人已潛逃海外……】她把牙刷塞進嘴巴裏, 伸出一根手指滑開屏幕解鎖,點進去看詳情。

宋氏原本也是國內的老牌企業, 宋百誠生前家底雄厚,共育有兩女一子。宋百誠年近半百才生下宋淩, 自然對這個老來子百般疼愛。只是宋百誠不懂得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的道理。因為他盲目的溺愛,養成了宋淩放縱任性的性格。

厮玩鬼混,打架鬥毆,飙車喝酒,在夜場一擲千金……能想象到的壞毛病他幾乎全沾了個遍。

宋淩在國外留學時名聲已經很臭,經常出入各大賭場,一晚上輸掉上百萬是家常便飯,那時宋百誠還有餘力替他解決債款,他便也不以為意。卻不想宋氏一朝被人收購,宋百誠也因為腦溢血去世。

宋淩失去了宋百誠的庇護,也失去了宋氏這個給他倚靠揮霍的資本,一下子就像是從天堂掉進了泥地裏。

兩個姐姐更是為了争奪家産跟他撕破臉皮,鬧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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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外面都在傳,宋淩欠了一屁股債。連請個律師的錢都付不起。

喬伊接水漱掉嘴巴裏的泡沫,然後拿毛巾洗了把臉。

她邊刷着手機邊往外走,關機一晚上,微信裏大多是工作群和學校群的未讀消息,都是一些毫無營養的內容。還有公衆號的廣告推送。

昨晚她被他逼得急了,該說的,不該說的,将心裏端着那點小心思一股腦全抖了出去。她後悔自己怎麽這麽沉不住氣,就這樣承認了。

以往……她還能假裝他什麽都不知道,自欺欺人的,把所有對他的親近和好感當作是不經意的借口。現在兩人之間隔閡的薄膜被徹底捅破,她也被他徹頭徹尾地瞧了個清楚明白,想掩飾也掩飾不了了。

微信界面一直往下劃,直到停留在那個人的頭像上。

安安靜靜。

沒有最新消息。

他們微信上的最後一條消息,還是上回她主動和他聯系的工作彙報。

向來是這樣,她不找他,他也不會主動。

她期盼着他會跟她說些什麽,到頭來只是她多思了……像他那樣的男人,她又不相信他會真的親口對她說出那三個字。

喬伊不禁在心裏暗暗嘲諷自己。

良久,她悶悶地吐出一啖濁氣,把手機鎖屏扔到一旁,人朝後一仰,脫力倒進床裏。

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算了,就這樣吧。

等到回國,風向和拔隆達的合作就告一段落了。他們最初只是因為貝沙島合作案而牽扯在一起,合作案達成,他們之間……也算是沒有關聯了。

她心情煩亂,不想多想。打電話叫了酒店服務,草草吃完早餐,又一頭悶回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再次醒來已經是傍晚天色,夕陽沉落海面,一片血紅。

拔隆達盡東道主之誼邀請了泰國當地著名的雜技團上島表演,此次跟随來到貝沙島的風向員工都收到了邀請,她也不能例外。

酒店到碼頭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換好衣服,喬伊聯系了司機,在別墅區外等去碼頭的接送車。

跟前停下一輛黑色奔馳。

車窗降下,石鐘瀚坐在副駕駛座上。

“喬小姐,等車去碼頭?”

喬伊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石鐘瀚。這幾年鐘衡崛起太快,她不是沒聽說過石鐘瀚的背景和處事手段。

再加上昨晚酒席,他三番兩次找人難堪……她對這個人就更加沒有好感了。

喬伊警惕道:“石先生。”

石鐘瀚說:“順路,我載你一程?”

喬伊不太想和他扯上瓜葛,婉拒道:“不用了,酒店有接送車。”

“剛來的路上看見酒店的接送車爆了胎,估計一時半會兒來不了。”石鐘瀚擡手看了眼腕表,“拔隆達他們差不多這個時間到碼頭了,你再喊車可能來不及。”

石鐘瀚下巴朝車後座揚了揚,“上車吧。”

“……”

喬伊抿了抿唇,神情警惕,沒動。

石鐘瀚沒在意,閑懶道:“肖楠,愣着幹什麽,去給喬小姐開門。”

“是。”

肖楠從駕駛座下來,繞到她這邊,為她拉開車門道:“喬小姐,酒店到碼頭還有二十分鐘車程,你總不能走過去。”

喬伊不想上他的車。四處張望了一下,別墅區本來就僻靜,這個時間點,接送車也大多安排好分頭去接應其他賓客,等那輛車修好了開過來,估計主人家都已經到了碼頭。

她猶猶豫豫地看着面前的人,肖楠始終維持着請她上車的姿勢,語氣也非常客氣,看起來确實只是順路經過要捎她一程。

話說到這個份上,她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只能道:“那……麻煩你們了。”

石鐘瀚笑了下,語氣還是閑閑懶懶的:“不客氣,小事。”

她上了車,坐在後座,石鐘瀚和肖楠在前座。肖楠在開車,石鐘瀚偶爾跟他交談幾句,大多是工作上的內容,倒也沒主動和她搭話。

左右二十分鐘的車程,她和石鐘瀚不過第二次碰面,私底下也沒結仇怨。這裏又是四面環海完全封閉的島嶼,安保系統完善,對方總不會明目張膽對她幹些什麽違法亂紀的事。

喬伊在心底盤算了一下,自己暫時應該是安全的,精神稍稍放松下來,但人還是保持着警惕,一路端坐。

轎車駛在新鋪好的沿海大道上,夜色漸沉,海面一片遼闊清黑,路燈一盞接一盞地滑過車窗,如影如水。

車輛磕碰到碎石,颠簸一下。

她聽肖楠道:“對了,你聽說宋淩的事沒?最近好像鬧得挺大的。”

石鐘瀚一手随閑地搭在車窗,望着外面風景,興致寥寥:“宋家那個敗家子,不死也沒用了。”

肖楠開着車,随口道:“好像欠了上千萬。宋百誠生前沒留下遺囑,兩個姐姐為了争遺産算是和他撕破臉了。”

石鐘瀚嗤了聲,“該啊。宋百誠手上還留有宋氏原本的百分之二十三的股份,折合現金夠他們活好幾輩子了。他那兩個姐姐又不是傻子,怎麽會拱手讓出去。”

“現在宋氏被收購,他們宋家自己人天天鬧上八卦頭條,外界對宋氏關注度越高,股價就順勢被推得越高。最後得益的還不是風向。”

肖楠說:“宋氏這幾年雖然賬面上虧損,但多年的基底在,并入風向後的長遠利益很可觀。”

“要我說,最厲害的還是封總。鹬蚌相争,他就坐收漁翁之利。”石鐘瀚唇角勾着,語氣不明。忽然扭頭看她,“喬小姐,你說是不是?”

喬伊一直坐在後座,沒想到他會突然把話引到她身上,尤其是提到封彥。她心裏一時警鈴大作,不清楚對方意圖,沒接話。

石鐘瀚仿佛只是心血來潮随口一問,不是真的征詢她意見,看她一眼便轉回頭去。

肖楠道:“聽說宋淩現在被好幾家債主追着,潛逃了。”

石鐘瀚哈了聲,“別剛好逃到泰國來了吧。”

他這話語氣半開玩笑半帶嘲諷,喬伊聽着,脊背卻沒來由一寒。

她想起那次醫院裏宋家人的态度。因為風向強行收購宋氏,宋淩和封彥已經鬧得很僵,臨走前又咬牙切齒撂了狠話……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玩笑。

現在宋氏決策權轉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從宋百誠去世消息傳出那刻起,外界輿論不止,宋氏員工又多次在風向辦公大樓下鬧事,雖然最後都不了了之……但她內心始終隐隐有股不安。

宋淩的話題沒持續很久,如同行車路上閑聊普通的小插曲,誰也沒深聊下去。

過了彎道再直行幾百米就是碼頭,喬伊愈發覺得自己今天不該上這人的車,在心裏默默祈禱快一點到達。

轎車無聲行駛半晌,石鐘瀚想起什麽,側頭說:“對了,把那個文件給我。”

喬伊精神保持着高度警覺。石鐘瀚突然開口,她一愣,下意識順着他的聲音望過去。

石鐘瀚透過倒後鏡在看她,兩人目光有一瞬交觸。

喬伊脊背繃緊了,咽下一口唾沫。

這個人的目光透着股鋒利狠冷,總給人一種并非善類的感覺。

石鐘瀚微微眯眼,仿佛在打量審視,不知名的情緒在眼底一劃而過,只是幾秒,便恢複如常他唇邊勾着閑散的笑,下巴指了指在開車的肖楠:“喬小姐不用緊張,我跟他說話呢。”

“……”

喬伊捏着裙角的指頭蜷了蜷,局促尴尬,索性扭頭看向窗外。

石鐘瀚打了個響指,對肖楠說:“拿給我吧。”

肖楠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在身側公文包裏一抽,遞過去一份文件。

車內忽然安靜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石鐘瀚從剛才開始,目光便有意無意地透過倒後鏡看向她。

他手中文件紙頁翻動一面,與空氣擦碰獵獵作響。

聲音不大,細細碎碎,卻叫人更加不安忐忑。

喬伊維持着側身面對車窗的姿勢,假意在看外面風景,餘光偷偷瞄向那份文件。

石鐘瀚坐在她的斜側,椅背擋着,她這個角度看不太清。

像是普通的晨間報紙,紙頁邊角泛了昏淡的黃,時間久遠。

是一宗車禍的報導。

旁邊還有一張很老的照片,報紙印刷的黑白兩色,一家四口,爺爺,父母,中間還有一個小女孩。

年紀不大,五六歲的樣子。

她還沒來得及細看,石鐘瀚便翻頁了。

他把文件合上,遞回,“行,知道了。”

喬伊沒多在意,只當是份一般的公事文件,但放下文件後,石鐘瀚的目光卻時不時逗留在她身上,意味不明。

有幾分鐘,車內誰也沒說話。

一片怪異的寂靜。

喬伊渾身不自在。

過了彎,新建好的貝沙碼頭遙遙浮現在視野裏,已有成排快艇等候,安排賓客上島。

石鐘瀚忽問:“對了,喬小姐是哪裏人?”

喬伊還在心裏盤算着只有幾百米就到了。石鐘瀚卻突然開口和她搭話,她渾身一個激靈,直覺對方意不在此,可又分辨不出他的真實想法。

車內就他們三人,她也不好當作聽不見。

喬伊猶豫着,如實答道:“……珠海。”

石鐘瀚點了下頭,了然道:“那地方挺漂亮,去澳門的時候經過。”他順着話往下問,“一直在珠海生活?怎麽會想考美院?”

他話語随閑,只當是車上閑聊,可這人倒真不像是會沒話找話的人。

喬伊保持着警惕,說:“離家近,父母不想我去太遠的大學。”

“也是,父母上了年紀,就不想自己孩子離家太遠,能理解。”石鐘瀚認同地說。好奇問,“和父母感情很好?家裏有幾個孩子?”

“……就我一個。”

他問得越多,喬伊越是覺得古怪。

“挺好。”石鐘瀚順手拍了掌肖楠肩頭,侃道,“像你這種家裏五六個兄弟姐妹的,能把人煩死。”

肖楠也配合地彎了彎唇:“是,家裏小孩多是煩。”

車停在碼頭外圍,肖楠先下了車,繞到後座,石鐘瀚卻揚手,做了個退後的手勢。

肖楠自覺退開。

石鐘瀚扣上門把,稍稍向上一提,居然親自給她開車門。

他微微俯身,做了個手勢,禮貌道:“請吧。”

喬伊:“……”

他們才第二次見面,根本沒有熟稔到這種程度。

喬伊從車內出來,神色古怪地看了石鐘瀚一眼。石鐘瀚只是笑了下,禮貌像是對待女士最基本的紳士态度。

“……謝謝。”她猶豫說。

下了車,她捏着自己的包包只想趕緊溜,擦過石鐘瀚身側時,卻聽他在旁不鹹不淡地提了句:“不知道喬小姐還記不記得,十五年前姜家的那場車禍?”

喬伊腳步猛地一滞。

石鐘瀚說:“你知道姜泓這個人嗎?”

“你……”

她錯愕,不可置信。本能啓唇想說什麽,可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打算說些什麽。

她明明聽不懂……什麽十五年前的車禍?還有那個陌生的名字,她根本就不認識……卻無法否認,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在哪裏聽說,曾經親身經歷。

那是她源于心底深處難以言喻的熟悉,也是她本能想要回避的恐懼。

寒意沿着脊梁骨一截一截地向上攀爬,像有人拿着冰涼的刀鋒沿着她的脊背一路劃過,慢慢折磨。

連頭皮都好像被什麽揪緊了。

石鐘瀚沒再往下說,只是看着她,右手随意搭在左手腕上,指尖一下一下,閑閑懶懶地點着腕表表盤。

目光無聲,打量,審視。

喬伊和他對視着,腳下的高跟鞋極為艱澀地向後挪動了一小步,怔然。

她想逃。

雙腿卻像被什麽釘住,動彈不得。

一輛轎車停在她身旁。

司機下了車,繞過車頭,恭敬地為後座的男人拉開車門。

黑色尖頭皮鞋踏出,落在新鋪好的瀝青路面,手工藝的痕紋低調幽暗,無比矜貴。

男人的身影颀長又挺拔,路燈斜照瀉過他的肩頭,沉默安靜,卻讓人挪移不開目光。

他開口,淡淡的嗓音像夜晚海浪無聲蔓延過沙岸:“Joey,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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