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醫院內。

“你是宋淩的朋友?麻煩在這裏簽個名。”護士說。

喬伊簽完名, 宋淩從手術室被推進普通病房。

男人頭上罩着紗布, 一只眼腫得難以睜開, 青紫唇角凝着半幹涸的血跡。

右手被夾板固定着,無法動彈。

喬伊回想公寓樓下那幕還心有餘悸,試探問:“你現在這樣……真的不要通知你家人嗎?”

宋淩苦笑, “我父親去世了,我兩個姐姐為了家産和我鬧翻, 我等于沒有家人了。”他說, “謝謝你, 喬小姐,你是個好人。醫藥費我會想辦法盡快還你的。”

“……不用, 沒事。”喬伊心情複雜。她想起宋氏的收購案,封彥在股東決議會上宣布正式入主宋氏決策權那晚,宋百誠腦溢血住院,隔天搶救無效去世, 宋家在那之後也鬧得四分五裂……

“你身上的傷,是因為那些追債的人?”她問。心頭總有一股不安的預感。

宋淩搖搖頭,“追債的只是想要錢,可有人早就容不下我了。”

“有人容不下你?”

“宋氏雖然被風向收購, 但我父親手上還持有宋氏33.4%的股份, 也就是說,宋家在宋氏還有一定的話語權。”宋淩說, “宋氏是我父親一手創立的,宋氏內部的核心骨幹都是追随我父親, 但風向入主後,封彥逼迫這些老員工主動請辭。”

“連宋氏原本的員工都沒辦法避免,更不要說我們這些真正姓宋的人。”

喬伊指尖微微發顫,攥緊自己背包的帶子,“不會的,他不會做這樣的事……”

宋淩扯開病服衣扣,把自己袒露在她面前。除了頭上,臉上,四肢軀幹這些可見的傷,他的身體幾乎沒有一塊好的地方,胸膛青紫瘀血,鎖骨也被踢斷了。

“喬小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宋淩絕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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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目光一顫,別開臉,那些傷太過殘忍,她不敢看下去。

她說:“可之前在貝沙島是你先故意襲擊……”

“我只是想給封彥一個教訓!”宋淩情緒激動,“宋氏是我父親一生的心血,市面上那麽多公司,他收購哪家不行,非要收購我們宋氏!封彥眼裏只有利益,他不顧情誼強行收購,逼得我父親腦溢血去世,我們好好一個家被弄得四分五裂!喬小姐,換了是你,你會坐視不管嗎?!”

喬伊啞然,“我……”

宋淩看着她,聲音突然死寂下來:“我以為喬小姐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我的心情。”

喬伊一怔。

“以前的事,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宋淩問。

喬伊聽不明白,心頭的不安卻在蔓延生長,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怔然道:“以前的事……?”

宋淩站起來,朝她走近了一步。男人身材高大,遮住了窗外落入的陽光。

宋淩神情幽暗,“喬小姐,我知道以你和封彥的關系,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我真的不願意看着你繼續被封彥騙下去。”

提到他的名字,喬伊頭皮一陣陣發麻,從脊背到天靈蓋都像是被人用手大力揪緊了。潛意識在瘋狂叫喊讓她逃跑,雙腿卻像被釘牢在地面,動彈不得。

她咽下一口唾沫,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步步逼近的男人。

宋淩說:“十五年前,風向創始人之一姜泓,曾提議讓風向上市,遭到現在風向董事長封弋的反對;封弋為了阻止姜泓賣掉手上股份,軟禁了你,逼迫姜泓簽股權轉讓書。姜泓不肯妥協,封弋又對外散播你父親虧空巨額公款的謠言,動搖風向內部原本支持姜家的股東。”

“後來你母親為了把你從封家救出,連夜逃走時遭遇車禍,你父母當場死亡——”

“喬小姐,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

宋淩的話像一把刀,将往事惡狠狠地割開了一道淩厲的裂口。

喬伊喉嚨哽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是她逃避了十五年的,源于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冷汗浸濕了脊背。

她不願相信,驚慌失措地想要逃離,“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宋淩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跟我去一個地方。”

轎車駛在林蔭道上,現在是三月春季,萬物生長,放眼望去全是翠嫩的綠色。

喬伊透過車窗往外看,兩側風景快速飛退,流風卷起落葉在空中翻飛。

林蔭大道的盡頭,一棟舊式別墅的輪廓漸漸浮現在眼前。

喬伊一怔,腦海中閃過那片夢境的畫面。那年寒冬,她還是五六歲的時候,也像現在這樣趴在車窗邊朝外看,四周蕭索寂寥,光禿禿的樹桠像鬼手一樣伸往天空。她扯着年輕女人的衣袖,輕聲問:媽媽,我們要去哪裏呀?

轎車在別墅院外停下。

宋淩替她拉開車門,“到了,跟我進去看看吧。”

喬伊下了車,腳下小皮鞋踏在因為長時間無人打理而堆積了厚厚落葉的地面。鐵藝大門爬滿斑駁鏽跡,推開時發出一聲艱澀難聽的怪叫。

前院花園雜草叢生,噴泉池的殘水中漂浮着腐爛的枯葉,百合花路燈不再燃亮。顯然空置許久。

走過熟悉的石徑小路,她輕易便推開了別墅的門。

一瞬間,陽光撕裂黑暗,厚重的灰塵被染上一片淡金的亮澤,猶如蝴蝶般在眼前飛舞。

她指尖顫抖着,逐一撫過客廳熟悉的麂皮沙發,木質櫃架,通往二樓的旋轉梯,直到偏廳那張長形梨木的餐桌——

模糊的記憶開始如同狂風野草般蠻橫生長,在腦海裏快速交織成型,她仿佛看見當年那個清隽冷淡的小少年回過頭來,極淡地掃了她一眼,微微上揚的下颌是一覽無遺的倨傲,猶如秋日雲後淡薄的天光。

喬伊心髒一擰,疼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指尖用力摳進椅背,眼前發黑暈眩,像快要溺死在海中的人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氣。

宋淩的聲音從身後輕飄飄地傳來,“你還記得這裏嗎?”

“當初封家的人就是在這裏,軟禁了你。”

宋淩帶着她上了二樓,輕車熟路地推開其中一扇卧室的門。十五年前的事故後,封家為了躲避大衆流言搬離,這裏的一切都未曾改變。

是一個小女孩的房間,嫩粉色的裝修,床頭放着許多可愛的小熊娃娃,卡通片,漫畫書,睡前故事……足足半個月的時間,她被困在這裏,無論做什麽去哪裏都有四五個保镖跟随看守,這些是她每天唯一的樂趣。

陽臺落地窗的玻璃碎了滿地,那天夜晚,母親用盡全力砸碎了玻璃,将她抱離。她從未見過母親那樣絕望癫狂的樣子,車速快得仿佛要在深夜的車道上起飛。

後面一直有車追尾,母親癡癡地說要帶她離開,油門越踩越深,卻在轉角時與一輛貨車迎面撞上——

父親當場被甩出車外,來不及躲避的貨車從他身上狠狠軋過,血肉模糊。她和母親掉進了海裏,等她再醒來時,得知的已是父母雙亡的慘訊!

“不——!”喬伊眼睛驚恐地睜大了,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砸落。她不願面對這樣痛苦的一切,癡癡地道:“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的,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我不是,我不是……”

她不是姜涵,不是什麽姜家大小姐。

她父母是國企職工,她也只是最普通不過的大學生,她不認識什麽姜泓姜騰溫慧,更不知道那場車禍的原由——

她不是。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一定是。

喬伊驚慌失措地想往外跑,宋淩握住了她的肩膀,強行掰過來面對。

宋淩沉痛道:“喬小姐,你不要再逃避了,封彥一直在騙你。你爺爺去世前立了遺囑,将風向22.3%的股份歸到你的名下,封家掌握風向多年,封彥絕不會容許外人來動搖封家地位,所以從一開始,他就假意用貝沙島的合作案來套牢你,誘使你加入風向,好讓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控之下。”

“他忌憚你,因為你是姜家的孩子,即使時至今日,風向內部還有許多知道當年真相的高層!”

“不是——!”喬伊恐懼到了極點,尖叫着掙開他的手,“不是你說的那樣!他不會騙我!”

“你清醒一點!封家的人有什麽事做不出來!封彥今天能為了利益強行收購宋氏,害得我父親腦溢血身亡;十五年前封弋就能為了坐穩風向地位,軟禁你,逼你爺爺讓出股份,在你們逃離時派車追逐,害得你父母出車禍身亡!”

宋淩死死扼住她的肩膀,聲音發狠,“喬小姐,你相信我說的,現在封彥還沒有對你下手,只是因為你對他還構不成威脅。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你想起了往事,你手中持有的股份足以威脅到他在風向的地位,你認為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對你嗎?”

喬伊猛然一怔,腦袋裏像被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轟隆一聲将思緒炸得粉碎。

她好像一下子聽不懂宋淩在說什麽了,世界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蒼白無力的耳鳴嗡響。

她就像一只脫線的木偶,随着對方搖晃的動作無力擺動。

喬伊忽然想起那次她在網絡上遭到數萬人的口誅筆伐,被老師同學戲弄,求職被人刁難,被活生生地卑微地踩進泥地裏貶得一文不值。

她淋着雨,蹲在路邊放聲大哭。

是那個男人出現在她的生命裏,毫不忌諱那是她人生中最為狼狽的時刻。他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現,為她撐傘,用寬闊的肩膀為她擋去瓢潑大雨……他給她開暖風,準備毛巾,替換的衣物,溫暖的姜湯……

讓她一步一步地,掉進他的溫柔陷阱。

她早該意識到,世界上哪有那麽好的事情,不過是一幅畫,就能讓堂堂的風向總裁屈尊來找她,提供那樣不平等的合作回饋。送她留學,為她出資開個人工作室,帶領她結識人脈……可她不知道,命運送給她的每一份禮物,早已标好了價碼。

她每時每刻都活在他的掌控之下,就像籠中小鳥,供他玩樂的寵物。

“騙子……”她怔怔地說,眼淚無聲滑落臉頰。

喬伊無力站穩,朝後退着,退着,脊背哐當一下,撞上身後的書架。

啪嗒。

畫夾掉在地上。

揚起一片薄灰。

她心髒用力一顫,緊接着,是令人窒息的痛楚。

泛黃的畫頁從裏面滑出,時隔十五年,她還清楚記得小少年坐在窗前安靜畫畫的樣子,他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勾勒素描線條,顏料的漆味溢滿鼻腔,刀片劃破手指時尖銳的刺痛——

那是一張小女孩的畫像。

是他親手畫的,她。

喬伊摩挲着那張陳舊的畫紙,指尖忍不住地顫抖。

眼淚砸落,暈開濕潤而透明的光圈。

良久,她痛苦地閉上眼,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哥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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