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帆站在飯廳裏收碗筷,收了自己的,又去客廳收杜君棠的。
他是第一次知道杜君棠不喜歡跟人同桌吃飯。
他不免疑惑自己是不是跟錯了人,杜君棠現在的一堆毛病,以前從沒有過。
午後,江帆煮了茶送上二樓書房。他端着托盤,順手用一邊小臂壓下了門把手。
門開了,屋內的杜君棠正在垃圾簍旁削鉛筆。辦公桌上攤着一張素描紙,顯然沒在工作。
江帆在門口愣怔片刻。
重逢之後,每次現實和回憶靠近時,他總不免出神。他仍未适應,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像從一個夢墜入另一個夢。
惶恐往往大過欣喜。
江帆穩住手,向杜君棠走去。
那幅畫果然少兒不宜。一個西裝男被吊縛,下身一絲不挂。
江帆的餘光都不敢久留,相比之下,杜君棠倒顯得十分坦蕩。他在桌邊敲了敲筆杆,抖下碎屑,眼睛瞟過辦公桌另一邊,道:“放那兒吧。”
江帆應了一聲,照做。封閉又安靜的環境使他不自覺有些緊張,他剛要退下去,卻被杜君棠叫住了。
隔着辦公桌,杜君棠忽然揪住了他的衣領,迫使他俯下身,另只手很快又遮住了他的眼睛。
江帆嗅到了杜君棠身上過分溫暖的味道。他繃緊了神經。
咚咚。心髒有力地搏動着。耳鳴過後,似乎有大浪打來。
他太恐懼,又太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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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表情,不許動。”
強硬拉拽的力量消失了,眼前溫熱的觸感也消失了。從腳底到頭頂的戰栗感卻沒有消失。江帆抖着睫毛,不敢睜眼,呼吸混亂,聽話地等待着。
他聽見筆尖摩擦紙面的聲音,像誰的手指撫摸過他的皮膚,看穿了他所有的難捱,拿捏住他所有的弱點。
很快,快到江帆并未仔細感受那種心悸,杜君棠碰了碰他,示意可以了。
“下次進書房記得敲門。”杜君棠漫不經心地轉了轉筆,沒再擡頭。
他沒有擡頭,讀不出江帆眼中突然而至的悵惘。
他聽話地沒有停留,沒看到杜君棠筆下那位西裝領口處小巧的領結,款式與他們再重逢那日他身着的那套何其肖似。
黑夜沉沉,這座巨大的城堡空寂到可怕,屋外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客廳內一簇光亮,像這濕季裏一把孤獨的鮮火,微茫悄然。
江帆失眠了,口渴想喝水,他“嘎吱”推開卧室的門,客廳裏空曠一片,只有淅瀝雨聲吵嚷不停。這份寂寞像綿延過千百年,帶着灰塵和厚重潛入這雨夜。他簡直無法忍受。
他根本沒辦法想象杜君棠怎麽可能一個人在這裏生活多年。
飲水機出水的聲音混在雨聲裏,江帆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二樓那位下來了。
杜君棠裹了件睡袍,他急匆匆下樓,看見赤裸着上身的江帆,有片刻停頓,似乎是還不太習慣屋裏多一個人,片刻過後,又披上雨衣出了門。
江帆趕忙放下水杯,衣服都顧不上穿,從門邊取了把長傘,跟了上去。
他晚那人一步,他到院子時,杜君棠已經接連搬了幾盆花。
江帆從搬來別墅的第一天就知道杜君棠養花,他時常看到杜君棠看顧它們,卻不知杜君棠會為它們費心至此。
那個人總那麽忙,很少有自己的時間,這些花恍惚成了他瑣碎忙碌中最後一點執拗。
擾亂心神只是一瞬間的事。
像此刻的雨幕裏,杜君棠彎下腰不間斷地搬運,焦急中多少有些狼狽。
江帆的心尖有針紮似的疼,他錯開眼,心亂如麻。
他很快地趕去他身邊,不假思索,放下手中的傘,手腳麻利地幫他一起搬花。
杜君棠的目光隔着雨幕落在江帆身上,和雨中的萬事萬物同樣,那目光恍惚也被浸得透濕朦胧。
豆大的雨噼裏啪啦地打下來,兇猛得不行。江帆蹲着,擡手抹了一把落滿水的臉,下一刻,嘩嘩不停的雨滴和背後赤裸的皮膚分離了。江帆微愣,左右挪了挪身,一件透明雨衣正蓋在他身上。
“動作快點。”
他身後的杜君棠還裹着那件睡袍,先前那件雨衣卻仿佛長了腳一般跑到了他這邊來。杜君棠背對着他,聲音很悶,和在雨聲裏,江帆好不容易才聽清。
直到進別墅大門,江帆還在哆嗦。杜君棠在鞋櫃旁換鞋,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江帆,語氣還算溫和:“提醒我天氣狀況也是你的工作。”
“好,我知道了。”江帆順從地點頭,“下次一定注意。”
杜君棠捋了兩把濕漉漉的發,沒再說話,徑直走上樓梯。
江帆一階一階地注視着,注視着他離開的背影。一階又一階。杜君棠忽然停住了,卻沒有回頭。
“等會擦擦幹淨,洗個熱水澡。明天還要工作。”
江帆捏着透明雨衣的邊緣,哽了一下,很快平複了,他毫無破綻地回道:“好。”
二樓主卧的門終于還是關上了。
城堡裏又靜了下來。
騎士站在廣闊殿堂裏,朝他的小王子去往的方向,輕輕說了一句晚安。
像多年以來,他每晚對着那串無休止忙音做過的那樣。
深情而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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