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下

舞姬如燕兒般翩翩起舞,在她們之中有一少女,她紅裙如火,容貌絕豔,舞姿傾城。樂聲止住,其他人魚貫退出去,只有她姍姍地在齊王面前跪下來。

季容讓她擡頭,少女暗暗瞧了眼邊兒上,無極沖她含笑一點頭,她這才敢大膽地把脖子擡起來。阿嬰聽過關于齊王的許多傳聞,因為先前哥哥的緣故,她總以為齊王是個薄幸而冷酷的人。季容看她眉頭緊鎖,便問道是何故,阿嬰不小心就将心裏話給說了出來。

無極輕喚了聲“阿嬰”,季容不以為怒,反是覺得阿嬰雖然相貌極美,卻率真爛漫,笑對着無極說,你妹妹和你過去的性子簡直一模一樣。季容問阿嬰可有名字沒有,阿嬰看看哥哥,輕搖了搖腦袋。季容說她舞時若朱纓翻飛,那就叫“紅纓”罷。

季容賜給阿嬰豐厚的賞賜,就讓她退下了。

王宮的長廊上,阿嬰拿着齊王折給她一株花,邊走邊說:我總算明白了。

無極問:妹妹明白什麽?

阿嬰看着花說:我竟不曾見過比王上更溫柔的人,難怪,阿兄喜歡他。

無極只笑不言。跟着,瞧見阿嬰柳眉微微颦起,朱唇喃喃說:可是,王上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

無極止步。他緩聲說道:“有我在,王上會快樂的。”

後來,因阿嬰秉性天真純潔,又和無極的模樣肖似,齊王便對她愛屋及烏,常常召阿嬰入宮,陪自己說一說話。自秋後病倒過,季容便精神不濟,又因長安侯一事,和許多老臣産生分歧,漸漸覺得心灰意懶,只命太子代自己上朝,而令無極在秋陽宮陪伴自己。外人頻見齊王召那兄妹二人到秋陽宮,致使朝野內外皆傳 無極妖言惑主,兄妹兩人同侍主上,在有心人的主使之下,民間裏也将武陽君說成佞臣賊子,說他手段殘暴,陷害忠良,并将齊王和無極比做了先王和繇奴。

這些真真假假的話,都傳到了闵後那裏。

朝中許多老臣去求見王後,請王後和太子出面奉勸王上,勿寵幸小人,遠離忠臣。卷簾後,王後妝容精致,看着一群愁苦着臉的臣子,臉色卻一片麻木。她聽完了他們所說,紅唇動了動:王上真對那無極如此寵愛?

一個年邁的老臣顫巍巍地躬身,拜說:王上受小人蒙蔽,聽不進半句聖言。武陽君乖戾陰鸷,他一手把持六軍,又鼓動王上增兵,這是想要我齊國成衆人之矢啊!

闵後看了他們一圈,最後,目光落到了太子身上。太子和弼跪在母後的座旁,老實得像是一尊木雕。她摸了摸太子的發梢,啞聲說:你們都勸不了王上,本宮和太子又能做得了什麽?

王後……!

衆臣紛紛跪下。

闵後手指微顫,別人看不明白,難道她自己瞧不出來麽?——若是讓王上在她和太子,還有無極之間做出選擇……王後默默地攥緊雙手。

不,她不能賭。她是王後,卻也是一個母親,她絕對不能拿她和太子的前程去賭王上的心。

秋陽宮,宮人伏跪着,許是香爐燒得太旺,他們的額上滲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床外的紗帳輕輕搖晃,隐約可見那交疊在一起的一雙影子。突然間,帷帳被人用力扯開來。嫪醜步伐迅速卻無聲地迎上去,卻看那張寬大的龍床上,季容翻身坐起,而無極像是被推開來般,只看少年兩眼猩紅,袒露大片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臉上的神情帶着詫異和一絲茫然。

只看季容臉色紅白一片,嘴角微裂之外,還可見濁液的痕跡,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腥氣。嫪醜不敢多言,只将痰盂取來,讓王上吐出嘴裏的腥膻之物。季容用茶水漱過了口,緩過來後,轉過去看無極。無極坐在床尾,激情已經褪去,他兩眼泛着血絲,薄而蒼白得幾乎透明的唇死死地抿着,一副強忍不發的模樣。

季容去碰他的手,無極卻躲開來。季容的掌心輕輕地蜷起,他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披上袍子,對宮人扔下一句:去伺候武陽君沐浴。

無極視線追向齊王,季容已經掀開紗帳走了出去。

——每一次,都是這樣。

他不能明白,為何王上不讓自己碰他,卻也從不碰自己……

無極慢慢攥緊雙拳,指甲狠狠地掐進肉裏。

船舫裏,武安侯韓紹獨自下棋,過了一會兒,穩健的腳步聲傳來,他擡眼時,看見那一身玄衣的人彎身進來。齊國以玄為貴,來人身着黑色缂衣,那是獻給天子的貢品,除了王上和太子之外,現在這布料卻用在了武陽君的身上。無極在韓紹的對面坐了下來,韓紹打量眼前之人,只是短短一段時日,跟前的人似乎又和過去不同了。他的容貌已經漸漸褪去了青澀的少年感,卻更加地銳利而淩烈,在他的身上,越來越有上位者的氣度。反觀武安侯韓紹,他換下朝服,身穿着布衣,就像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老翁。

這段時日正是多事之秋,長安侯荀啓下獄,韓紹一直告病,朝中似有一股暗流正在湧動。

無極執黑子,和韓紹對弈。期間,韓紹說,各方諸侯暗中密會,協議一同抵制齊國。無極道,諸侯心中各自有計較,聯盟難成氣候。韓紹問無極,若他是齊君,會怎麽做。無極落下了一子,說了句,諸國強弱不一,齊國可從中捭阖,先攏弱,再擊強,逐一破之。韓紹說,若他是諸侯,又會怎麽做。

無極執黑子的手一頓,看向韓紹。

兩人間是死寂一樣的沉默。

韓紹收斂無害面目,他看着無極的眼神突然變得無比之鋒利。他壓低聲音,說:“自古功成而将殒,這世上最有用的利器,人心也,最不能信的,亦是人心也。”

韓紹擅洞察人心,他早就看穿了無極的野心。無極這樣的人物,是不會永遠屈于人下的。便瞧韓紹拿起了白子,重重地叩在棋盤上。

“與其做他人手裏的棋子,不如,親自做執子之人!”

無極兩眼直直地看着韓紹,像是在和自己的意念鬥争。他的手,慢慢地放在刀柄上……

船漸漸靠岸,無極掀開簾子,從船舫踏出。

他正要跨上馬背時,背後響起一聲叫喚。他回頭,韓紹站在船頭,朝他抱拳一鞠躬。無極收回目光,躍上黑馬,大喊了一聲“駕”。

眼下,本已到了初春,臨缁卻又刮起了大雪。

行宮外,群臣在雪地上長跪,卻有悠揚的樂聲從王宮長廊的盡頭傳出。

季容撥着箜篌,殿中一人随着齊王彈出的旋律舞刀。那身影如若游龍,兩人的眼神時而交錯,個中的濃情蜜意自是不用言說。

而今,武陽君正得聖寵,一家子也跟着雞犬升天,其父封鄉君不說,便是族中叔伯子弟都一并得到照拂,子氏一族一躍而成齊國貴族。

齊王白日奏樂,對外頭的臣子們視而不見。他像是沉浸在一個遲來的美夢當中,這四十年來,他從來沒有一天,過得比現在縱情恣意。他終日和他喜愛的人待在一起,他給了他一切自己所能給他的,對他千般、萬般的好,仿佛這樣做,就能由此彌補另一方面的不足。

樂止。無極拿起酒觞,用嘴含着酒液,膝行到季容的身邊,施手摟住齊王,壓上他的唇。季容用雙手環抱住這年輕而精壯的身體,帶着渴求和無限的向往撫摸這具身軀,兩個人像是一對饑渴的人,不斷地攝取彼此身上的芬芳。漆案上的酒具被掃落在地,無極将王上壓在桌案上,他舔着那蒼白的肌膚,一邊用身下的硬漲之物在王上的身子磨蹭着。

這時,一個宮人急急走進來。

無極眼神一厲,扯過衣袍将王上袒露的胸口蓋住,沖來人喝道:“滾!”

宮人卻跪下來,哭嚎道:“王上!長、長安侯他——”

季容一聽,推開無極坐起,令他說下去。宮人哭着道,長安侯在獄中自盡了。

齊王怔住。

元熹三十四年二月,齊王向各諸侯頒布了一條诏令,令各國複稅納貢,并要諸侯每三年入臨缁朝見吾王,以此昭示齊君為天下之主。同月末,長安侯荀啓在獄中自戕。

齊王對長安侯忤逆犯上一事不予追究,反追封其為國公,配享太廟。

風雪嗚嗚地吹着。

秋陽宮裏,季容陡地從噩夢裏驚醒。無極點燈,卻見季容面無血色,滿臉的恐懼驚慌,不斷地推搡他人。

無極不得不抱緊他,厲聲叫了聲“王上!”。

季容清醒。

噩夢裏的先王消失了、繇奴消失了、那些人,全都消失了……

他慢慢地轉向無極。兩人相望,無極湊近時,季容将眼睛阖上,兩人溫柔和寧靜地親吻着。

大雪之後,齊王的精神轉好。他變得興致盎然,比沒病之前還要有精力,還帶着無極和近臣們一起去打獵。至此,武陽君已經有兩月不曾歸府,他直接住在秋陽宮,和季容同食同寝,幾乎不分彼此。

這日,季容獵到一只稀珍的雪狐,讓人做成狐裘,賜給武陽君。此下人人皆知,王上的眼裏,除了武陽君,再也沒有別人。

回宮後,季容興致仍未消,讓嫪醜拿酒來,與無極共飲。無極雖隐隐覺得有些反常,卻也不願掃他的興,陪季容一起喝酒。只要是王上用嘴喂來的酒,無極從不會不喝。這樣,季容慢慢地将他灌醉。

無極躺在榻上,和季容交頸糾纏,兩人難分難舍。季容的手探進他的衣服裏,癡迷地撫摸着,然後将臉埋在無極的頸窩。無極吃吃地笑着,卻沒看見季容顫顫地吸氣時,眼角滑下的淚。

季容站起來時,無極猛地拉住了他:“王上……”季容看着那雙醉眼裏流露出的情意,說:“寡人過一會兒就回來。”

齊王走了出去。

就看,趙黔站在外頭。齊王臉上的柔情冷卻,他問:“帶來了?”

“是。”趙黔面無表情。之後,一個人被架着帶了上來。來人滿臉恐懼不安,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季容神色淡漠得幾乎到了冷酷的地步。他說:“擡臉,讓寡人看看。”

趙将軍就将那人下巴一扣,用力地一擡——

那一張臉,除了更加年輕之外,居然和齊王極其神似。這個男子,竟有一張和齊王幾乎一模一樣的容貌!

那人怔怔地看見天子的龍顏,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季容卻沒再多看他一眼,只命人将他帶到裏頭。那人想是市井小民,也不知為何被抓來,絲毫不敢違抗,連滾帶爬地被人架到裏頭去。

“過去。”那人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直到他看到榻上的人時,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兒一樣,兩眼眨也不眨。

跟着,他背後那冰冷得像是浸泡在霜雪裏的聲音響起來:“寡人命你,好好伺候武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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