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下
元熹三十四年三月,齊王無故罷朝十日。
這十天,齊王都待在王後的兮凝宮,哪裏也沒去,誰也沒有見。
第十一天的清晨,齊宮正殿,王座空蕩蕩,大殿裏頭響着“嗡嗡”的議論聲。
當他們皆以為,天子今日依然不會來的時候,忽地響起高喝聲:“王上駕到——”
跟着,就見黑色的王袍拖曳在地,齊王走了出來。
“參見王上——”衆臣紛紛下跪。
王上的模樣,似乎和往日無異,只看那長眉過目,瞳似點墨。臉色,依然是那麽蒼白、清俊。
他靜靜地環視群臣。末了,莞爾。
他說了句:“衆卿平身。”
就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什麽也沒有。
曠朝十日之後,季容一口氣頒布了幾條诏令,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命太子和弼代父監國。
從此,齊王退居幕後,鮮少幹涉朝政。
直至元熹三十七年齊國滅亡的那一天,齊國的臣子們都極少再見到王上的天顏。
“武陽君,萬、萬不可……!”
“武陽君、武陽君——”
無極大步闖進秋陽宮裏,裏頭的弦音和清笑聲戛然而止。
齊王跟前的漆案擺着箜篌,前方是美麗的舞姬和樂師,而緊挨着王上的,是一個穿着龍霆軍服飾的英俊男子。
無極淩厲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慢慢地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季容身上。
季容絲毫不覺慚愧還是惱怒,反是朗聲一笑:“武陽君來了,那就賜座罷。”
宮人擡來酒案。
無極死死地盯着王上,眼裏仿佛燃燒着熊熊的烈火。
季容置若罔顧,扭頭對樂師們道:“接着奏罷。”
殿中響着靡靡之音,無極站在那裏,極是格格不入。
卻看王上只顧着和身邊人喝酒調笑,态度極是暧昧。說來,此人和無極也算是舊識,過去兩人都在龍霆軍中,時有沖突。他幾次暗中看向無極,眼神裏盡是得意和挑釁。
季容倒了杯酒,遞給他說:“韓浚,将這杯酒拿給武陽君。”
韓浚接過齊王的酒,起來走向無極。
無極仍舊兩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齊王,雙眼泛着殷紅,薄唇緊抿,緊握成拳的雙手突着猙獰的青筋。
“武陽君,這是王上賜的酒。”來人裝模作樣地朝他微一躬身,遞出了酒樽。
無極并未接過,也沒看着他。他的眼裏,只有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人。韓浚暗暗咬牙,他起來站直,湊到無極的耳邊,小聲說:“喝了酒就快滾罷,別打擾我跟王上。”
這時候,無極才像是注意到了他一樣。
他看着他,輕聲地反問:“你,跟王上……?”
“無極!!”
風雲變化僅僅就在一瞬間。武陽君已經抽出了腰間的佩刀,只差半步不到,他就能直接把眼前的人斬成兩半。
韓浚驚得腿一軟,連連往後爬了幾步,撞倒了酒案,樂師和舞姬都驚得連連退後。
“王王王上!他、他……他想殺了臣——!”
這時,不知是誰連吼了幾聲“護駕“,禁衛軍急忙圍來,将武陽君和齊王重重隔開。
季容已經站了起來,兩雙眼隔着人牆,靜靜地對望。
無極手裏擎着刀,他不知道在等什麽,只是用猙獰的兩眼執拗地看着季容。
可是,他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王上這麽一句話:“你在寡人面前拔刀,是想要讓禦史安你一個篡逆犯上的罪名麽!”
須臾,無極慢慢放下了刀。
禁衛軍趁此圍來,要将他給拿下來。季容卻喝了一聲:“慢!”
所有人看向齊王,不敢動作。
季容神色木然地看着前頭,像是不為所動。
“将武陽君押回府,命其……閉門思過。”
元熹三十四年三月末,無極徹底失寵于齊王。
然而,天子就像是一夜之間轉了性,他不再勤于朝政,也不輕易接見朝臣。
他喜歡上了音律,讓人從民間找來了許多的樂師,将他們豢養在宮中。每個日夜,宮人都會聽見從秋陽宮裏,傳出悅耳的弦音和王上的笑音。
五月祭天,以往這麽盛大的日子,齊王從不曾缺席。可是,這一次他卻讓太子代為主持,依然沒有露面。
轉眼,又過去了兩個月。
少女在長廊上奔跑。
“阿兄、阿兄——”她跑進了院子,說:“王宮裏的人來了。”
在院子裏舞刀的人停下來,他“唰”地收回刀,推開阿嬰,幾乎是拔腿奔向了前院。
內侍手裏捧着齊王的诏書: “請武陽君聽令。”
無極跪下,抱拳:“武陽君在此。”
內侍展開诏令,宣讀王上谕旨。
直到他讀完了聖旨,跟前的人仍動也不動。內侍看看左右,跟着走過來,俯身道:“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啊,年紀輕輕就封了侯,縱觀這百年,想必也出不了第二個了。”
他遞出了聖旨,“鄭侯,接旨罷——”
——齊國立國千年,分封諸公君侯,其中侯位又分三等。三等侯諸如寧侯,景侯,僅是虛榮,無封地也不能世襲;二等侯,無封地而有實權,這些多為朝中重臣,如武安侯、長安侯等;一等侯,可由天子手裏得賞封地,以地名做稱號,可自行在封地裏收稅增兵,雖聽從天子號令,卻可自治一方。自中興之後,除了自家兄弟,齊君不再封一等侯予外臣。
原以為無極已經失寵,卻沒想到,季容不惜違反先人的遺命,再次分封外臣,将鄭地賞給了無極。
無極怔怔地看着手裏的诏書,好像這不是封賞他的王命,而是放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利刃。
內侍的聲音拉長道:“王上有令,命鄭侯三日內離開臨缁,啓程就藩——”
人人都說,過去的齊王賢明克制,是難得的明君,但是現在的齊王,不管政事,在齊宮裏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當那些樂師和舞姬都撤下之後,這偌大的宮殿,就靜默得像是一座陵墓。
齊王的跟前,擺放着一個盒子。
齊王問:“無極……啓程了麽?”
嫪醜應道:“回王上,鄭侯在卯時就已經帶着親人出城了。”
齊王輕點頭,他說:“你們都退下罷。”
宮人都退了出去。
這時候,季容才将盒子給打開來。
錦盒裏,躺着一個白玉做的面具——這個是當年金麟殿上的驚鴻照影,是澆淋在這幹渴心間的甘露。
這是他的少年,是他的春君。
季容撫摸着它,眼神是溺人的溫柔……
忽地,一道冷芒由後頭橫來,抵在了季容的脖子前。
他的手一松,面具掉在地上。清脆的一聲,摔成兩半。
“……”齊王由着身後的人抓住了他,沒有掙紮。
他只是氣息滞了滞,垂眸看着寒刀上的倒影,微顫地說:“你……為什麽回來?”
無極沒有應聲,銳利的刀刃微微擦過季容的脖子。
季容額頭滲出冷汗,他咬牙說:“……趁侍衛還沒有發現,你還不快走!”
——都已經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了。走,又還有什麽用呢?
“……唔!”
無極放下了刀,他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狼,撲向了季容。
他用幾乎要卸下他的下巴的力量扣住了他,緊接着咬住了齊王的唇。很快地,他們一起嘗到了鮮血的腥味。
就像陷入了瘋魔,他抓住了季容,強硬地擁抱他,用狂烈的吻蹂躏、撕咬着他的唇瓣。
季容如同置身在狂風驟雨之中,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被攫取的恐懼。他試圖讓無極冷靜下來,可是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不過是火上澆油。
兩人滾在地上。
刺耳的撕裂聲割裂着耳膜,霍地,響起了季容驚恐的聲音——
“無極……無極!”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那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到最後,幾乎是到了尖叫的地步。
趙将軍帶着人闖進來,他奔進內室裏時,齊王的尖叫還沒有停止。
“王上!!”趙黔暴喝一聲,将無極從季容身上扯開。無極被揍得退了退,禁衛要進來,趙黔卻大喝:“不準進來!”跟着拔出劍,要當場斬殺無極,嫪醜急忙進來攔住他道:“趙将軍且慢!他不可殺啊!”
“啊————”聽到季容竭聲嘶喊,嫪醜喊了一聲“王上”,匆忙朝他奔去。只看季容衣衫不整,下身光裸,腿間的軟物沒有絲毫反應。他蜷縮地抱着頭,發瘋似地尖叫。
“王上、王上,是老奴、是老奴啊——”
嫪醜顫顫地一跪,膝行靠近他,緊緊地抓住了季容。
秋陽宮火光大亮,就只見到剛被封為鄭侯的武陽君被押在刀下。他兩眼茫茫,許久之後,才像是将所有的一切都想明白來。
他終于還是知道了,齊王最大的秘密。
無極猛地掙紮,要進去尋季容:“讓我進去!讓我進去看看他!”
十幾個人都幾乎壓制不住一個他,可是他還沒能進去,闵後就帶着人過來。
她不知內情,只知道齊王受驚,而始作俑者就是無極。
王後走到無極面前,猛然伸手打了他一記耳光:“你還想怎麽害王上!”
無極的臉一偏,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闵後的臉上閃過一絲扭曲的快意,她帶着濃烈的妒意和怨恨,命道:“把無極押入死牢,之後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