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回大婚,想來殿下就是生疏些也不礙事
大禮服完全撐不起來,說句實話,還比不上來給家主和夫人賀新年的家臣家的女眷。”
“也不怪如此,以往家主大人可從來沒有讓露琪亞小姐參加過元日禮呢!”
“畢竟是那種地方出來的,家主大人也是怕丢面子吧?”
“那何必當初壞了清譽……”
隔着一段距離,名嘉清楚地看見露琪亞手指攥得緊緊的,臉色煞白。顯然,這些閑話深深傷害了黑發少女的自尊心。
但是,她卻始終躲藏在走廊的拐角,不出聲也沒有動作,死死咬了唇聽着女中雜役們尖酸的議論,沒有任何舉動。
名嘉知道,露琪亞仍舊是底氣不足,即使她已被白哉收養多年。
她深知自己沒有贏得仆從真心的尊重,也不敢為自己争取什麽。
如果是以前,名嘉會體貼地走開,再尋找合适的時機委婉開解露琪亞的心結,幫助她一點點樹立自信心,就像席官挑戰賽那日之後所做的一樣。
但是,在閑院家先後目睹純惠與沙都的境遇,回府以後油小路所犯的錯誤,都讓名嘉的心情難免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與平靜,如今再聽見仆役肆無忌憚又充滿惡意的閑話,她怒極反笑,也不再掩藏行蹤,幾步穿過了回廊。
“有差事忙還堵不上你們的嘴,看來是太過清閑了。”她寒着臉,随手指了一個路過的女中,“去叫泷山夫人過來,問問她放着一群妄議主君的長舌婦在內宅是何道理?這個內總管她到底能不能幹!”
☆、Episode 34
說主人的閑話卻被撞個正着,女中們吓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擡頭,更有慌亂的踢翻了水桶,摔了托盤的,就直接跪在一攤冰涼的水裏也不敢挪動。
名嘉處理事情從來都是和風細雨,露琪亞還沒見過她發脾氣,也吓了一跳,頗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讷讷地喊了一句“嫂子”,卻又說不出其他的來。
“你去更衣吧,馬上就要傳晚飯了。”名嘉也不想讓露琪亞攪進這些事當中,免得傳出什麽更難聽的話來,遠遠見泷山夫人過來,她就支開了露琪亞,“你是朽木家的大小姐,白哉殿下的妹妹,日後凡有膽敢冒犯你的,該怎麽處置也不用猶豫。今天的事,你先不用管了,以後記住我的話。”
泷山夫人早就等着名嘉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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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由良家的女官來送賀禮,她特意要油小路接待,就是知道名嘉身邊這個乳娘頗有些短視。元日寝具一事,她被名嘉毫不留情掃了面子,最重要的是當時白哉的态度,明顯是站在名嘉那一邊的。這讓泷山夫人內心警鈴大作。
她在內宅呼風喚雨,甚至和長老會聯系密切,都是依仗自己是蒼純身邊禦年寄出身。以前,白哉對內宅事務關心不多,她自然權勢頗大,而如今夫人手腕了得,裏見清光又越來越得心應手,家主大人還罕見地關注起內宅事務,維護起夫人來,這一切都讓泷山夫人坐不住了。
既然忍耐下去也不過是被名嘉溫水煮青蛙慢慢收拾了,何如主動出擊,讓夫人也頭疼一些?
也幸好,油小路愚蠢自大又虛榮心甚強,她的計策才能成功。
但是,等了又等,卻不見名嘉有所發作,泷山夫人想想又覺得,自己這件事本就挑不出毛病。
人是她讓見的,但是油小路是否接了由良家的禮單,跟對方說了什麽,她又不能左右。夫人大約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只能自己生悶氣,又找不到發作自己的機會。
正得意着,卻聽說幾個女中私下說露琪亞小姐的閑話,被名嘉撞個正着,傳她去處置,泷山夫人的心就沉了下去。
分明被自己算計了一回,夫人卻還讓她去行使內總管的權利,并不像是要問罪的樣子,這當然不正常。這位夫人可不是個沒脾氣的性格,嫁過來以後對露琪亞小姐又一直關照有加,家主大人又尊重,這件事怎麽看,都似乎對自己不利。
也怪自己疏忽。她平日本就不大看得起露琪亞小姐,雖然礙于主仆名分不能說些什麽,但聽見別的侍從說閑話卻也不怎麽管,放縱慣了,沒想到撞到名嘉手裏。
內政廳的中臈向泷山夫人複述了當時的情狀,名嘉已經斂了怒容,恢複了平日的雲淡風輕。
“我倒要請教泷山夫人,這種不分尊卑敢把小姐的私事挂在嘴邊議論的仆從,究竟是怎樣留在朽木氏的?身為內總管,你就這樣履職?”
泷山夫人不慌不忙:“夫人嫁過來不滿半年,原本這些事也不該我來說,不過也不能讓您蒙在鼓裏,是以小人便僭越。”
“當年收養露琪亞小姐之後,家主大人曾囑咐家裏人告知小姐收養的原因,這件事朽木家的仆從全都知道,是以并不避諱提起露琪亞小姐出身流魂街,以及容貌與故去的緋真夫人相似一事。”
旁邊服侍的松島頓時氣得臉色鐵青。
泷山夫人此話,簡直是□□裸對名嘉的輕蔑和諷刺。
“緋真夫人是家主大人原配嫡妻,這不用你來提醒我。”名嘉反應冷淡,根本看不出被冒犯的感覺,“但家主大人并沒有要你縱容手下散布流言吧?”
“身為臣下,妄議主君;身為仆從,違逆主母。泷山夫人要包庇這樣不分尊卑的下屬,難道是不滿我嫁入朽木家執掌中饋嗎?”
這個指控就太過嚴肅了,泷山夫人愀然變色,正要分辨,名嘉卻一伸手,拿起一本賬冊來慢慢翻着:“我敬重你曾服侍過蒼純大人,內務上也不曾太過幹涉,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泷山夫人也是風雅之人,喜歡絲竹之樂。”
從前,朽木氏的內務外政劃分并不十分明确,因沒有女主人,也沒有太過嚴苛地要求男子進出內宅。府內女侍人數衆多,為了方便管理,是不允許她們離府回家的,衣衫首飾和用度都由家裏統一發放,夜裏就集中住在宅邸後面的“長局”一側,緊鄰着大宅的後門。而外面來往的雜役或工匠,因身份低微,并不被允許從正門走動,只能從與長局一牆之隔的側門通行,時間久了,一些女侍便時不時托這些人為自己辦些府外的事情。
泷山夫人是內總管,自然比普通的女中多些方便,因替主人辦事,有時也能夠出府走動。初時還小心謹慎,不敢在外逗留太長時間,可幾十年過去,她漸漸失了最初的戒心,又逢相模孝景和裏見清光交接,名嘉剛嫁過來還正在試探階段,就更是肆無忌憚。
白哉不是個注重享樂的人,朽木府內除了大宴難聞絲竹之聲,而泷山夫人偏偏喜愛熱鬧,尤其愛看狂言表演。以往,都是找了借口出府去觀看,近來元日繁忙,分身乏術,便趁着今日白哉夫妻去閑院家的機會,從外面召了她常看表演的田島生五郎來府裏單獨為她表演。
這當然是規矩所不允許的,但泷山夫人在內宅積威甚重,以往也做過類似的事情。白哉事務繁忙,通常也不管這些瑣事,或者說他根本沒關注過,也許并不知道,故而僞裝成工匠從長局旁的側門入府,而後再原路離去,無論是對于泷山夫人還是田島生五郎,都是熟門熟路。
沒想到名嘉早就不動聲色在查泷山夫人的底,今日雖然不在家,但并沒有放松對內宅的掌控,故而一回家就知道了這件事,本不想今日發作,結果幾件事趕在一起,讓名嘉罕見地動了怒,這便一起清算。
白哉直到夜裏才聽說名嘉對油小路和泷山夫人的舉措。
油小路為何被遣回閑院家他不十分清楚,畢竟是名嘉的乳娘,閑院家陪嫁過來的,他也不多過問,但是泷山夫人所犯之事他卻是第一次聽說,又聽裏見清光來報,名嘉處置雷厲風行,一反過去和風細雨的姿态,不僅将油小路遣返閑院家,還當即就把泷山夫人調去了別院,心下不禁詫異。
限制泷山夫人的權勢,是他的意思,但是泷山夫人畢竟是蒼純身邊服侍過的,以名嘉的謹慎,在沒得到自己明确表示的情況下,不像是能夠對泷山夫人下這樣重處罰的人。
之前沒有暗示名嘉将泷山夫人的勢力徹底拔除,一來是白哉還未能十分信任名嘉,留泷山夫人在,也有趁機觀察名嘉品性的意思,二來也是為對方的名聲考慮——剛嫁過來就處置了內總管,傳出去要說名嘉為人跋扈。
都隐忍半年了,怎麽唯獨今天忍不了了?白哉并不覺得名嘉是個沖動的人。
“你今天脾氣怎麽這樣大?”就寝時,他就問了出來,本以為至少會得到一番合理的解釋,結果迎接他的卻是一片罕見的沉默。
半晌,才傳來女子低婉的嗓音,似乎帶着些嘆息:“二姐說,她想回備前祖宅去。”
白哉一愣,條件反射去看名嘉的表情。
柔和的燈火下,她的臉被燈芯搖曳的光芒映得忽明忽暗,剔透的眼眸裏流動着些莫名的情緒,烏黑的長發随意挽着,沉靜的眉眼鋒芒全無。
有一瞬間,白哉以為看到了她臉上閃過的迷茫和哀傷。
但是再仔細看,似乎又是錯覺,那張美麗的臉龐仍舊是溫雅柔婉,看不出絲毫悲喜。
是物傷其類?還是不忍姐妹落到如此境地?
名嘉正在鋪床,潔白的寝衣柔和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她姣好的體态,安靜的夜似乎讓她打開了情感的一道小小的縫隙,在白哉一聲詢問之下無意中流露了些微胸中潛藏的悲憫。
“如若沙都能如二姐一般,今日也就沒有織田世子欲蓋彌彰的粉飾太平。”她的手瑩白修長,輕巧地整理着床鋪的邊角,白哉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手指移動,覺得心口仿佛都感受到她指尖微涼的溫度,“可若果真如此,夫妻之間又還有什麽可以計較的呢?”
像一滴沁涼的水珠猛地滴在滾燙的石頭上,水汽瞬間被高溫蒸發,那種冰冷的觸感卻恒久地擊中了什麽一樣,無意識的感嘆讓白哉語音一滞,感覺纖細的神經末梢似乎被兇狠地撕扯了一把似的,揪得他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縮了一下。
他從未關注過、也從未想過去探究的一角仿佛落下了神秘的面紗,猝不及防之下讓他窺到一點從未顯露的真實。
☆、Episode 35
與其說這是名嘉有感而發,憐惜姐妹,倒不如說,是她發自內心對婚姻和情感的審視和拷問還更準确一些。
做一個馴良溫和以夫為天的妻子,最終卻只是被逼無奈放棄了作為正室的權利;做一個心慕夫君追求愛情的妻子,卻不得不面對側室的存在以及被迫與人分享感情的現實。
禮教對于人的要求,原本就是矛盾的。
要端莊大方、賢良淑德,那是沒有愛慕之心的人才能達到的,斤斤計較對方給予的善意,再在天平上不多不少地放下等量的尊崇,不斷試探,不斷增減,不斷尋找自己想要的和能給的之間微妙的平衡。
所以,才有了世人眼中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
年少的時候,誰沒有憧憬過婚姻與愛情的美好?誰沒有期盼着愛與被愛,希望自己的人生順遂諸事無憂?就是白哉自己,自認為并不是個放縱肆意的個性,不也有過一意孤行、任性追求短暫愛情的時候嗎?
但是名嘉似乎從沒有過一次,流露出索取和要求,嬌氣與固執。訂婚之後那次見面,她是那麽自然,那麽得體,甚至讓白哉都忘記了他們是未婚夫妻。成婚之後,她從沒有過無措和急躁,就算是在全然陌生的朽木家,也始終從容鎮定,大方端莊,行止有度,仿佛無欲無求。
私心裏,名嘉這番表現自然是最能讓兩人放心的結局,但是在這個寂靜的夜裏,白哉突然發現,原來名嘉也有對感情的迷茫,也曾對愛有過思索與質疑。
她還很年輕,卻處事完美得不像個真人,只有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悄悄揭開了遮得嚴嚴實實的幕布一角,驚鴻一瞥之下讓兩人都悚然一驚,像是窺到了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一樣。
氣氛瞬間變得怪異而尴尬起來。
名嘉話說出口就驚覺自己說了多餘的話,一擡眼,正與白哉的目光碰了個正着。兩道目光倏然相撞,就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一樣,兩人不約而同別開了眼睛。
半晌,名嘉找回了一貫溫雅從容的聲音,垂着視線:“今日累了一天,時候也不早了,您該安寝了。”
那邊模糊應了一聲,掀開被子一角躺了下去,她随即也滅了燈,盡量動作輕巧地鑽進另一邊的被子,卻不自覺離旁邊的人遠了些。
一張寬大的被子就因兩人中間的空隙而搭出了一條縫,讓兩人都覺得有點冷,卻誰也沒有動一下。
只能聽見昏暗中,彼此輕淺而刻意放平的呼吸聲。
冬日的夜冰涼而漫長,大約是因睡前發生的那點尴尬之故,白哉睜開眼時外面還仍舊黑沉沉一片。
甚至還不到平日他該去道場練習的時候。
脖頸旁有種輕微的癢,他側頭去看,入目的是名嘉安靜的睡顏。睡前兩人心照不宣刻意空下的距離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大約是覺得冷,名嘉微側着身,頭輕輕靠在他左肩上,烏黑的長發就有一兩絲從挽好的發辮裏跑出來,調皮地掃着他的脖頸。
習慣了黑暗的眼在混沌中勉強分辨出身邊妻子的輪廓,呼吸的氣息隔着寝衣噴在脖子和胸口的皮膚上,白哉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他就想起名嘉那一瞬間略帶着迷茫和脆弱的表情,又想起緊随其後她迅速換上的故作平靜的面具,心裏突然覺得有點悶。
在他們的婚姻裏,他已經竭盡所能地給了她應有的尊重,名嘉也并未向他要求過其他。守着兩人都能接受的比陌生人更近一些的距離,他們幾乎已經形成了這樣不必言說的默契。
不願、不想、亦不能打破這種局面。
但是在午夜夢回的此時,黑暗最大限度地包裹了堅硬的心,濃重得化不開的夜色裏,身邊這具柔軟、溫暖的軀體,令白哉幾乎無所适從。
就算只有短暫的一瞬間也好,他知道,對于這個妻子,他是有一絲憐惜的。
就在這個念頭闖入腦海的一剎那,緋真孱弱文靜的臉不受控制地閃過,白哉一個激靈,幾乎是粗魯地一把推開了身側的身體,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劇烈的心跳受驚一般瘋狂地鼓動,靈魂深處剛冒頭的一點點柔軟像是受到了極大拷問似的,讓白哉心驚肉跳。
這股力氣用得出乎意料的大,名嘉驀然轉醒,還沒完全睜開眼睛就從床上跳了起來退出一大截距離,這個反應倒弄得白哉怔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您怎麽了?”靜下心來就感受到房內并無其他人的氣息,名嘉随手點了燈,見被子因為剛才的動作已經被掀到老遠的地上,白哉僅着寝衣坐在床上,臉色不佳,不禁吓了一跳,繼而又納悶。
剛才睡夢中感受到來自身側的一股力量并不是錯覺,丈夫還大半夜坐在床上發愣,難道是做惡夢了?
孰料聽見名嘉的聲音,白哉臉色卻更加古怪了一些,仔細看的話隐隐還有些掙紮和隐忍,也不看她,也不回答,徑直起身披衣,拉開門就離開了卧室。
冬日凜冽的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屏風都晃動了幾下,床頭的燈芯劇烈跳動着,也讓名嘉單薄的寝衣瞬間冰涼徹骨。
她呆立當場,滿臉驚愕。
早飯的氣氛就格外沉悶和古怪,露琪亞舉着筷子小心翼翼挑了幾顆米粒,眼角不斷掃着兄嫂二人。
白哉一張臉冷若冰霜,比平時的樣子要嚴肅五分,名嘉一如既往照顧周到,輕聲慢語,而對于嫂子的舉動,兄長看上去卻不像以往那麽受用。
反倒帶了點微妙的排斥。
從擺飯到用餐結束,白哉都沒有跟名嘉說過一句話,甚至連出門時名嘉要像往常一樣幫他挂好斬魄刀,他都直接避開,自己接了千本櫻就往外走,連個招呼也不打,一副不想和名嘉多做接觸的樣子。
昨天還陪着嫂子回娘家的,怎麽過了一夜就變成這樣了?看名嘉的樣子,似乎也有所準備,白哉拒絕她為他整理衣服,她也沒有堅持,随手把斬魄刀交給他就後退了兩步,也沒像以往一樣送出門去。
露琪亞覺得腦子有點不夠用。
跟在名嘉身邊的松島欲言又止。
早上她們去服侍兩位主子更衣梳洗,卧房裏卻只有夫人一人,似乎在發怔,聽見她們進來的聲音才仿佛回神一般,一整個早上神情都有點恍惚。
方才家主大人又是那般态度,不管怎麽看,都似乎是在和夫人生氣似的。
難道是因為夫人昨天處置了泷山夫人的緣故?
“夫人,您看……調泷山夫人去別院的事情……”松島猶猶豫豫。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該質疑名嘉的決定,但是家主大人那個态度,由不得人不多想。
驚覺再這樣下去只會讓松島擔心,名嘉強打精神笑了笑:“沒事,照我說的辦就是了。相模家的小女兒說好過了元日進府,等她來了你提醒我一聲,就讓她先跟着你做個典侍好了。”她知道松島的顧慮,但是她也明白,白哉今天這個态度,并不是因對泷山夫人的處置之故。
若無其事如往常一樣在內政廳處理內務,并告知了裏見清光對油小路和泷山夫人的安排,又見過從相模家入侍的相模紀枝,露琪亞從番隊回來了。
名嘉就換了道服,去小道場和露琪亞一起練習。
目睹過早上兄嫂之間的怪異氣氛,露琪亞心中忐忑,見名嘉雲淡風輕的,又不知道是否該問。心中有事,揮刀就頗有些心不在焉,名嘉察覺到了,就放了竹刀喊露琪亞。
“劍術習學也要張弛有度,既然沒心思,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咱們說說話。”
露琪亞從善如流,與名嘉離了道場,在庭院裏慢慢散起步來。
知道露琪亞的疑問,但是名嘉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索性自己先起了個話頭:“泷山夫人禦下不嚴,行止有虧,我調她去了別院,昨天那些女中也都打發出去了。”
“其實,您不必這樣,我……沒什麽的。”話雖這樣說,但露琪亞的表情還是有些落寞,現出些心事重重的模樣來,“其實她們也不算說錯,被收養的緣故,以前的相模總管也告訴過我。”
名嘉就想到泷山夫人說起的是白哉要侍從們這樣告知露琪亞的事情。
“以前,我只是想好好努力,如果能成為死神的話,就能生存下去了。”關于流魂街的過往,露琪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在貴族們眼中,流魂街出身是擦不掉的烙印,是會被一生鄙視嘲諷的标志,她不敢流露一絲一毫自卑,卻也清醒地明白,她沒有足夠的資格不去在意別人的目光。
論說,名嘉出身四大貴族的閑院氏,天之驕女,是最有資格看不起她的,但是不知為什麽,這個高門貴女的嫂子卻讓露琪亞有種莫名的信賴和親近,埋在心裏多年的感受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
☆、Episode 36
“我在流魂街曾有個很好的同伴,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去靈術院學習,還約好将來一起進同一個番隊。當年兄長大人提出要收養我的時候,我其實是很害怕的,可是那位同伴說這是好事,是我的運氣好才能遇到這樣的機會。”遙想當年這個消息時那彷徨的心情,露琪亞心中一片苦澀,“四十多年了,兄長大人從來不曾正眼看過我一次,仿佛從來不曾在意我的存在一樣。我也曾拼命想要融入這個環境,不過都失敗了。”
黑發少女滿臉迷茫:“有時候我都在想,既然對我毫不在意,又為什麽要收養我呢?如果只是因為一張相似的臉,那有朝一日如果我不再保有同樣的容貌,是不是……就又會被抛棄了……”
這個問題,名嘉無法回答。
時至今日,她也沒能明白,朽木白哉究竟為何要做這種事。她只知道,白哉并非對露琪亞毫不關心,然而在當事人自己不表達的情況下,她一個并不完全清楚內情的外人,也不好說什麽。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過片刻,露琪亞就回過神來,驚覺自己這番話對于名嘉而言十分失禮,趕忙道歉:“啊真是對不起嫂子,說了很多無聊的話……”
當着名嘉的面提兄長的亡妻,可真不是一個好話題。
名嘉倒沒覺得被冒犯——這類傳言她已經聽得夠多。不過不管白哉今後會怎樣對待露琪亞,她也總要面對世人的眼光,總有名嘉顧及不到的時候,她要是一直這麽自信不足,并不是一件好事。
“以前,你也聽到宅邸的仆人在背後議論這些事嗎?”
露琪亞頗有些莫名其妙:“哈……偶爾……”
名嘉見此就微微一笑,問:“那,她們為何在背後議論?”
眨着眼睛張口結舌,露琪亞被名嘉繞暈了,怔怔的看着對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被看的那個表情輕松,一派自在:“因為你已經是朽木大小姐,而她們不是。僅此而已。”
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名嘉的意思,露琪亞不禁有些羨慕。
曾經,她也在心裏無數次暗示自己,無論如何,她已經是朽木家的小姐,就該拿出自信和氣勢來,如果有人說閑話,只要努力變得比對方優秀就好了。可是,幾十年以來,她能力平平,性格上又實在難以适應貴族那一套,便越來越自卑,無論如何挺不直腰杆說話。
名嘉自然是貴族女性的典範,出身高貴,容貌美麗,舉止優雅,又處事周到。原本,在露琪亞的印象中,這樣一個出身背景與兄長如此相像的女子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也不可能與自己有什麽交集,更不可能對自己和顏悅色,但名嘉循循善誘,竟讓她能在不知不覺中把對方當成了可以信賴的前輩。
“是!”這一次,她答得中氣十足,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白哉站在石橋的另一端已經有一陣子了。
從番隊回來一進家門就看到了名嘉和露琪亞站在池塘邊在說話,義妹原本看上去有些低落的樣子,漸漸也露出了笑容,到了最後甚至可以稱得上喜笑顏開,而名嘉依舊是一副溫雅的淺笑,讓人看上去覺得很舒服。
從半夜他覺察到心裏那絲柔軟以來,就一直不太自在。什麽話也沒說就離了卧房,在道場練習了幾個小時。早飯時見名嘉仍舊如往常一樣恭順,像是根本沒有任何異樣,他心裏就更別扭了,索性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出門去了番隊。
結果,難道是只有自己在不舒服,名嘉壓根不在意嗎?有了這個猜測的時候,白哉不知道為什麽,胸口堵着的那口氣就更沉了。
他就有些心煩意亂起來,也不準備與妻子和義妹碰面,剛想走另一條路,露琪亞眼尖地發現了白哉,立刻恭敬地行禮:“兄長大人您回來了!”
白哉腳步一頓,盡量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
名嘉依舊笑盈盈的,沖他欠了欠身:“您辛苦了。”烏黑的發髻上插了一支蝶戀花金簪,花蕊處嵌了亮晶晶的藍寶石,随着她躬身的動作,蝴蝶的翅膀也在微微顫動,很是好看。
夜半時那種伴随着心驚肉跳的躁動感又在蠢蠢欲動,白哉面上不動聲色地轉開視線,聲音有些呆板和冷硬:“我去議事廳了,晚飯就在那邊用。”而後目不斜視離開了石橋邊。
露琪亞偷偷瞄了瞄名嘉的臉色,猶猶豫豫地開口:“嫂子,您和兄長大人……怎麽了嗎?”怎麽感覺,兄長是刻意在躲着名嘉一樣。
名嘉卻不很在意的樣子:“沒事,許是殿下忙着政務。他是家主,也沒有總是在內宅閑着的道理。”說着就岔開了話題。
也許,是因為昨晚自己說了那些不該說的話,讓彼此都覺得有點尴尬吧?名嘉這樣想着,回憶起睡前自己短暫的傷感,覺得有點好笑。
別人的事情,自己反倒傻兮兮感同身受起來,還說出了那種聽起來頗有些溫軟的話。同時心裏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松懈下來,朽木白哉可不是那種能讓自己敞開心扉坦誠相待的對象,他們也沒有那種打算,所以趁早不要指望能和那個人有什麽交流。管好自己的心情,再有下次,可說不定要多糟糕了。
原以為稍微別扭兩天就悄無聲息讓這件事過去便算了,沒想到自那以後,白哉連着四五天都沒有回內宅休息,每天都在議事廳待到深夜,然後就勢歇在前庭的次間。早晚兩頓飯也是仲居送到前面,甚至還遣了身邊小姓找名嘉取了兩次衣物,人卻還是沒露面。
名嘉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
之前還以為是因為自己罕見地流露了一點軟弱的原因,可是仔細想想,那天說了那些話之後,白哉只是沉默,兩人之間也不過是有點心照不宣的避忌,并沒有這種顯而易見的排斥。是半夜突然驚醒之後,白哉對自己的态度才突然變成如今這種微妙的疏遠的。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難道是自己無意識做了什麽讓他讨厭的事情不成?
仔細将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想了一遍也沒有找到答案,名嘉不免煩躁起來。
不怕知道,就怕不知道!知道錯在哪裏,還有改正的機會,莫名其妙就被推遠,卻是最不妙的。
她婚前婚後小心謹慎努力那麽久,可不是為了如今這種兩不相見的結局!按照最近兩人的相處來看,甚至還不如大婚前——至少那時候,朽木白哉不會一句話不說就冷遇她。
她自己心裏着急,卻不好表現出來,在侍從們面前還要維持冷靜沉穩的模樣,仿佛白哉幾天不回房不是因為兩人有什麽矛盾,免得又有閑話傳出去。可是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松島,随着白哉住在前庭的時間越來越長,名嘉與他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松島的心就一天比一天提得高。
她與名嘉名為主仆,實則感情深厚,自然比一般仆從有發言權,在白哉又一次傳話說宿在前庭之後,松島服侍名嘉梳洗更衣,忍不住問了出來:“家主大人最近是有什麽煩心事不成?夫人是否也該關心關心?”
面對的是自己身邊多年的老人,名嘉不想忍耐,她也實在是心裏憋了太久,聽見松島問,索性也傾訴一番:“我也不知道,那天睡到半夜莫名其妙就醒了,之後話也沒說開門就走,後面就連着幾天都不說話……”
說着,不禁覺得有點委屈。就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想來想去也無非就是說話間少了幾分剛成婚時的小心,可也并未失禮啊!就算他不喜歡,覺得太過親近好了,也應該講一聲啊!突然一下子就變臉,還連着這麽多天房也不回,再這樣下去,看在滿府仆人眼裏,自己成什麽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前因後果,松島也傻了眼。
如果真的是夫人所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啊!怎麽家主大人一下子好像就不願意見夫人了似的?
松島凝神想了半晌,才試探着問:“您看,要不要小人替您去看看家主大人是否有什麽缺的東西……”
這就是說,要放低了姿态探探情況了。
雖然是朽木白哉莫名其妙,可是名嘉畢竟是為人妻子的,就這樣僵着也沒什麽好處,就算有什麽也該早點說開了才是。名嘉也清楚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因此盡管心裏不舒服,也還是點了點頭。
松島就輕輕退了下去。
怔怔的對着鏡子出了半晌神,名嘉意興闌珊地合上梳妝盒的蓋子,自己随手挽了頭發,拿起一本書胡亂翻着,卻半天沒有看進去一個字。
“這人,真夠讨厭的!”她恨恨地把書往旁邊一扔,難得露出了點任性的表情,“有本事你就永遠住前庭去別回來!這麽難伺候,簡直莫名其妙!”
☆、Episode 37
松島并沒有帶回來什麽有用的消息。在見過她之後,白哉毫無反應,只淡淡表示讓名嘉不用擔心,卻沒有說要回去休息,松島一時拿不準他究竟是真的忙到沒工夫,還是沒能理解名嘉示好的意思,或者是壓根不想接受,心裏十分忐忑。
她卻不知道,在自己退出禦次間之後,那邊的燈亮了一夜。
白哉何嘗不知道自己這樣無緣無故的疏遠會讓名嘉感到不解,平心而論,這完全是他自己單方面引發的冷戰,名嘉其實非常無辜。
她已經很努力,很認真,很謹慎地去做好分內之事,遇事總是站在他的角度為他着想,為朽木氏考慮,她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
可是那天夜裏內心細微的波瀾卻始終像懸在頭頂的劍一樣,令一貫沉着冷靜的朽木白哉心驚膽戰。
禦次間的櫃中,是一張緋真的半身像。
她嫁入朽木氏的時間太短,身份又遭人诟病,且青春早逝,白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