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回大婚,想來殿下就是生疏些也不礙事
目光在空中短暫碰撞了一刻,名嘉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無論如何,沙都都是她的姐妹,被夫家如此對待,就算她們素來不和,織田家的态度也讓名嘉不滿。
接收到名嘉的情緒,織田政卻未有閃避,目光中還多了些意味深長,不躲不避地望着名嘉。半晌,嘴角竟牽了一抹笑意出來,遙遙沖名嘉微微颌首,鎮定自若地轉過了頭。
與他之前見到她的态度相比,可謂天差地別,就算以名嘉城府,也不由得暗暗吃驚。
怎麽倒像沙都被關與自己有關似的?天地良心,她可是從不私下與織田家來往的,又關她什麽事?
長姐瑞穗今日也在座。
雖然與沙都關系一般,但同為閑院家的女兒,姐妹在婆家被輕慢,是對一族女子的蔑視。她是長姐,就算私下關系再不好,也總應該說幾句話。見了織田夫人的異樣,便開口道:“不知沙都這風寒是否嚴重,如今用着什麽藥?是哪位醫官瞧的?織田夫人體貼惠理子夫人尚有幼子,怕染了風寒,但沙都又何嘗不是惠理子夫人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明知沙都病着,又叫惠理子夫人怎麽放得下心來?”
織田夫人神色一僵,織田政已經接口:“已病了有幾日,因怕家裏人擔心,也是沙都的意思,不讓說出去的。”說着,眼神也不知是有意無意,又一次輕輕掃過了名嘉。
也許是顧慮閑院家的感受,宴席過半,惠理子夫人還是被帶去了沙都房裏,名嘉不耐久坐,起身更衣,在回廊轉角處遇到了織田政的側室染子夫人。
她穿了件杏色小袖,外罩了櫻粉色打褂,身後跟着兩名女中。遠遠見了名嘉,很識趣地避到了一旁,垂首等着名嘉先行。
名嘉只在新年時聽歸家的沙都說過,織田夫人給織田政納了兩名側室,卻還不曾見過。今日宴席上,她位居上首,兩名側室的位置都離她有段距離,她也不關心別人的後宅,因而并沒有注意。這一打照面才發覺,染子夫人不知為何,讓她覺得有些面善。
因一時想不起,她便多看了對方一眼。孰料不過腳步微微一頓,染子夫人就下意識後退了半步,雖仍然低着頭,手卻自然地護住了小腹。
名嘉目光一凝,一個猜測從腦中飛快劃過。她又看了緊張的染子一眼,卻只看到對方烏油油的發頂,內心盤算片刻,提步離開了回廊。
松島夫人小心地望了望前面的名嘉,臉色難得有了幾分難看,就連一旁的相模紀枝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兩人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閉緊了嘴。
這織田家,簡直欺人太甚!
惠理子夫人回來時臉色十分勉強,竟連表演都看不進去,坐立不安的模樣已經到了有些失禮的地步。名嘉略帶警告地瞥了她一眼,惠理子夫人看着她的表情卻少有的帶着驚慌。
深覺這場壽宴充滿了古怪,名嘉不想再勉強自己,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織田政自告奮勇将她送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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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幾次接觸,織田政都顯得彬彬有禮,對名嘉無有不恭,甚至還帶着些過分尊重,對沙都雖然算不上十分親近,面子上總還是過得去。新年沙都因納側室一事獨自闖回娘家哭訴,鬧得那般尴尬,織田政也不忘遮掩一番,顯見并不想和閑院家撕破臉,怎麽恰逢如今的多事之秋,反倒要和勢力強盛的妻族生分?在回廊遇到染子夫人,對方那反應,分明像是懷了身孕又暫且瞞着衆人的模樣。
側室懷孕,正妻卻被軟|禁,這打臉打到家門口,以惠理子夫人的跋扈,卻探看了沙都一番也沒有發作,織田政還一副不怕被責問的模樣送自己出門,中間少了什麽環節,名嘉無論如何沒猜透。
不過這到底是別人家的事,織田政要故弄玄虛,她也沒興趣深究,一路無話徑直出了庭院。
朽木家的車馬早已候在門口,随行的松島夫人和相模紀枝一左一右扶着名嘉登車,織田政看着名嘉對今日之事全無興趣的模樣,突然自失地一笑:“殿下怕是不恥我的為人。但也該叫您知道,時至今日,我自問不曾對不住沙都。您惱我折辱閑院氏姐妹的面子,我也無從辯駁,今日只敢說一句,關了她不為別的,全是為着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無獎競猜,織田家搞的什麽幺蛾子?
☆、Episode 78
名嘉原本一只腳已踏上了車轅,聽織田政這般說話,不禁大怒,收回上車的姿勢轉身瞧着幾步之外的織田政,目光冰冷:“我卻不知自己幾時刻毒到要靠外人關了我妹妹才有面子?織田家自己立身不正,倒好意思挑揀別人家的閨女。我卻也是頭回見側室有孕遮遮掩掩,反倒軟|禁禦簾中的世家,不知這又是什麽講究,織田世子可知道?”
沒料到名嘉已經看出了染子有孕一事,織田政一時被噎了一下,原本胸有成竹的模樣突然像是被戳破了一般,臉上尴尬之色一閃而過,神色有些驚慌。但看名嘉似乎沒發現其他的什麽,又很快鎮定了下來。
只是語氣多少失了最初的得意,變得虛弱起來:“如今廷內不太平,是以不敢以區區小事擾了大夥兒。且現世戰役不知進行到哪一步,豐崎隊長和白哉殿下都身處前線,沙都的脾性殿下也是知道的,在下委實不放心。”
名嘉一怔,沉着臉去看織田政的表情。
無緣無故把不相幹的人放到一起說話,說他是無心的,名嘉無論如何不信。提誰不好,偏提豐崎宗盛,話裏話外的意思委實讓人不舒服。
織田政這番話說得實在近乎直白,見名嘉立時有反應,他也不閃不避,反倒擡起眼睛直直對上名嘉審視的目光,還猶自怕對方不明白似的,充滿暗示地勾了勾唇角:“我方才說全是為着殿下,實在是有道理的。”
松島夫人第一時間環顧四周。
因名嘉已要登車,織田家服侍出門的仆役已經退到了一旁,近前除了織田政,餘下都是朽木家的仆從。織田政聲音算不上高,但因他距離名嘉尚有幾步,這番話也還是多少會被朽木氏的侍從聽見幾句。又掃了一眼近旁的相模紀枝,見她低眉順目并沒有多餘的表情,不由對織田政恨得咬牙。
這種話傳到家裏的下人耳中,就算當面不敢說,背地裏又要怎麽議論夫人?織田世子簡直膽大包天。
怪道有恃無恐,原來自認為握有把柄。
名嘉目光一沉,輕蔑地掃了織田政一眼:“世子若說是為了家族綿延,我倒還體諒你幾分。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偏愛探聽些旁門左道的閑話,叫人越發看不起。舌頭長在別人身上,我卻沒有那般愚蠢跋扈,世子若有私房話與白哉殿下講,自去尋他就是,犯不着對我陰陽怪氣。不過,世子既瞧不上我們閑院家的公主,想來往後,我是不好登你們織田家的門的。”說完也不再理會他,轉身便上了車放下了門簾,車夫一揚鞭,車馬很快便駛離了織田家的大門。
車簾放下,名嘉深深呼吸了一回,若有所思地靠在柔軟的靠背上,目光悠遠。
看樣子,沙都是不知從什麽地方聽說了自己和豐崎宗盛曾經的婚事,還想以此為話柄給自己找麻煩。織田政約束沙都,在名嘉看來,是不想這種流言傳出惹上事端。這樣一來,織田政說軟|禁沙都是為了自己,一定程度上也是有道理的。
她發怒,是為着織田政用語不尊重,那話聽來頗有些暧昧之意,織田政意有所指的言下之意也讓她很不舒服。
但緊随而來的發展卻似乎又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回事。側室懷孕,他擔心以沙都的霸道會生事,軟|禁了沙都再拿這件事讓自己承情閉嘴,她可以理解。但是織田政的态度未免太過大膽而有恃無恐,話說得那般露骨,倒更像挑釁。
仔細回想一下,似乎就是自己提到染子夫人有孕之後,織田政才情緒大變。可這事兒總是瞞不住、也不能瞞的,惠理子夫人進去看望沙都,一定是已經知道了,既然如此,硬撐着不在自己面前承認也就沒有理由。
織田政何必那麽戒備?與其說想隐瞞,倒不如說是不想讓自己與染子夫人碰面。
随侍車旁的松島夫人一路上都小心翼翼關注着車中的動靜。雖知道名嘉見多識廣,也不是那種遇事只會鑽牛角尖給自己找氣受的性格,當面譏諷了織田政一頓,就絕不會郁結于心。但在織田家回廊上的發現太過令人震驚,名嘉當時沒注意到,不能保證以後也不會察覺,比起與豐崎宗盛的那段過去,織田家的行事更叫人覺得惡心和擔憂。
那位染子夫人如今懷着孕,看樣子織田家是不準備顧忌閑院家的态度了。有過生育的側室與旁人地位又不同,遲早有一日,染子夫人會與更多人接觸見面。自己和相模紀枝能看出來的,別人又不是瞎子,自然也能看出來,到時候讓夫人和朽木家的臉往哪兒放?
惠理子夫人失魂落魄地登車,一放下車簾就脫力地靠在了車廂壁上。
女兒愚蠢至此,竟企圖散播名嘉與豐崎宗盛的謠言中傷對方,被織田世子撞破而禁足。如今世子側室又身懷有孕,看織田夫人的态度,這個孩子是必會生下來了。
被婆家所厭,又沒有子嗣,眼看着就要永無出頭之日,而自己作為母親,卻無能為力,只因沙都自己不争氣在先。惠理子夫人焦慮的同時,又十分彷徨茫然。
這件事,就連武藏大人也是不會為沙都出頭的,自己甚至不能把沙都的處境告知家主,否則武藏追究原因時,難不成她要說是因造謠名嘉之故?
可是放任下去,難道眼睜睜看着側室生子、公婆和織田世子都打壓沙都,最後落得晚景凄涼、一生慘淡嗎?再怎麽說,沙都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雖然惱恨她沖動愚蠢,在婆家壞了事,不僅不能幫千熊,還要自己給她收拾爛攤子,但畢竟母女連心。若連自己都撒手不管,沙都又有什麽指望呢?
一路上五內俱焚,心神不定地回了府,還不及回房更衣,花山院夫人便來傳話,閑院武藏回來了,正在內室等着。惠理子夫人心中一凜,暗暗叫苦。
她還沒想好如何同武藏說明,也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去面對精明的宗主。但武藏已經在等,她又不敢耽擱,只好憂心忡忡回了內院。
內院的武藏面色平靜,眼裏卻風雲滿布。随行的下人已經回報了織田家的情況,他對于沙都的失寵了然于胸,唯一沒想明白的一點便同名嘉一樣——以惠理子的淺薄,沙都被夫家如此輕慢,她與沙都見了面卻還沒有發作,原因就很值得在意了。
惠理子忐忑地進來,武藏慢條斯理地品茶,語氣淡淡的:“沙都病了?”
原本心裏就惴惴,聽見武藏如此問,惠理子夫人更覺得口中發苦。猶豫半晌,終究舍不得女兒,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解。不過事到如今她也還是不願實話實說,只避重就輕地回答:“織田世子的側室染子懷了身孕,織田家便不讓沙都出來走動了。”
武藏冷冷地瞥了惠理子一眼,不發一言,她在這束陰冷的目光下全身發顫,頭也越來越低,臉頰旁冷汗打濕了鬓發。
“沙都雖任性,可織田家也……太過分了些。”惠理子聲音幹澀,甚至不敢看武藏一眼,跪伏在地自然也看不見武藏眼中的譏諷,“正室夫人還未有孕,側室就……現在還限制沙都……”
“誰叫她素性跋扈嫉妒呢,織田家有此擔憂也無可厚非。”武藏語氣涼涼的。
惠理子猛地擡頭,滿眼不可置信。
自伊江夫人去世,她受寵日久,把持閑院氏內宅幾十年,武藏又一直未曾續娶,哪怕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側室,但畢竟生育了千熊。曾經,惠理子以為,自己在武藏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分量的,她所出的一雙兒女,也還算得寵。
但是,方才武藏那句冷冰冰、仿佛事不關己的話,讓惠理子如同兜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她顫抖着望着高坐上方的夫主,男人的目光冷得令她牙齒不受控制地打着顫。
親生女兒在夫家受了委屈,他甚至不問原因,只說是沙都的錯。即便自己已經有意将事态曲解得有利于沙都,武藏也還是不為所動。這種冷淡的态度讓惠理子心中警鈴大作,她知道,這是失寵的前兆。
然而她不明白。即便千熊已經不是閑院氏唯一的男嗣,可長康年紀還小,能不能長大都說不準,其生母阿雪夫人也并不如何有體面,武藏甚至少有見她的時候。而她的一雙兒女已長大,千熊已進了學,沙都也嫁了個好人家,往日也不是不得武藏愛重的,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
可武藏只說了那一句之外,便再不開口了,氣定神閑地啜着杯中香茗,一雙冷厲的眼卻透過氤氲的霧氣望着無措茫然的惠理子夫人。
冷汗浸透了小衣,黏膩膩、冰涼地貼着後背的皮膚,惠理子卻不敢擦一擦頰邊流下的汗珠。掙紮許久,才沙啞地開口:“沙都畢竟是您的女兒……”
“我并未不認她。”
武藏并不咄咄逼人,但了解他為人的惠理子心中卻越發絕望。
他說并未不認沙都,卻不願為她在夫家出頭,任由織田家磋磨折辱,顯然是已經知道了什麽,自己若再隐瞞,恐怕不止得不到武藏的幫助,還會徹底将他觸怒。
惠理子閉上了眼睛。
☆、Episode 79
名嘉曾考慮過惠理子夫人不會坐以待斃,怎麽也會請武藏給沙都做主。她也想過,無論起因如何,織田家如此做法畢竟是下了閑院氏的面子,只要惠理子對武藏和盤托出,最終沙都也總能重新出門走動的。只是織田政行為可疑,卻是需要好好推敲一番。
沒想到過了兩日,她已把此事放在了一邊,武藏身邊的禦年寄花山院夫人卻來了。
花山院夫人在閑院氏服役半生,幾乎算是看着名嘉長大的。這位嫡公主從幼時的千嬌萬寵,到少女時代接過承嗣宗女的重擔,再到幽閉近江,聯姻朽木氏,起起落落從沒有過失态和慌張。如今孕事已顯,可自己進來拜見,名嘉依舊跪坐十分端正,衣飾整齊神色從容,要不是小袖外已經綁腹,完全看不出是個孕婦,跟閑院氏那些夫人們孕中挑三揀四的模樣天壤之別。
心中敬服,行禮時,花山院夫人就越發誠懇:“家主大人惦記着您身懷有孕,白哉殿下又不在府中,特命我過來瞧瞧您。我看您氣色不錯,想來是小世子懂事,并不鬧您。”
花山院并未直奔主題,名嘉也不催,笑吟吟地與她閑話:“還算安生,除了有些精神短,倒沒有別的症候。”
自她出嫁,武藏極少過問自己的狀況,又因出任五番隊隊長及片桐氏一事鬧得極不愉快,名嘉對武藏幾乎情誼全無。如今聽見花山院說是受命過來探望自己,面上不顯,心裏也是冷冷一哂。
即便不會盼着自己出什麽意外,武藏也絕沒有慈愛到關心她孕中會否不适,多半是因織田家的事。
就不知事到如今,他還能對自己說出什麽來。
“前幾日織田夫人壽宴,家主大人公務繁忙也抽不得空,這才聽惠理子夫人說沙都殿下染了風寒。”花山院小心地想着措辭,觀察着名嘉的表情,“您如今身子重,又是去賀過壽的,家主大人自然放心不下。”
“勞父親大人挂念。”名嘉淡淡一哂,語氣涼涼的,“我無事。”
她已經有些猜到武藏要傳什麽話,心中譏諷的同時也微有些詫異。
果然下一句,花山院便狀似無意地引出了今日的來意:“虛圈與現世戰況愈酣,家主大人每日分|身乏術,府裏卻又查出一批多犯口舌之徒。”她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主子的陳年舊事也不避諱,捕風捉影散布謠言。如今內宅乃惠理子夫人所轄,卻失察至此,叫流言蜚語傳到外頭去,家主大人也是惱得很,只叫惠理子夫人看好千熊少主,卻不許她去探望沙都殿下了。”
“沙都染了風寒,原是過人之症。”名嘉面色毫無波瀾,像是沒聽明白花山院的話裏有話,望着她的視線卻又像提醒着什麽言下之意一般,花山院待要再細看,名嘉已收回了目光,嘴角還噙了一絲笑意。
“惠理子夫人尚有幼子,的确也該少往織田家走才是。”
花山院夫人走後,名嘉卸了首飾,脫去打褂,半靠着軟枕松了口氣。
在外人面前,她一貫衣着舉止得體,但懷着身孕長時間正坐,也到底覺得累。松島夫人送花山院夫人出門,相模紀枝手腳利落地給名嘉捧了杯新茶,又奉上了膳所臺新出爐的點心。
她有點猶豫。織田氏那位染子夫人的事,自己與松島都看出來了,但究竟要不要向名嘉點明,亦或是怎麽挑破,都是個問題。
名嘉沒注意到相模紀枝的欲言又止,她手裏拿了本書,卻沒怎麽讀,微閉了眼睛在思考。
惠理子對武藏和盤托出沙都的現狀,名嘉不詫異,她也已經從織田政口中得知了沙都被軟|禁的真正原因。但武藏刻意派人來通知自己,甚至映射惠理子和沙都拿自己的舊事說道,這就不正常了。
他明知自己與惠理子夫人一系不睦,還把矛盾擺上臺面,并且聽花山院的意思,也絲毫沒有為沙都撐腰出頭的打算,卻只是想把內情告知她。
倒像是怕自己不夠生沙都的氣一般。
“你們說,父親是什麽意思?”松島送了花山院回來,進門見名嘉微閉着眼睛,便放輕了腳步不敢打擾,不料名嘉看也沒看門口,便問了出來。
其餘女中便低着頭退出了房間,相模紀枝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留了下來。
“沙都在織田家受了委屈,不論是否咎由自取,總歸是折了閑院氏的面子。父親卻不為所動,還派人來與我說了這樣一番話,你們說,他是怎麽想的?”
外人都認為,名嘉乃武藏唯一嫡女,又是被親自教養的宗女,如今為了宗族嫁入高門,該最得武藏疼愛才對。過去,相模紀枝也曾經這樣覺得。但在名嘉身邊服侍一年多,漸漸取得了信任能夠親近名嘉的生活之後她才發現,其實不然。
夫人與娘家關系生疏,便是與白哉尚在磨合期時也不多依靠親生父親,平日更是不多與娘家走往,怎麽看也不是十分受閑院武藏寵愛的那種類型。只是這話畢竟好說不好聽,她又不是跟随名嘉陪嫁來的心腹,因而并不敢開口。
松島也覺得武藏此舉稍顯突兀,但仔細想一回也想不出什麽緣由,只得試探着道:“武藏大人畢竟與您是父女,沙都殿下又做得實在過分……”
名嘉短暫地輕笑出聲。
“你不了解父親。”她睜開眼睛放下了書本,即使要說的話不中聽,也并沒有避着相模紀枝的意思,“父親這個人,要說最看重的,必是閑院家的體面。”
話說到這兒,她又收了聲,松島疑惑地望過來,表情還有些茫然。名嘉的眼神掃過去,見相模紀枝已經明白了什麽似的露出了點不可置信的模樣,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親生女兒身為正室卻被夫家先斬後奏地軟|禁,側室先于正室有孕卻偷偷瞞着,反用另一個女兒的舊事來脅迫自己。這樣打臉的舉動都沒有讓最重家族聲譽和面子的武藏有絲毫反應,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武藏已經打算放棄沙都了。
但如果只是打算置之不理,武藏并沒有必要專程來告知自己這件事。且不說知情的幾方都不願流言擴散,必會嚴加封鎖,就算有只言片語傳到白哉耳中,會影響夫妻兩人的關系,這也不會是武藏所擔心的。
千熊與長康都年幼,而武藏能将他們培養成才、把宗族平穩過渡給繼承人的可能卻不太大。将來無論誰做繼承人,主少而力單,還是要靠外嫁的姐妹扶持。只有他們求名嘉,卻少有名嘉求娘家的時候了。
因而,若夫妻關系太淡薄,要借夫家的勢幫襯娘家,顯然是不可能的;但若夫妻相處過于融洽,白哉對名嘉言聽計從的話,名嘉又有什麽理由要依靠娘家威勢呢?更別說她如今還懷有身孕,這是朽木氏第一個下一代,一旦産子,名嘉在朽木氏的地位會更加穩固,便更不需要借助閑院氏的威儀才能立足了。
武藏該擔憂的,是白哉與名嘉過于相得,而不是生恐流言使夫妻生隙。
“你去盯着點閑院家,看父親近來與什麽人來往頻密。”名嘉吩咐松島。
事出反常即為妖。既然武藏并非出于愛惜而維護自己,那麽專程透露沙都聽信謠言這件事便只能理解為要激化自己與惠理子一系的矛盾了。一旦沙都成為棄子,與織田家的聯姻便也再無用處,以武藏為人,不會平白無故舍棄一樁姻親,必會想法補救,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自然是令織田政的子嗣中,有閑院家的血脈。找人分寵也好,與織田家為了政|治|目|的協商也罷,總歸這件事是不會鬧大的。雙方各退一步,閑院家默許染子夫人懷孕,相應的,織田家也必得答應武藏的條件,接受武藏塞來的新人選。
而武藏向自己透露消息,也不過是為了叫自己惱恨惠理子一系,不插手此事罷了。
不過名嘉還有一點疑惑。
既然武藏明知沙都如何自己根本不關心,又怎麽會擔心她插手織田家的事情呢?這一點她是怎麽也想不明白的。如今她孕期月份漸大,思考得時間一長就覺得頭暈,想了半天沒想通,也就不為難自己了。
橫豎武藏總要有所舉動,到時候再說吧。
只是到底心裏藏了事,吩咐了松島關注閑院家的動向後,仍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織田家的爛攤子,我何時想管了,父親未免太過謹慎。”
相模紀枝忍了忍,在心中思量許久。
她出身朽木氏的家臣,在名嘉身邊伺候,自然比不過閑院家陪嫁來的心腹,就算此前名嘉已多次透露過簡拔她的意思,她也一直謹言慎行,慣常不出風頭,規規矩矩不越雷池一步。但此次名嘉議論閑院家的家事也沒有避着自己,顯見并不把自己當做外人,那麽她也應該一心一意為名嘉考慮才對。畢竟從進府第一日起,她的榮辱就與名嘉綁在了一起,當初不敢對名嘉的私事随意置喙也是怕名嘉不喜她自作主張,如今看來,夫人并不排斥她。
作者有話要說: 名嘉身邊,除了拖後腿的親戚,幸好服侍的智商大部分都還在線。
☆、Episode 80
入府時,相模紀枝就知道,她能進府便做夫人身邊的中臈,是因為自己出身相模氏,因為祖父服侍了朽木氏三代宗主。但祖父已經退了下來,如今朽木氏的大總管是家主小姓出身的裏見清光。祖父在時,白哉和名嘉顧念情誼,可能還會給家族幾分面子,若祖父有朝一日不在了,相模家的體面還能維持幾天,便要看自己了。
服侍了夫人,她自然是想做名嘉身邊第一人的。但以往,夫人身邊有閑院氏陪嫁來的松島,她有分寸,不敢強出頭。自露琪亞小姐入獄那時,名嘉便隐隐透露出要收攏她的意圖,紀枝雖心中暗喜,卻到底穩得住,沒有急躁表現,穩紮穩打。看如今名嘉的意思,是已經默許了她進入心腹的範疇了。
有些話,朽木氏家臣出身的相模紀枝不好說,但名嘉的心腹相模紀枝卻應該說。
“夫人,您還懷着孕呢,不宜操心過多,當心傷神。”見名嘉又閉上了眼睛,紀枝輕手輕腳為她調整了腰後靠着的軟枕,又搭上了一條薄毯,為名嘉按摩着酸脹的小腿,語氣聽上去沒有絲毫起伏。
“沙都殿下到底出身擺在那裏,織田世子若還有理智,總不會做得太過分。便是一時偏寵個把側室,也不會有意糟踐沙都殿下的。”松島聽出了紀枝話裏的意思,倒有些詫異地瞥了對方一眼。
依她對相模紀枝的了解,對方聰明有餘,卻從不說多餘的話,這種犯忌諱的事,自己尚且沒勇氣捅出來,相模紀枝倒是有膽子。怕是今日夫人留了她在現場,也終于敢接夫人的橄榄枝了。
名嘉并未多想,紀枝手法頗好,令她渾身都感覺舒暢起來,便依舊閉着眼睛嘆了一聲:“往常倒不知道,織田政如此陰陽怪氣的。”
“屬下也是頭一回知道,世子竟有這般膽量。聞說染子夫人是織田夫人賜給世子的,想來知子莫若母,不忍世子念着水中月鏡中花,便權作安撫罷了。”說這番話時,紀枝手上微微多用了些力氣,頓時讓名嘉睜開了眼睛。
鋒利的目光直直釘在紀枝的側臉上,就算不回頭也能感受到那裏面的審視和冰冷,她強忍了狂跳的心,維持着按摩的力道,也不敢擡頭,視線一錯不錯地順着手的方向。
半晌,才感覺來自名嘉的壓力慢慢消退,頭頂上響起女主人漫不經心的聲音,帶着輕蔑:“他也配。”紀枝卻悄悄松了口氣。
直到此時才發覺,自己冷汗已浸透了小衣,手都在微微顫抖着。
名嘉不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她自小接受繼承人的教育,自然知道不該糾結于細枝末節,眼界也比一般貴族小姐開闊得多。但經相模紀枝點破染子夫人與自己相像一事後,她還是覺得內心憋悶。
原以為織田政雖然軟弱一些,多少算個正人君子,幾次見面盡管名嘉也覺得對方對待自己的态度有些值得深究,卻也沒往那處想。如今再回想,卻只讓名嘉覺得厭惡。
她一貫是知道自己魅力的。未出閣前,作為繼承人難免跟着武藏出門應酬。不是沒有察覺到異性對自己的仰慕,但名嘉天之驕女,又兼之清楚自己肩上的擔子,故而對這些事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織田政納了個肖似自己的側室,讓名嘉深覺被冒犯。
又一想這個側室還是織田夫人找來的,就為了壓制沙都,她對織田夫人更加不喜起來。
因與沙都素來不睦,又對惠理子一系無好感,連武藏都不打算為沙都出頭了,名嘉本也不打算插手織田家的內宅事務。然而被這件事勾起了火氣,名嘉現在覺得,雖說沙都是沒用了些,但織田夫人的用心更讨厭。能生出這種念頭,織田夫人還是太閑了些。
“沙都既病了,我怎麽也是做姐姐的,不好不探問一番。”名嘉沖着松島道,“你收拾些藥材和補品給沙都送去,替我走一趟織田家吧。”
松島知道,名嘉這是惱怒織田夫人不懂事,要扶沙都起來給織田夫人找點麻煩的意思了。但……
“織田夫人連壽宴都沒讓沙都殿下露面,怕不會讓屬下見着人的。”松島遲疑。
名嘉微微一笑,卻不回答,只看着一旁的紀枝:“松島說得也有理,織田夫人怎麽都是婆婆嘛!”
方才鼓足勇氣點破那件事之後,紀枝一直懸着心。雖說有八成把握名嘉已經将她當了自己人,卻也擔心太過冒犯了主母,此時見夫人并沒有遷怒自己,紀枝才放了心,定了定神柔柔地道:“沙都殿下不是染了風寒麽?夫人如今身子金貴,風寒易過人,松島夫人是夫人近前伺候的,自該多加小心,沙都殿下的面不見也使得。”說着,目光與松島交彙了一瞬,意有所指,“不過夫人畢竟是沙都殿下的嫡姐,一番好意,不如……見見沙都殿下身邊的三池夫人也盡夠了。”
主仆三人都露出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來。
三池夫人原是惠理子夫人身邊的禦年寄,被安排陪嫁到織田氏,就是惠理子擔心沙都轄制不了夫家的下人。但是沙都怎麽都是做主子的,三池夫人就算相勸,對方不聽她也無法。眼睜睜看着沙都連連出昏招卻不聽勸,三池也灰了心,這次沙都算是被夫家軟禁了起來,她一個仆從,有心無力,只好閉嘴。
原想着惠理子夫人畢竟是沙都生母,怎麽也要想辦法幫幫親生女兒。誰知等了幾天閑院家都沒有消息,世子那個懷了身孕的側室也依然好端端被照料着,三池就知道,武藏大人是不會為沙都出這個頭了。
親生父母沒動靜,沙都自己又毫無手段,三池本已絕望,孰料松島突然過來,還說是奉了名嘉殿下的令來探視,令三池嗅到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照說,名嘉殿下雖然沒有欺負過自家公主,但也絕對算不上關系親密,更何況沙都還幾次三番想找名嘉殿下的麻煩。兩人名義上盡管是姐妹,但三池并不認為名嘉有閑心管沙都在夫家的處境。
懷着忐忑和試探的心情見了松島,對方話裏話外意有所指,讓三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