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回大婚,想來殿下就是生疏些也不礙事

多說不清的東西,幹脆也就不分辨什麽善惡忠奸、是非對錯,就連無辜甚至不知情的族人也一并斬了,以絕後患,以免再養出個如今的局面來。

典型的四十六室的做法,名嘉從小耳濡目染,見得多了,雖也覺得手段過于酷烈,倒也不至于如一無所知的元氣少女般義憤填膺,最大的仁慈也不過就是在心裏唏噓一回而已。

被除籍後的羽柴氏在東流魂街73區的郊外找了塊地安置,屋子自然是不複精美,但依附的族人仍有不少。瀞靈庭的騷動叛亂,隔了這麽遠是很難第一時間傳到的,名嘉率隊過來時,遠遠見着自成一片村落的屋宇尚不失秩序,就知道留守的女眷和旁枝族人都不知情。

隊伍在數丈之外停了下來,名嘉望着小小的村落沉默了片刻,低聲道:“照着分組散開行事,不要太過粗暴。命令只說叫我們收押,多餘的事情不許做。”坐困內宅的不知情人,名嘉到底想給他們保留一絲最後的尊嚴。

☆、Episode 128

再令行禁止,這畢竟是滅族的勾當,也文明不到哪裏去。隊伍一逼近村口,立刻便有耳目靈敏的族人注意到了。見隊員們個個佩刀,臉色肅穆,上前一問緣由,膽小的當場便吓得腿軟,癱在地上起不來身,被拖到一旁。

有個管家模樣的老人出來,态度倒是不卑不亢,看過三席持的手令,沖着名嘉行一禮道:“老朽這便去回夫人,還望朽木隊長行個方便,容些時候給女眷梳洗。”

收押的人犯将直接入獄,一大堆男女老少鎖上鎖鏈一齊拖走,形容狼狽毫無尊嚴。羽柴氏畢竟曾是有名的上級貴族,風骨仍在,女眷們要臉面,想收拾齊整些再見人也是有的。名嘉也十分理解,便颔首準了,新田三席望着老者有些佝偻的背影,心裏咂舌。

都落魄成這樣了,行動也還頗有些規矩,難怪外頭羽柴氏拼了命也要反了——叫這種硬骨頭忍了那口冤氣,剝去身份茍安在流魂街這破地方,心裏該多屈辱啊!

隊伍靜悄悄等了兩刻鐘,屋子裏一直沒有動靜,已經有耐不住的隊員開始犯嘀咕。若不是他們早就将村落圍住,還真懷疑裏頭的嫌犯畏罪潛逃了。

新田三席偷偷瞄了面色冷冽的上官一眼,奓着膽子道:“隊長,是不是屬下先進去看看?這耽誤得委實有些久……”

夜色中,名嘉的眼底神色莫名,只臉上依舊冷淡,她沒有看身後的下屬,而是遙遙望着安靜的村落緩慢地吐了口氣。

“按着方才分好的隊伍行動吧。”

還沒進正屋,濃重的血腥氣便撲鼻而來,越發印證了名嘉心中的猜測。屋子裏的燭火都還亮着,從拉門外看,光芒一跳一跳的,兩名下屬拉開門扉,饒是見慣了生死的死神也驚得倒抽一口涼氣,險些叫出聲來。

滿屋女眷皆只着雪白的小袖,發飾全無,整齊而安靜地倒在蒲團旁,已是咽了氣。

皆為發簪穿喉而亡,地上的榻榻米浸透了暗紅的血跡,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色澤。如此整齊端莊又從容的死狀,分明是早有準備,只等着一聲令下就慷慨赴死的,又怎能不令目擊者悚然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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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幾,其他幾隊人馬也分別遣人來報,別處的族人也悉數切腹了。

命令只說收押,并未嚴令就地處決,可滿村的人卻都靜悄悄自盡了,還是在他們規規矩矩等在外頭的時候,這回頭要怎麽交差?隊員們傻了眼。

阖族多少人口,宗譜上都是有記載的,名嘉踏過滿地鮮血走進正屋,蹲下|身撥開倒在一起的屍首,目光在一具姿态有些別扭的女屍上頓了幾秒。

應是這些女眷們按座次跪坐好,同時刺喉的,從倒下的姿勢便可推斷一二——她們大多是側倒。只有這具正中間的女屍是跪伏着。

按照座次,這應該是叛亂主謀羽柴吉宗的夫人。

手下一使力,尚有一絲溫度的屍體被推開,暴露出她頸側被發簪戳破的血洞,以及懷裏抱着的稚兒。名嘉伸手一探,那孩子也沒了呼吸,面色青紫,散開的包被中露出的一截脖子上赫然一圈指痕——是被掐死的。

而女屍的腹部高高隆起——她還身懷六甲!

在場諸人幾乎都要呻|吟起來。

一樁本來簡單的差事辦到現在,如同脫缰野馬,一路化簡為繁。這位夫人也是真夠狠心,掐死親兒子,肚子裏還懷着一個,就直接刺喉而亡。她倒是烈性了,卻把瀞靈庭架在火上烤——羽柴吉宗要是知道自己妻兒雙雙殒命,本來能招降的也非要死磕到底不成了,畢竟家小都被逼得死光光,退路都沒了,自然也就沒了鉗制的籌碼,人家不拼命報仇才怪呢!

可他們也冤枉啊!什麽都沒做就成了這般田地,回去複命還能有他們的好嗎?

名嘉面沉如水,望着地上的女屍也不知在想什麽,直到手底下隐隐動了一下,她才仿佛被驚醒了一般回神,條件反射向手底下看去。

尚存一絲餘溫的女屍隆起的腹部,在名嘉手下有力地動了動。

母體雖斷了氣,但腹中的孩子還活着!

作為女性的母性本能瞬間覺醒,名嘉一個激靈,語言險些快于大腦沖口而出,幸而在最後關頭理智回籠,生生忍住。她平穩地深呼吸,慢慢抽回了覆在屍體上的手,手指在袖中收得緊緊的。

“叫把屍體都擡出去吧。驗明身份,辟一塊空地先收殓了停放,回頭秉過總隊長和四十六室再做安排。”她沒有再看孕婦,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開始安排收尾,任由那具屍體在自己身後漸漸僵硬,變得冰冷,仿佛聽見那高隆的腹部中,嬰兒逐漸萎縮下來的呼吸和心跳。

空地面積不小,可将屍體一一擺開竟然也占滿了十之八九。盡管都是些與自己素昧平生之人,甚至從瀞靈庭的角度判斷,死的都是罪犯家眷,可看見這麽多屍體齊刷刷擺在一起,不少隊員還是露出了些許不忍的表情。

身份一一與宗譜對上,文書挨個勾掉名冊上的名字,整個過程點驗結束,天光已經亮了起來,名嘉點了幾個留守的隊員把守在村寨外圍,放了其他隊員休息,自己則去一番隊複命。

連續熬了幾天,又目睹了這麽一出人間慘劇,她臉色委實算不上好,連嗓音也多了幾分嘶啞。山本總隊長也沒料到此事竟會是這樣的發展,沉默了許久,只得揮揮手叫名嘉就地處置了那些屍體了事。

畢竟人都死了,除了硬碰硬一舉全殲了叛軍,也不存在其他懷柔的餘地了。

只好辛苦十一番隊和六番隊。

連續在戰場熬了幾天,名嘉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塵土和鮮血。卸了差事回府,先沉進浴桶泡個舒服的熱水澡,感覺全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來,才像是找回了半口氣。

說實話,看到羽柴全族自盡時,她心裏并沒有那麽吃驚。

名嘉是四大貴族出身,自小尊貴,見多了家族沉浮帶來的劇變,那些被宗族牽累的族人最後都是什麽下場,她自然清楚得很。

先被驅逐,複又叛亂,就算如今四十六室還未下殺手,也不過是為了牽制叛軍,留個籌碼而已。這樣的家族,從靈王宮到四十六室,都絕不可能容忍任何一滴血脈殘留。

此時自盡,總好過被利用殆盡後再屈辱地死去。

感受到羽柴夫人腹中胎動的一瞬間,她也曾一時沖動,想要先想辦法救活胎兒——不管怎麽說,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未及出世,就随着母親一道香消玉殒,總歸是有悖人倫。可最後時刻,理智重新占據上風,名嘉可以冷靜地判斷局勢,自然也就知道,這個孩子,還是不出生得為好。

母體已經死去,若要救活孩子,只能剖宮産子。且不說她帶來的是戰鬥部隊,沒那個人手和能力去做這種難度的嘗試,就算僥幸救活了,一個不谙世事的嬰孩,也不過仍舊是被用于政治,命運同方才名嘉分析的其他族人一樣,最終也逃不過一個“死”。

為這個孩子的人生考慮,它也還是別出世為好。

至于四十六室考慮的用于懷柔一事,名嘉很不以為然。

幾百年的韬光養晦,從那個老管家的行事便可窺知,羽柴氏從未有過一日想要認命。吉宗反叛時難道不知道自己有家眷族人嗎?為何還慫恿高阪敏行做跳板?為何還在流魂街收買人心?為何不惜牽連上靈王也要攻城略地報一箭之仇?

他從沒有給自己留過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而羽柴夫人也正是明白丈夫的孤注一擲,才義無反顧慷慨赴死。這是武士的尊嚴和風骨。

養尊處優的四十六室不懂,但作為武家公主的名嘉懂。

真正的武士,都會懂。

所以,就算是對武士最後的尊重也好,名嘉是不會白白浪費精力設法保那個前途未蔔的胎兒的。但被羽柴夫人抱在懷裏先行掐死的幼兒,卻有幾分蹊跷。

一個母親,再有覺悟,拳拳愛子之心是天性。她或許可以接受帶着不知事的孩子共赴黃泉的結局,但生生掐死自己的骨肉卻是一件十分考驗承受力的事。

對親生兒子下手,看着孩子從痛哭掙紮到抽搐咽氣,這一系列的過程在窒息中完成,對任何一個母親而言都是極致的痛苦和煎熬。既然要死,為何不選擇更幹脆、更安靜一點的死法?掐死在自己面前,不像是解脫,倒更像是折磨了。

自己倒下都要用盡最後的力氣将孩子們護在身下,這般從心底裏愛護孩子的母親,真的可以對親生骨肉如此殘忍嗎?

而且包被中的幼子身上所穿衣物,明顯比孩子的身量小。能私鑄兵器的家族,就算從瀞靈庭被流放,財力也不會很緊張,怎麽會給孩子穿不合身的衣裳?倒像是偷穿了誰的似的。

熱水驅散身體的疲乏,名嘉從浴桶裏跨出來,讓女中給自己吸幹頭發和身體上的水分,換了件幹淨衣裳,不動聲色傳膳、休息,直到天色擦黑,她才神清氣爽地起身,套上道服,獨自前往流魂街那個被圍起來的村落。

白日留的幾個隊員不過為着個以防萬一,整個村落既已沒了活人,也不存在什麽意外的可能了,故而留守隊員們也比較放松,名嘉甚至沒跟任何一人碰面,就十分順利地進到了正屋。

榻榻米上已經幹涸的血跡暗紅發黑,她站在屋中仔細逡巡着每一個角落,很快就将目光聚焦在一處。

搬開流水擺件沉重的盆景,在假山後的空隙,一個幾歲大的孩子已被施了鬼道,安靜地睡着,眉目依稀有幾分羽柴夫人的樣子。

名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良久,有些無奈地皺了皺眉,又忍不住輕輕笑了下。

終歸,便是末路窮途,人性也還是向往着希望與傳承的。

作為瀞靈庭的既得利益者,她不該認同羽柴氏的野心;但同為武士,她卻想對得起羽柴一族的尊嚴與風骨。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名嘉是有過猶豫的。

從人性一點的方面來看,孩子是無辜的,大人做錯事,未出世的孩子畢竟是條鮮活的生命,似乎從人道主義來看,是應該竭盡全力把孩子救活的。但是就如同名嘉分析的,這個孩子肯定會被當成籌碼來迫使吉宗放下武器,而且從四十六室對叛亂的态度來看,也不可能給這個家族留後,所以現在救下來,到時候也還是要死,不如就別出生,不費那個心了。這是名嘉從政治角度出發的考慮,也是為了孩子的人生考慮。

但是對于那個被替換掉的幼兒,卻不能一概而論。不剖宮産子救那個胎兒,是因為它還沒出生,但這個幼兒已經好幾歲了,已經存在,所以從道德上來講,名嘉當然不會殺了他,所以要是為了孩子的未來考慮,應該想個其他的辦法。

至于說名嘉這個位置,她也的确不可能只是出于自己的同情心就要幫這個孩子,下一章會說明原因的。

☆、Episode 129

叛軍攻勢雖猛,但數量畢竟有限,突襲時衆人未免措手不及,如今反應過來,十一番隊在前線一番砍殺沖撞,叛軍的勢頭就被遏制住了。

四十六室驚弓之鳥,生怕這場叛亂不是終點而是起點,原本盛怒之下要全殲叛亂一人不留,如今刑軍和八番隊沒審出來是否另有主謀,他們又不放心起來。

萬一有藏得更深的陰謀,但知情人全沒了,如何防備?所以不僅強烈要求撤掉一部分先鋒隊,還要求對敵時務必注意分寸,拘幾個活口回來問話。

一邊是有所保留,另一邊則是傾盡全力,這局勢就這麽僵持住了。

白哉從前線撤下來就被要求去徹查羽柴氏的家族史,六番隊作為貴族專屬番隊,這種任務倒也接的多了。護廷隊對于四十六室沒頭沒腦的瞎指揮很有些不高興,但目下也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連山本總隊長也只得忍了,他們腹內抱怨幾句便罷,依舊得把這些無用功做完,等白哉回府時,夜已經很深了。

卧房沒點燈,白哉一進門就覺出不對。

房內分明沒有第二個人的氣息。

名嘉是早就卸了差事的,管家也說白日就回來了,這個時候又出去那就是不便聲張的事項了。

他也就沒出聲,就着月光換了衣裳,坐在黑暗裏安靜地等。也不知數着呼吸等了多久,門扉突然輕輕一響,他扭過頭去看,名嘉穿着黑色道服立在門邊,兩人的視線在黑暗裏撞個正着。

她手裏提着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

夫妻倆一時都沒說話。幾息過後,白哉起身接過名嘉手裏的布包,下意識颠了颠重量,神色有點複雜。

盡管還沒有打開看過,他也大概猜到裏面是什麽了。

畢竟全族自盡這件事也有些過于駭人聽聞,早就在護廷隊內傳得風言風語。

“你還是太心軟。”他把那一團東西放在一旁,輕輕嘆了口氣,擁住妻子的身體,“不會有人感謝你的。”

男人的懷抱溫暖而有力,名嘉順勢把頭靠在丈夫肩上,下意識在他頸窩蹭了蹭,語氣輕輕的:“我不用他感謝。”

不過是她出于武士道的尊重和人性所做的一點自願的努力而已。

“只要您不怪我多管閑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好了。”

白哉聽了這話反倒笑出了聲,他的語氣裏有顯而易見的包容和無奈:“明知不可為?我看你算得挺清楚的。”說着手下微微用了些力,暗示性地握了握名嘉的肩頭。

她就擡起頭來,眼睛亮亮的,嘴角噙了絲狡黠,反問道:“我算什麽了?”

夫妻倆心照不宣地對視了片刻,白哉低下頭,用額頭輕輕碰了碰妻子,沒再說話。

初衷可能的确是出于同情和憐憫,但要說一系列舉動只為這點微不足道的人性,那未免太瞧不起名嘉了。他可是知道自己這個妻子一貫長了一百八十個心眼兒的。

與叛軍對峙許久都沒有進展,中央四十六室自然是想要追根究底,挖出叛亂背後的主謀的。想法起于羽柴氏沒錯,可這麽多年精心籌劃,消息來源于何處,巨大的財力花費又從哪裏補足,絕不是一個被驅逐出瀞靈庭的落魄世家能一力承擔的。刑軍和八番隊遲遲找不到證據,被反複刑訊的知情人對着庭內有名的貴族世家張口便咬。

要放在平時,只會被視為無稽之談,做個笑話聽過便算了。可如今風聲鶴唳,王殿和四十六室都雷霆震怒,刑訊中提到的家族無論多不可能,總要被查上一查。

不過大家也都不是無知幼童,真要下死力查,又有哪個家族真的那麽經得起盤點呢?拔出蘿蔔帶出泥,整個瀞靈庭搞得雞飛狗跳,可真正要緊的卻一樣沒查到。

白哉不想再這麽拖着做些無用功。他是要斬斷反叛勢力,又不是要肅清貴族風氣,再任由四十六室眉毛胡子一把抓,到時候西瓜和芝麻全要丢。

能給出确切答案的只有羽柴吉宗一人,但他卻深深憎惡着瀞靈庭。能将瀞靈庭攪成一灘渾水,恐怕是他畢生夢想,又怎會願意乖乖給出白哉想要的答案?

不願支持四十六室使用懷柔政策,不代表他們自己不能用。

以一稚童換取最關鍵的情報,結束四十六室的胡亂指揮,對統管貴族事務的朽木氏只有好處。

一舉而多得,又何樂而不為?

雖說是為了突破羽柴吉宗才做下的決定,但這孩子畢竟是個燙手山芋,若是走漏了一星半點的風聲,頃刻就是滅頂大罪。夫妻倆商量了半宿,還是決定,孩子不能養在中都。

名嘉的庶次姐純惠因無子,早已移居備前多年。備前的祖宅交際頗少,純惠也不願要太多服侍之人,身邊人大多是用老了的貼身女官。那裏遠離中都,純惠的人際交往又單純,若是操作得當,只要假托個什麽下人的名目,就能給這個孩子一個身份。

甚至,要是純惠覺得冷清,就養在身邊解悶也不是不可以。祖宅沒那麽多規矩,就一個主子,有些有臉面的、上了年紀的老仆,也是可以将孩子們帶去的。

當然,孩子的真實身份還是不能和盤托出,不過距離這麽遠,随便名嘉編個什麽借口都使得。

此事唯一可慮是——

“事關重大,咱們家不得不做也便罷了,牽累你二姐,到時候還人情的是你。”白哉仍有些不習慣占岳家的便宜,更何況這是沒法拿出來明說的事,最後好壞人情都歸在名嘉一人頭上,不免讓他覺得底氣不足。而且自打成婚,自來都是名嘉為了他的事動用娘家的關系,他想為她做點事,名嘉卻似乎從來也沒要求過。

雖說知道她與娘家關系冷淡,親戚間想托人情的一般都還沒說到他面前就被名嘉自己打發了,但越是這樣,白哉越覺得自己是被縱容着的一方,越想多補償些什麽。

“這又不是您一個人的事。”名嘉不甚在意,“最初也是我起念想保這個孩子一命的。再說二姐在備前也确實寂寥,她生性不喜多事,是不會多探聽什麽的,放在她那裏再穩妥不過。這也不光是為着家裏,您別想太多。”

安排可靠人手聯絡備前,掩人耳目送走孩子,同羽柴吉宗交換情報,再順藤摸瓜起出反叛陰謀的底,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夫妻兩人忙得是天昏地暗,連家都顧不上回。

直到純惠從備前傳來消息,一切已妥善安置,四十六室也不再草木皆兵,這才算松了口氣。

連續一個多月熬下來,夫妻倆都頗有些精疲力竭的樣子,再一照面難免略顯憔悴。羽柴吉宗兵敗,陣前切腹,倒也省了再開一次刑臺的麻煩,後續有十番隊料理,他們終于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

因為工作,他們當然也是很久沒能好好坐下來說說話的,不過連日的疲勞讓夫妻倆就算是面對面也沒什麽精力引發旖旎的心思,名嘉甚至是累得在浴桶裏就迷糊了一刻鐘,後來擦幹頭發、換上幹淨的寝衣都幸好有人伺候,不然她是真的快要沒什麽精神自己動手。

長時間高度緊張之後的放松來得迅猛又毫無防備,她幾乎是半閉着眼睛躺進被子,腦袋一碰到枕頭就進入了黑甜鄉。

也因此,半夜松島夫人在門外叫醒他們時,夫妻二人都用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找回清醒,坐在床上面面相觑,頗有些呆呆的樣子。

睡眠不足,就連白哉這樣意志堅定的人都少有的有些煩躁,看身旁名嘉半閉着眼睛努力掙紮着回神,他心下不忍,安撫地一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聲音有些沙啞:“在吵什麽?”

松島夫人的身影在屏風上映出一個模糊的剪影,聲音繃得緊緊的:“方才花山院夫人遣人來報,說武藏大人像是不好了。”

過于震撼的消息讓名嘉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她茫然地盯着面前的屏風看了一會兒,有些遲鈍地扭頭去看白哉,聲音還發着飄:“是……我理解的那個‘不好了’嗎?怎麽突然就……”

白哉想起大政閣領宴時武藏強打精神的形容,略略抿緊了唇角,用了些力握住妻子的手,提高聲音叫她的名字,名嘉這才似乎回神一般,目光猛地清明起來。

她深吸了口氣,迅速起身更衣,讓冷靜重新主宰自己,待兩人出門時,瞬間的失态早已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鎮定。

大政閣那次碰面也不過就是一個月前,那時武藏雖瞧着有些病容,但元氣到底還在,怎麽想也不至于一個月時間就油盡燈枯。

而且,也沒聽說這段日子閑院家大張旗鼓地尋醫者,說明至少不會是頑疾,且惡化時間并不太長。那今夜到底是什麽起因才讓花山院夫人都沉不住氣,夜半來通知自己?

難道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坐到白哉和名嘉這個位置,做一件事當然不可能只是出于一個原因,尤其不可能單純的只出于同情和憐憫

他們當然也還是有人性和良心的,但是在保有善良的同時為了家族和政治生涯做些算計,也是應該有的。

☆、Episode 130

閑院宅沒有想象中的忙亂緊張。正屋自然燈火通明,但大部分的院落都悄無聲息,似乎壓根不知宗主病入膏肓,白哉和名嘉急匆匆趕回來,守門的仆役甚至有些疑惑于這二位大人為何深夜歸家,雖不敢攔兩人,卻也疑窦重重,驚訝的表情不似作僞,令名嘉更添一重疑惑。

正屋人不少。武藏緊閉着眼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似是陷入了昏迷,病床邊一名醫官正在看診。花山院夫人跪坐在惠理子夫人斜後方,見名嘉進來,擡起頭深深地望了這位公主一眼,目光裏的意味深長讓名嘉心頭猛地一跳。

惠理子夫人已經移居西丸休養有一段日子了,何時又搬回來的?且宗主抱病這樣大的事,榻前只有一名醫官伺候,怎麽也不合理。越發說回來,花山院夫人是女官不假,但卻是武藏身邊的上臈禦年寄,以往就連惠理子夫人主理內宅的時候都要尊重三分的,如今讓花山院跪坐在她身後?惠理子夫人哪來的膽色?

這些念頭在腦海中不過就轉了一瞬間,名嘉早已百煉成鋼,就算心裏再怎麽犯嘀咕,該做的表面功夫她是從不會落下。門扉拉開的同時,她臉上就已經挂上了一個孝順女兒應有的焦急,五分假意五分真心地對惠理子夫人敷衍地一點頭,望向病床前的醫官。

“我父親怎麽了?前些日子領宴時還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昏迷了?”

話一出口,眼角的餘光就瞄見惠理子夫人的身體猛然僵了起來。

因沙都在婆家的事情,惠理子夫人一度失去了武藏的信重。當初武藏已有放棄沙都的打算,想要收西鄉慶家的嫡女為養女嫁到織田家為側,為怕惠理子夫人壞事,将她移去西丸居住。後來名嘉不肯配合這個計劃,反倒尋來了水無濑美津給沙都做幫手,武藏在女兒這裏碰了一鼻子灰,也頗有些讪讪然的沒趣,木已成舟也不能過多插手織田家的內政,只好打消了原來的念頭,又在惠理子夫人的水磨工夫下默許了對方搬回來。

連消帶打一番,惠理子夫人是不敢再背着武藏搞什麽小動作了,可相應,她在後宅的地位也直線下降。作為內宅實際掌權者那麽些年,這樣的落差自然是讓她十分難受的。

但更令惠理子夫人如鲠在喉的是武藏對千熊的态度。

正如名嘉所分析,武藏對沙都的放棄,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做是對千熊的放棄。這個兒子資質平平,又被惠理子夫人寵的有些嬌氣,原先一直是閑院家唯一的少主,武藏就算不甚滿意也沒得選,倒還下了番工夫培養,雖收效甚微,到底也耐得住性子。後來被寄生者附體,無意識中傷了武藏,阿雪夫人又産了一子,惠理子夫人便敏感地察覺,武藏對千熊,是少了些耐心和期待,開始變得苛責了。

多少年來,她一直将閑院氏的未來看作是自己母子的囊中之物,如今野心已然膨脹到飽滿的地步,如何能容忍到嘴邊的肥肉被別人搶走?即便這個人是現下的宗主,也不能夠。

讓惠理子夫人慶幸的是,自被寄生者傷了心肺後,武藏的身體狀況開始出現顯著的問題,常有小病小恙。他一生習武,些微小毛病也不耐煩次次喚醫官來診,宗族事務又繁重,多少有些失于保養。兩個兒子都還小,幫不上什麽忙,武藏自己也多少感覺到,以他如今的狀态,想要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扶他上位,是力有不逮了。

甚至,他可能等不到繼承人長到足以接過權杖的時候。

因此,櫻花宴上,他本是為此事才想要尋名嘉的。

當日沒能順理成章說出這件事,武藏是做父親的,凡事都講面子,事後再專程去說,未免顯得有點低三下四。且名嘉到底是出嫁的女兒,是別人的主母,他當然可以利用父親的權威迫使名嘉不得不答應自己的條件,但一貫客氣的女婿明顯不樂意讓他白白使喚女兒,他也清楚,恐怕要名嘉做事,這要求得提在刀刃上才好用了。

近來,他總覺得力不從心,自己也知道,長年累月脫不開繁重的事務,他的身體是有些不堪重負了。大政閣賜宴,為了家族體面和榮耀,他是拖着病體去的,不想又碰上叛亂,回來便有些不好。

為宗族穩妥計,武藏自然不想聲張,他兩個兒子都還未長大成人,若此時他撒手西去,家族頃刻就要亂套。但他自己壓着消息是一回事,察覺到惠理子夫人試圖趁此機會收買醫官要他一病不起又是另一回事,這個發現令武藏之前還有些搖擺不定的內心立刻堅定起來。

到底是服侍自己多年的人,還外嫁了一個女兒,織田家好不容易才被名嘉收拾妥帖,武藏盡量也不想再給名嘉制造麻煩。是夜,便将惠理子夫人喚來,告知了她要将千熊過繼出去的決定。

過繼了,等于完全喪失了閑院氏的繼承權。饒是惠理子夫人早有感覺武藏對千熊漸漸失望,得知這一消息時也仍是大驚失色。以她的政治觸覺,自然不明白正是自己的舉動促使武藏下了這樣的決定,哭鬧争執時,言語頗為過分,武藏身上本就不爽利,震怒之下氣血上湧,當場昏了過去。

惠理子夫人再蠢也知道,過繼千熊一事,只要還沒有明文發給衆家臣,千熊就還是閑院氏的長子。若武藏就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作為多年“無冕世子”,年歲占據優勢,同胞姐姐也嫁得不錯,千熊還是很可以争上一争的。因此她極力捂住消息不往外漏,仍想抓住機會收買醫官,但這幾年下來,她在內宅的掌控力已大不如前,花山院夫人又是武藏心腹,政治手腕高出惠理子夫人數倍,自然有法子轄制她。

是以,消息第一時間送往了朽木府,倒是沒有鬧出來給家臣知道,也是考慮宗族穩定的要求。花山院夫人嘴上不說,行動上自然不會放惠理子夫人單獨行事,便成為了名嘉看到的場面。

見惠理子夫人對自己的問話支支吾吾,名嘉雖尚不知武藏要出繼千熊的事,也大致猜到個前後情節。這當口,兩位少主都年幼,其中一個甚至剛會走路,委實不敢叫臣屬們得知這個消息,也只盼醫官能妙手回春,把武藏救回來,不然名嘉一個出了嫁的女兒,要在娘家主持這樣的大事,可能招來的非議就太多了。

房內再無人說話,只有醫官偶爾走動和低聲吩咐侍從的聲音。名嘉跪坐在離惠裏子夫人稍遠的地方,晃動的燈火在她臉上搖曳出或明或暗的陰影。她沉默地望着武藏的床榻,臉上神色莫測。

在她印象中,父親慣來是魁偉英武的,他強硬、□□,卻始終未曾有過片刻的虛弱。這是名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目睹武藏的不堪一擊,也是頭一次意識到歲月對父親的殘忍——他是真的老了。

其實名嘉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一日,也知道武藏為了宗族平穩,定然會給幼子一個妥善的安排方能讓閑院氏千秋萬代。但她錯估了武藏的身體狀況,也沒有想到這一日這般突如其來、令人措手不及。

即便與武藏的父女情分早已千瘡百孔,這也畢竟是疼了她多年的父親,也曾愛過她、寵過她,雖說其中不乏利益的考量,卻也不能說毫無真心。如今眼瞅着武藏奄奄一息,名嘉再鐵石心腸,終究也不是無動于衷。

她輕輕嘆了口氣。

一杯氤氲的熱茶從旁推過來,白哉無聲地拍了拍名嘉的手背,用眼神安撫她有些煩躁的神經。其實如今氣候業已轉暖,夜間也并不是太冷,一杯滾燙的熱茶所起的作用,實際上是鎮靜大于取暖的,名嘉慢慢将茶杯捧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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