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回大婚,想來殿下就是生疏些也不礙事

,沖白哉露出個寬慰的淺笑。

多年的歷練已經讓她具備了最難得的素質——以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

武藏終于在第二日近午時醒了過來,守在旁邊的人無論主子仆從,都禁不住松下一口氣。他費力地睜開眼,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看到了跪坐在旁,容色有些憔悴的名嘉,顫抖的瞳孔定了一瞬,吃力地擡了擡手,碰了碰名嘉的衣袖。

“怎麽半夜把你叫來了?”大病初愈,武藏的聲音還很虛弱,又帶了幾分沙啞,短短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氣喘籲籲,聽得名嘉直皺眉頭。

“花山院夫人也是憂心您的身體。”她避重就輕地答,沒提惠裏子夫人的事,但顯然武藏已經想到了這場病的起因,眼珠遲緩地在屋內掃了一圈,虛弱但銳利地狠狠盯了惠裏子夫人一眼。

名嘉裝着沒看到,低垂下了眼眸。

掙紮着半坐起身,武藏重重喘了幾口氣,揮開花山院夫人遞過來的藥碗。

他這幾年身體虧得厲害,又幾次大起大落的折騰,狀況如何,自己心裏有數。這次醒過來也是強弩之末,喝什麽靈丹妙藥也不管用的,還不如抓緊時間将該安排的都安排妥帖,趁着名嘉在現場,叫她把能掌控的局面盡量都掌控住,今後阻力也少一些。

她越順利,閑院氏的未來也就越平坦。

“去。”他吩咐花山院夫人,“叫總管去召家老進來見我。”因“寄生者”事件,閑院氏幾代前就廢除了卿家體制,如今要托孤,自然也只能托給德高望重的幾位家老。所幸武藏早就開始為這一天做準備,人選倒是早定好的,不至于臨到頭來還手忙腳亂沒個主意。

惠裏子夫人面色煞白,知道事到如今已是回天乏術了。現在她所擔憂的已經不僅是千熊的前程問題,還有自己的生死去留——宗主絕不可能容忍一個心懷叵測的側室好端端活着的。

而武藏卻沒有閑心多管她,做了吩咐後,便疲憊地靠回床頭,對着名嘉溫和地點點頭:“你也留下來聽聽吧。如今,這些事也只有你才有資格辦了。”

☆、Episode 131

多年宗女,又主持中饋這些年,名嘉什麽沒有經見過?看武藏這一番布置,便知他要趁着尚未失去對家族的掌控,安頓後事了。

原本,她已經出嫁了,閑院氏的繼承人問題,不該她插手的。花山院夫人叫她回來,是因武藏命懸一線,須有個能拿主意的主子在場,如今于情于理,宗主召見家老,她作為“朽木夫人”,其實是沒有立場留下來聽的。

武藏從不是個貪戀天倫之樂而放松了對宗族控制的感性派,作為一個典型的政治動物,名嘉也相信她這位父親對權力和臉面的重視。身為宗主,他不會容忍家族權力外流;身為父輩,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在女兒女婿面前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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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讓名嘉留下,只能說明,武藏在兩個兒子之中做出了最後的抉擇,并且要當着家老重臣的面托付給名嘉了。

做一個“監國公主”并不是一件愉快而輕松的事情。

首先,無論千熊還是長康,與名嘉都是異母所出,年歲相差極大,并未怎麽相處過,關系也并不親密。他們生母尚在,比起她這個沒什麽感情的異母姐姐,自然是親生母親要更為親近得多。兩位少主都年幼,就算有乳母和一衆仆從,也離不開親生母親的照顧,而一旦被确立為繼承人,他們的生母地位将直線上升,到時就算不是刻意經營,內外宅也總會有想要站隊的臣屬自發地靠近。要轄制這種此消彼長的勢力、平衡內外宅關系、一路将幼主撫養長大、教授以德行心計最後平穩将整個宗族的重擔安全交給下一任宗主,要付出的心力何止一二,而陷阱風險卻幾乎時時處處,委實不劃算。

其次,名嘉已經出嫁。如今的她,對外代表的是朽木氏,并非閑院氏。若按照武藏的希望接過宗族的責任,作為新舊家主交替期間執掌權利的過渡,很難不被外界懷疑名嘉、乃至朽木氏的立場。他們兩家都是在瀞靈庭舉足輕重的正一位貴族,聯姻所形成的政治勢力原本就已經謂為龐大,若再被有心人編排立場和用意,恐怕就要引來四十六室乃至王殿的忌憚了。

最後一點,也是名嘉的私心。幼主成長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若要培養他們成為合格的家主,必得盡心竭力、鞠躬盡瘁。可兩個幼弟與時熙的年齡差不多,幾乎都夠做她的兒子,一旦決定扶持輔佐甚至教養他們,必然要主動或被迫放棄一部分與自己的兒女相處的時間,畢竟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名嘉與白哉也并不是無所事事的人。說句涼薄的,名嘉與兩位幼弟感情寥寥,與武藏亦非父女情深,即便有宗族責任感,閑院氏的事情于她而言也不是需要放在首位考慮的。何必為了讓武藏安心,勉強自己接下這樣大的麻煩?

人生到了最後時刻,機關算盡,榻邊卻無有一個真心人,武藏的處境自然是可悲和可嘆的。可既然他始終選擇了家族利益,為此不惜數度算計親生女兒,臨到頭還要借着孝道與她內心的責任感逼迫名嘉一把,絲毫不考慮名嘉的立場和難處,名嘉也不想簡單如了武藏的意。

他作何考量抉擇是他的自由,但名嘉也沒有義務滿足他的要求。

她旋即站起身來:“父親既要召家老,我們在場恐不相宜。既然您身體無事,我也放心了,這便告辭。”

武藏以為自己态度已夠明确,不想名嘉當着女婿和花山院夫人的面就直白拒絕。雖然到了這一步,是他有求于名嘉,但做了一輩子說一不二的家督,武藏慣常要面子,被女兒這樣當面頂撞,臉上着實挂不住。他剛剛還大病一場,如今面色蒼白虛弱,愣怔之下竟看上去有種憔悴可憐的模樣。

名嘉一頓,顯然沒有料到武藏會有這樣出乎意料的表情。他們父女彼此足夠了解,這卻也是第一次,一方在另一方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

深深閉了閉眼睛,名嘉此刻甚至難以分辨武藏這番表現有幾分真實,幾分做作,她也實在不想深度探究這個問題的答案。這些年來,父女之間有猜忌防備,有算計博弈,或許也有過幾分眷戀和關切,但這一切在武藏病入膏肓的當下,卻只剩下幾分凄涼和悲傷。

“父親。”名嘉也不再掩飾自己的疲憊,她緩慢地吸氣,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如今姓了‘朽木’,您也替我想想。”

花山院夫人的頭埋得更低了。武藏幾乎是祈求地望進名嘉的眼,她只是面無表情地回望過去,深紫色的眼瞳毫無動搖之色。

武藏與這樣的目光對視了許久,直到一旁白哉輕輕扯了扯名嘉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後。武藏的目光微微暗下去,黑發青年墨玉色的眼睛落滿了輕柔的理解和愛惜,轉過來望向床榻上的武藏時,只剩了些歉意。

翁婿兩人無聲地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武藏微微閉了閉眼,白哉沖岳父欠了欠身:“您多保重。”便與名嘉一同出了房門。

自始至終,名嘉也沒再看回來一眼。

被傳召的四位家老很快便到了,與偏廳的朽木夫妻見過禮後徑直入了內室。又過了些時候,瑞穗和沙都也都和夫婿雙雙到了,幾人一碰面,盡管沒有明說,其實也都明白,恐怕這次将是與父親最後一次見面。

名嘉是早有準備,瑞穗出嫁早,作為庶女,在閨中時也并不太得武藏寵愛,多年來早習慣了與父親不遠不近的距離,生母又早就去飾禮佛,所以沒有太大感觸。只有沙都,不管如何,在閨中也曾得寵過幾年,如今因在夫家的境遇,格外需要一個強大而安穩的娘家,也因此,姐妹幾人中,也是她最為惶然。

如今并不是适合多說話的時候,幾個女兒女婿分散着在偏廳坐着,侍從們服侍了茶湯果品就無聲地退了出去,越發襯得整間屋子落針可聞。

寂靜無形中又加重了緊張。

沙都終于耐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盡管竭力忍耐,但房內本就安靜,一點點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沙都的哭聲就顯得十分突兀。織田政皺起了眉頭,想說什麽,又顧慮地看了看另一邊的朽木夫妻,沒敢出聲。瑞穗靠過去低聲安慰了沙都幾句,收效也不甚明顯,沙都既擔心武藏的身體和千熊的前程,又惶恐自己的未來,越想越凄惶,瑞穗寬慰幾句,她反倒更加覺得悲從中來,哭聲漸漸從哽咽向抽泣發展起來。

名嘉原本半閉着眼睛思考,被沙都哭得頭疼。她連日都沒休息好,昨夜又是深夜被從睡夢中叫醒,趕過來以後熬了一整夜加半個白日,精神和體力都遭受了嚴峻的考驗。也不知是太累還是怎的,整個人覺得恹恹的,也沒有胃口吃東西,膳所臺端上來的食物幾乎又是原樣端下去的。

如今沙都細密的哭聲如同根根銀針刺在她腦仁上,紮得名嘉額角一陣一陣跳着抽痛,幾乎有些生理性的反胃。她不自覺蹙了蹙眉,用力壓下眩暈。

等待的時間總顯得特別漫長,終于,花山院夫人進來通知三姐妹,武藏會見過家老,要孩子們過去說話。名嘉睜開眼,面無表情地起身,內心前所未有的冷靜。

她已先後經歷過幾次親人的離世,但無論是母親伊江,還是外祖父母雄謙和典子,走的時候都略嫌倉促,相比之下,武藏的身體狀況雖也出乎意料,但好歹有了過程,也給名嘉留出了足夠的時間保持冷靜的思考。

姐妹幾個魚貫向武藏的房間行去,誰也沒有提起此刻不在眼前的賴親——純惠既在備前尚未能趕回來,賴親來不來也沒人在意。

幾位家老聽了訓,已是退到了一旁,阿雪夫人抱着長康跪在床榻邊,另一邊并排跪着惠理子夫人和千熊。

見了病體虛弱的父親和面容凄惶的生母,沙都再也忍耐不住,不顧還有家老在場,便一頭紮進惠理子懷裏哭起來,惠理子為人母親,不好在衆目睽睽下對女兒訴說目下情狀,加上自己心裏也是惶惶然沒什麽底氣,怕得要命,被女兒一哭,自己也忍不住落起了淚,帶得千熊也不知所措地哭起來,房間裏頓時一片哀聲。

瑞穗和名嘉夫妻權作看不到,對哭聲充耳不聞,面不改色地跪坐到後面,幾位家老隐晦地交換着目光。武藏的呼吸又急促了幾分,搭在床邊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虛弱地咳嗽了幾聲,擡手指了指惠理子,卻沒出聲。方才與家老們交代宗族事務耗費了不少心力,他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堅持到現在全靠一份心力,委實沒有太多精力浪費在無用的勸慰上。

更何況,對于心術不正的惠理子。

花山院夫人就非常适時地上前低聲在惠理子夫人耳邊說了些什麽,據名嘉推測大約用詞也并不是那麽溫柔。很快,惠理子夫人便強自忍耐了驚慌和悲傷,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淚,還安撫了兒女的情緒,只是這個過程中,她卻始終沒敢擡頭看病榻上的武藏的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狀況是名嘉早就預料到的。

幼主太小,無法支撐一族責任,她是嫡女,又是宗女,嫁的最好,武藏必然會想要她多出力輔佐幼主。

但是名嘉是不會答應的。

☆、Episode 132

房內漸漸安靜下來,武藏重重喘了幾口氣,半靠着床頭,聲音虛浮:“我的身體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父親大人……”沙都帶了哭腔的聲音一起,就被惠理子夫人用力按住,武藏費力地擺了擺手,這種時候倒是多了些包容的模樣:“人遲早都要有這麽一天,我年紀到了,自然也免不了。你也不要害怕,總歸要把你們的事情也安排好的。”

“方才,我已與家老們分說清楚,立長康為世子。”一句話讓沙都如遭雷擊,反倒忘記了方才的悲痛,只顧得震驚。她呆愣愣地望着病床上的父親,又遲鈍地回頭看了看身旁的生母和幼弟,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

與惠理子一樣,從千熊出世起,沙都便理所當然認為閑院氏的未來該是他們這一系的,就算曾經長康讓她短暫地有過一段時間不安,但畢竟只是猶疑,并未落到實處。如今被病入膏肓的父親在衆人面前直接宣判,沙都只有巨大的不真實感。

甚至沒顧上想這個決定會給她的未來帶來多大的影響。

同樣震驚的還有阿雪夫人。

她雖然生育了一個若君,但孩子自打出生就是乳娘在照顧,一應起居都有花山院夫人總攬,定期報給武藏知道。阿雪夫人盡管是生母,但與長康相處的時間着實有限。她沒什麽見識,膽小怕事,當日生産也是驚吓所致早産,很是費了一番力氣。以她的出身眼界,前面又有大權在握的惠理子夫人與年歲占優勢的千熊,哪裏想過世子這樣的事情會落在長康頭上?最好的期望也不過是兒子能平安長大,讓她晚年能安心地禮佛便足夠了。

驀然被宗主在人前定下繼承人身份,阿雪夫人的表情呆得像只青蛙。

将兩個側室的模樣看在眼裏,家老們若有所思。

宗主所料不錯,不管兩位少主如何,他們的生母眼界的确不夠,也難怪宗主不放心幼子的成長。男兒長于如此婦人之手,他日豈能有擔當一族之魄力?也難為宗主大人天不假年,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原本還對武藏的安排有些犯嘀咕的家老們,這下反倒覺出好來,又都不動聲色地瞟了眼端端正正跪坐在後排的名嘉,紛紛心照不宣地垂下了眼睛。

沒有管下面人五花八門的小心思,武藏接着說了下去:“我如今只兩個兒子,以千熊的資質,恐難勝任閑院氏家督的重責。子不教,父之過,沒能培養出優秀的繼承人,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過失。但宗族茲事體大,我不能拿一族未來冒險,長康年幼,天資如何,我也看不到了,只能仰仗各位家老栽培輔佐,待我身後,由花山院夫人照管起居生活。”

說着又望了望并排正坐的三個女兒,道:“如今你們姐妹們都嫁作人|妻,我做父親的,希望你們夫妻和睦,今後子女雙全,平安健康。從此以往,閑院氏的興衰榮辱落于你們幼弟一人肩上,你們幾個做姐姐的,為父不強求,但若有餘裕,也希望你們能姐妹兄弟相互扶持關照,莫要堕了閑院氏千年的聲望。”

“無論如何,要記得,未來的閑院家主是你們的親弟弟,你們身為閑院氏的女兒,武家的公主,永遠要保有自信,直面一切,勿要畏懼,方能從容。”說話的同時,目光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瞥了織田政一眼。

瑞穗和名嘉都知道,這後一段話,是專門為沙都所說了。畢竟,也只有沙都在織田家的處境不樂觀了一些,瑞穗和名嘉都不存在這個擔憂。

強撐着安排了家宅內外,武藏幾乎是立刻便又昏睡過去。衆人沉默地依次退出卧房,心裏知道,這位強硬一生的宗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花山院夫人已為衆人安排了膳食和寝屋,這當口兒,大家夥兒自然誰也沒有提要離開的事。

對付着略用了幾口飯,名嘉沒什麽胃口,更兼有心事,草草便放了筷子。

她表現出不樂意沾手繼承人之事的态度後,武藏果然就再也半個字沒有提,便是當着家老和幾個姐妹,也沒有對她做過任何要求。

如果武藏真的這麽好說話,當年他們父女也就不會鬧到如今這緊張的關系了。就算今天病中的武藏表現得比平時慈愛寬和許多,甚至還考慮到沙都未來的處境,單獨敲打了織田政一番,名嘉也依然有些疑惑。

永遠宗族利益至上的武藏,到底做了什麽萬全的安排?

“岳父的事,其實你還是有點在意吧?”白哉早就看出名嘉心事重重。當然,武藏當時試圖要求名嘉輔佐幼主直至交權,名嘉不願意,白哉是理解并且完全尊重的。她已經為家族付出了太多,也早已承擔了許多超出她職責的重擔,為了她自己和朽木氏的名聲,不想繼續被武藏道德綁架是完全有理由的。

不過這些年下來,白哉也十分了解名嘉。如果對于宗族毫無同理心和共榮感,她也就不是她了。所以,就算不想太過惹麻煩上身,對娘家的未來,名嘉多少也還是關心的。

起碼,她不會希望閑院氏就此因後繼無人而家道中落。

名嘉聞言勉強扯了扯嘴角,表情看不出一點輕松:“當初不想沾染這攤事,如今父親果真一個字沒說,我又覺得不可思議。”反正她與武藏的複雜關系白哉也不是不知道,名嘉也就不在白哉面前裝輕松,“父親若能因為我一點小情緒就放棄打算,我們也便不是如今的關系了。這種多事之秋,真是抱歉。”

聽見名嘉道歉,白哉顯而易見一愣,幾秒之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不禁哭笑不得:“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跟我客氣?別說如今岳父也還沒要求你什麽,便是真要出力,只要你自己心甘情願,我永遠都是和你站在一邊的。”

“過去你說過,我的決定就是你的立場,現在我也要說同樣的話,名嘉,你的選擇就是我的态度。”白哉說着,很自然地在名嘉肩上攬了攬,将妻子拉到自己懷裏,一手撫了撫她油亮順滑的發,态度平和包容,“以前總是你為了朽木氏的事情操心,很少向我提要求,總怕給我添麻煩。其實你真的不用這樣小心,夫妻之間除了相互理解,不就只有不斷互相麻煩了嗎?”

“而且這事也遠遠不到麻煩的程度。我們這樣的人家,什麽時候不被人背後說幾句的?當初露琪亞出事,你也沒有急着撇清,現在更不必和我生分。”男人的聲音低沉穩重,比常人慢一些的語速帶來難以想象的堅定和信賴感。“我們一向行得正坐得直,也無所謂一些閑言碎語,你只要考慮自己是否願意,至于他人的看法,你我從過去到現在,從來沒有少受,日後自然也更不用在意。”

當夜,他們住在名嘉出閣前的閨房。花山院夫人面面俱到,房間布置仍是原樣,房裏熏得香都是名嘉出閣前慣用的,不過也不知是心裏有事睡不踏實,還是太過勞累導致身體不适,名嘉自進了房間就覺得惡心,整個人都恹恹的,臉色十分難看。

她一貫身體健康,少有的幾次不舒服白哉還記得十分清楚,看她難受便要叫守在家裏的醫官過來診治,被名嘉攔住了。

武藏眼瞅着油盡燈枯,這個節骨眼兒上,她不想多事,橫豎也沒多久的事了,等回了朽木府再說不遲。

心不在焉阖眼眯了幾刻,淩晨時,花山院夫人來敲門,兩人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知道這是真的到了最後時刻。

武藏的臉在昏暗的燈火中顯得尤為憔悴,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半睜着眼睛,目光渙散無神,茫然地從陪在床榻邊的兒女身上掃過,像什麽都沒看到一般。

先前的經驗教訓下,沙都不敢再哭,可這般被死亡籠罩的陰影下,人都會條件反射覺得壓抑和恐懼,她死死握着雙手,無措而驚慌,不太敢湊得太靠前。

名嘉從外面進來,被房間裏混雜着藥味和死亡氣息的空氣窒得又想反胃,死命咬牙忍住,輕輕跪到床邊。武藏瞧見她,虛弱地動了動手指,眼中的光芒跳動了一瞬,視線短暫地恢複了清明。

他緩慢地呼吸,貪婪地透過已經有些模糊的視野望着這個女兒,看見她跪坐下來時朽木白哉極自然地在身後扶了一把,費力地在心裏勾了勾唇角——他的體力已經不能支持他做太多多餘的動作。

這個女兒,他曾那麽寵愛疼惜,那樣寄予厚望,他們之間曾有過那般純粹的父女天倫,享受過多少他這一生都沒有過的親密放縱。名嘉一直是個好女兒,一直努力滿足他的一切渴望和期待,他從來都知道的。

她承受了許多,付出了許多。武藏可以問心無愧地對所有人說,他對得起宗族,對得起臣民;他也可以對其他的子女說,他盡到了一個做父親應有的責任,但這些話,他唯獨不能對名嘉說。

普天之下,他最對不住的,是自己這個最能幹最懂事的女兒。

伊江的模樣,多少年過去,他甚至都有些模糊了,可他始終記得,名嘉的眼睛最像伊江。他或許可以稱得上一位稱職的家督,但對妻子,他不是個好丈夫,對名嘉,他也不是個好父親。

用盡力氣擡了擡手指,武藏望着名嘉的方向,感受到最後的微弱的力氣從身體裏緩緩流逝。名嘉顯然看到了武藏的動作,猶豫了幾秒,還是膝行幾步上前,輕輕握住了父親冰涼的手指。

他便有些幸福地笑了,顫抖着手指費盡氣力地向裏勾了下,算是回握住女兒的手,而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名嘉,不要恨父親。”他最終這樣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閑院武藏不能說是個小人。

作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一位高瞻遠矚的宗主,他始終對得起宗族。他需要為宗族培養有力的接班人,需要考慮宗族在世人眼中的形象,需要顧慮人世間的悠悠之口,也需要順應世俗的目光和選擇。所以,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他才會選擇名嘉當繼承人,也所以,在兒子和女兒之間,他會選擇兒子。因為世俗大流如此,因為他必須保全宗族的顏面。

但從私人感情上來說,他的确是對名嘉有過疼愛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也不能因為他的選擇就抹殺掉他作為父親的一面。如同封建時代的帝王一般,他們對自己的子女是有人類本能的疼惜的,但這些都必須排在家國利益之後。武藏對名嘉也是如此。他愛自己的女兒,但不妨礙在他認為應該的時候去利用她。這才是他們父女關系的矛盾和複雜之處。

在生命的最後,一切都不再重要,感性徹底壓倒理性,所以武藏會惦記唯一傾注過心血和疼愛的女兒,他也是的确真真正正感到愧歉的。

☆、Episode 133

訃告發往純惠獨居的備前,花山院夫人帶着一衆家仆忙着整治喪禮。武藏留下手書,将千熊出繼給家臣,宗法上而言就不算是閑院氏的宗嗣了,辦喪禮時的要求另有一套。世子長康還是個幼兒,四個女兒都已出嫁,喪儀還是由內外總管和四位家老主理。

不得不說,作為四大貴族之一的宗主,葬禮卻着實是有點捉襟見肘。

為了葬禮的事,這幾日幾個女兒都住在閑院家,畢竟長康太小,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有個需要拿主意的地方連個正經主子都沒有。

星夜兼程,遠在備前的純惠終于在葬禮前趕回了中都。

她風塵仆仆,人比之幾年前清減了不少,不過精神看着倒尚可,并沒有自怨自憐的樣子。常年遠嫁,又并不受寵,純惠與武藏的感情很淺,她又不像沙都,還指望在夫家掌控權勢,因此也并沒有什麽得失心,相比沒多少親情的父親的離世,她對長姐瑞穗和嫡妹名嘉的感情還更純粹一些。

在靈堂上過香,純惠觑空找到名嘉。這對異母姐妹在閨中時沒多少交集,婚後也沒打過幾次交道,但信任的長姐瑞穗與名嘉走得親近,加之幾次遇事,這個嫡妹也都明裏暗裏在幫助自己,故而純惠對名嘉是抱持着十分信任的。

對于名嘉送到備前那個男孩,純惠知之不多,名嘉傳來的話只說他家道中落,不便留在中都,問純惠是否方便給他換個身份撫養。閨中再是不受寵的庶女,成婚後夫家再遠離中都,純惠畢竟也在圈子裏生活了這麽些年。名嘉素來是個幹脆的性子,又極有分寸,骨子裏還帶着股子俠義,什麽大不了的事讓她要越過中都的一衆親友問到自己這個關系不算親近、又退居祖宅沒人脈沒權力的庶姐頭上?

唯一的答案便是這個孩子的身份怕是有些不能見光了。

若說是以前,以純惠懦弱的個性,唯恐沾染一點麻煩,不敢行差踏錯一步,那自然是不敢應承。可自從對賴親死了心,一個人搬回祖宅住,純惠心性疏朗了不少,膽子自然也更大了些。

她遠離政治中心,政治觸覺也沒有長姐和嫡妹靈敏,但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名嘉絕不是個無的放矢之人,她這樣的身份,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純惠自己不大懂外政,卻相信名嘉的決斷和眼光,況且這個嫡妹也會做人,不僅在朽木氏地位穩固,在護廷隊也揮灑自如頗受下屬尊敬。與賴親的關系到了如此地步,由良氏的立場已與純惠沒多大相幹,那麽與名嘉保持一致便是最保險的選擇,更何況她一個人在備前日子确實也過得寂寞,要是能有個孩子養在身邊,好歹算是個安慰。

靈堂裏的香燭煙霧缭繞,名嘉被熏得惡心,日常并不在裏面多待。家老們畢竟不是正經主事者,況且武藏是宗主,他們是臣子,是以仍有不少事情需要名嘉拿主意。她剛在偏廳與家老們商讨過葬儀,正捧了杯熱茶暖手,一名女侍在旁正要診脈的樣子,應是個女醫。

姐妹倆見面少,未免不如與瑞穗親近,但又因有了羽柴家那個孩子的共同秘密,顯得比以前多了層默契。同為女子,見名嘉一個人承擔比男子還要重的擔子,連軸轉累得人都瘦了一圈,純惠欽佩的同時也不免生出些不忍。

她那位更少見面、嚴謹持重的妹夫自然是關照名嘉的。但是他也很忙,總不好為着武藏的葬儀,夫妻倆就都不去護廷隊了。是以,聽說如今五番隊的差事也是白哉管着,早出晚歸,還要抽空來岳家幫幫妻子,再多的,恐怕也實在互相分擔不了什麽。

因近來姐妹倆關系略有親近,名嘉見純惠來了倒也沒避着,純惠也只以為是近日過于勞累、為着保養之故,這在高門中也常見的,遂沒當回事。

“你要不要先回房歇息陣子?我瞧着這邊也無甚大事了。”除了早逝的嫡兄和真,武藏共六名子女,可是到了操持身後事時還是嚴重得人手不足。瑞穗好歹主持多年中饋,如今夫婿也是上級貴族的家督,是很能說得上些話,幫得上些忙的。沙都毫無本事,加之如今千熊也被出繼,她就算有能力也沒心思管事。而純惠自己個性軟弱,更是早就退居祖宅,只在旁邊打打下手,重頭大戲還是放在名嘉身上。

閑院家,素來就不講究個公平。

名嘉是覺得有點累,但這種累也不完全是生理上的。

近日家老們來找她議事,話裏話外都帶着請她日後照管世子長康的意思,說得多了,名嘉自然不會認為是這些重臣無意為之。

為首的忠清長老年事已高,資歷閱歷都當之無愧,明裏暗裏提過數次,世子年幼,日後他們這些家老自然謹遵宗主遺命,對宗族事務莫敢輕忽,可畢竟都是外臣,世子的成長生活乃至教育,多得是要內宅盡心的地方。

花山院夫人不是不好,只對于幼主而言,她也畢竟只是下人。阿雪夫人出身低微沒有見識,當然是不夠資格撫養教育未來宗主的,把閑院氏少主至關重要的成長完全交給花山院一個女侍,在忠清長老看來,不妥且不名譽。

名嘉總歸是長康的嫡姐,嫁是嫁出去了,但照顧幼弟直至成年親政,也還是能夠并且應當的。

這個論調當然不會為名嘉所接受。如果她願意承擔這個責任,當初在病榻前,她也不會那樣強硬直白地拒絕武藏的要求——掌控一個家族上百年的政治,當然比單純照管一個小孩子來得有意思也有意義得多。若她當真想淌閑院家的渾水,為什麽不幹脆順勢而為做她的“監國公主”而要蹉跎到如今做個更高級一點的乳娘呢?

不過無論她如何拒絕,忠清長老都并不氣餒,而是觑了空便要變着法子到她面前說服她一番,不僅自己來,還鼓勵其他長老也來,讓名嘉煩不勝煩。當着武藏,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能為閑院家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的不能也不願再多做,至于家族的未來如何與她也沒關系。

這話既是刻薄賭氣,當然也帶着一部分事實——事到如今,她的生活質量與社會地位,包括在內務及外政上的一切權利,來自閑院氏的威懾都已經微乎其微。

但能同武藏說,卻不代表也能同家老說。名嘉這樣的出身,無論婚前婚後,無論事實如何,在明面上,與娘家與夫家的關系都是不宜太疏遠的。若名嘉真的對外人坦言內心真實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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