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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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臺風波錄》作者:輕微崽子
文案:
大楚啓德年間,南方地動頻發,冬來北方雪災成患,在位皇帝下罪己诏,改年號正興。
元宵佳節将至,奉诏進宮撰寫賀詞的民間詞人命喪內宮,領舞歌姬被人鸩殺,刑部草草結案,皇帝震怒,急诏罪臣陸觀進宮,補缺秘書監一職,暗中展開調查。
這是一個查查案子,搞搞權謀的故事,背景純屬虛構。
外形彪悍心地純潔的小攻在“你打開的方式不對”的道路上越跑越偏。
拼姨時代穩操勝券的小受在“我吃的飛醋你永遠不懂”的獨角戲中把小攻折騰得夠嗆。而沒有什麽事情是一場秉燭夜游解決不了的。
內容标簽: 強強 豪門世家 懸疑推理
搜索關鍵字:主角:陸觀,宋虔之 ┃ 配角:拜月,瞻星,苻明韶,李晔元,湯圓(貓) ┃ 其它:麟臺,撸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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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江月(壹)
連綿數日的大雪終于停了,萬道金光漸次鋪開在一城的積雪面上,這樣好的日頭不過持續了半個時辰,就是傍晚。
一騎黑馬疾奔向禦街,在攔路的行馬前堪堪勒住。大馬吐氣如悶雷,馬上那人也穿得一身黑袍,卻并不下馬。他靜靜注視着百米開外的宮門,另一頭,淡煙薄暮籠罩在整座京城上方,瑰麗的晚霞正從天邊散開。
“什麽人?!下馬!查驗令牌!”宮門守衛小步跑來問話。
男人略擡了擡頭,冷如刀鋒的目光落在守衛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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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咽了咽口水,大聲的叫嚷卻倏然啞了,勉強能分辨出他說的是“令牌”二字,同時手指按上了佩刀。
暧昧不明的暮色中,守衛瞥見了那男人側臉上一個血紅色的疤,顯然是才落的将将結痂,貼近鬓角,拇指大小的一塊方形,讓他想到一個“罪”字。
天色剛暗下來,宮裏就點起了燈,宋虔之在院子裏走來走去,靴底沾滿将化未化的雪水,門上貼了封條,非得要等到新上任的秘書監,他這個少監才能進屋。
宋虔之口幹舌燥地抿了抿唇,想找口水喝,剛提起來就覺着不對,臉色一變。
“蔣夢,蔣夢!”
連着兩聲大呼,一名太監弓着身屁滾尿流前來。
“茶也沒有,晚膳也沒有,這都幾個時辰了?!”
太監擡起頭,臉上堆起笑,連忙叫來一名小太監去換熱茶,安撫道:“要不小侯爺先去太後宮裏用晚膳?”
宋虔之嘴角抿了抿,煩躁地坐在石墩上,一只手扯開衣領,向裏頭扇風,他身上裹着裘衣,在雪天裏依然熱得滿身大汗。
“新上任的秘書監什麽來頭?”喝上了茶,宋虔之臉色好看了些,示意蔣夢在他對面坐,蔣夢連道不敢,站在一旁回話。
“聽說是皇上在衢州磨砺時候學兄。”蔣夢聲音壓得極低,湊近在宋虔之耳邊說。
宋虔之眉頭微微一蹙,拇指與食指不住摩挲,這是他心情煩亂的表現。
“李相的調令?”
“哪兒會。”蔣夢拖長了聲調,僅僅一個眼神示意,調轉話頭又問:“小侯爺不去太後那兒用晚膳?”
“不去,太後也啰嗦,成天想逮我娶個夫人,我才不去自投羅網。”
蔣夢谄笑着直起身,有眼色地不再出聲擾亂宋虔之的思緒。
宋虔之側了側身,邊往衣領裏扇風,邊盯着門上封條出神。這是秘書省的封條,他手下人帶人封的,今日是臘月初六,初十是上賀詞的日子,這一年非同尋常,民間多災多難,宮裏還算太平,宰相李晔元推舉了兩個人進宮給皇帝寫賀詞。
皇恩浩蕩,賞這兩人就住在內宮的迎春園,這是大楚開國以來就沒有過的殊榮。
誰想到不太平的事立馬就發生了。
李相推上來的這兩個人,其一是翰林院編撰,汪藻國,另一人是在民間享有盛譽的詞人樓江月,一介布衣,能住進皇宮,不可謂聖恩不隆。
偏偏這個樓江月出了事。
眼看着要過年,宋虔之自己家裏一大堆底下莊子收上來的賬沒理順,刑部查案時他還在外省,父親一封信急急忙忙把他叫回來。
大楚的秘書省明着管的是珍藏古籍,實則是皇帝手裏的暗部,捏着滿朝四品以上官員的把柄,什麽人哪一天什麽時辰出入什麽地方,都有據可查。秘書省設秘書監一職,下設秘書少監兩人,從宋虔之為官開始,秘書省就是他一個人管。秘書監空缺已久,少監僅有一人,他的下級是秘書丞。
兩日前,宋虔之那個便宜表哥下旨讓他進宮,即刻接手刑部案卷,徹查樓江月在內宮被殺一案,他當時就要查看現場,上面卻有旨意,讓他等着頂頭上司上任以後聽從差遣。
于是這兩天宋虔之都在家裏看案卷,順便等人,今日是得了準信他那個上司要到京,才忙忙趕過來。
宋虔之擡頭望一眼天,天色已晚,宮燈照着地面雪水粘稠,他叫了一聲蔣夢。
太監驅身過來。
“算了,我看這位大人今晚是來不了了,我這就出宮,姨母那處,你幫我回一聲。”宋虔之起身,将領扣系上,蔣夢上前替他整理大氅,蹲身下去以袖拭去宋虔之靴面上并不存在的殘雪。
“請小侯爺稍等片刻。”蔣夢快步走到一旁,從一名早就在等的宮女手裏接過食盒,過來遞給宋虔之。
那紅漆食盒一看便知是太後宮裏出來的,宋虔之嘴角微翹,揚一揚手,便準備走了。
此時月洞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宋虔之才要擡起的腳落了回去,疑惑的目光掃過去。
細雪紛紛揚揚落下,下午才停不久的雪竟又開始下了。
通明的燈火之中,宋虔之擡頭去看雪,月洞門裏隐着的那個人影也擡起頭。
“怎麽又下雪了,小侯爺稍等,奴才給您找把傘去。”
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令宋虔之回過神,門口那人已走了過來,挂在枝頭的氣死風燈從上往下照出他的臉。
宋虔之微晃了一下神。
那是個身材異常高大的男人,膚色略深,鼻梁高挺,唇薄而鋒利,宛如一柄冷刀。一身黑袍,布料尋常,腰上也無佩帶挂鈎,四指寬的布帶束腰,勾勒出窄而有力的腰身。
二人一個照面,宋虔之正待問話,那人大步從他身側走過,帶起一陣勁風。
“跟上。”
宋虔之隐隐聽得這兩個字,一臉茫然,這才看清那人帶着的兩個手下,都是秘書省的人。瞬間,宋虔之明白了,來人就是秘書省新派的上官,心裏雖不大舒服,還是跟了上去。
少監、秘書丞都在,男人示意他們查驗門上封條,手下呈上一把小刀,那人迅速啓封,随着無聲的滑動,門開了。
一股陳腐氣味從屋內散發出來。
秘書丞手持一盞燈,邊往屋內走,邊低身讓燈光照亮地面,血痕猶在,地上有白色粉線畫出的輪廓,只有正常人身長的一半,圈住一把黃花梨椅。
“死者被人綁在椅子上,血都流在椅下,背部及腹部中刀,背上那刀紮穿了他的肺,最致命的是胸膛的一刀,直接斃命。”宋虔之回憶着刑部的卷宗,走到男人身邊。
那男人卻走開了,朝秘書丞伸手,秘書丞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把燈給他。
整個屋子很大,陳設富麗堂皇,珍寶古玩俱在,死者的包袱散在榻上,顯然被人翻過,沒被刑部取走。男人在床邊站了會兒,仔仔細細用燈照地,沿着屋子走來走去。
“大人,您在找什麽?”宋虔之一頭霧水,心想怕是這個頂頭上司從鄉野調來,不懂刑部辦案的規矩,好心解釋道,“重要證物都在刑部,案卷在我府上,死者屍體陳放在刑部,這裏應當沒有什麽遺漏……”話音未落,宋虔之神色一凜,看見高個男人蹲下身去。
只見離椅子三米遠的大木櫃前,有半個巴掌大小的一團暗色,不仔細還真看不出來。
“打開這個櫃子。”低沉的男聲響起。
宋虔之見櫃子上挂着鎖,叫來蔣夢,蔣夢一看卻犯了難。
“這鑰匙奴才這兒沒有,得打條子去內府監領,今晚怕是來不及了。”
男人雙腿跪地,趴了下去,将燈向櫃子下面一照,然後兩腿伸直,臉貼着地,突然意識到什麽,他站起身,拍幹淨身上的塵土,第一次拿正眼看宋虔之。
他不是第一個看宋虔之,而是不易察覺地掃過手下三人垂在身側的手。
“你,像我剛才那樣,把手伸進去摸一摸,鑰匙在櫃子下面。”
宋虔之眉頭一皺。
“等等,把上衣脫了。”
宋虔之登時臉通紅,想要發作,一旁秘書丞搶道:“小的來,小的來。”
男人眉一揚,冷冷注視着宋虔之,抱臂環胸,面無表情地說:“去年是災年,民間遍地餓殍,宮裏還有碎銀子養閑人?”
“大人教訓的是,我來。”只見宋虔之幹脆利落解開大氅,丢給措手不及的蔣夢抱着,又以最快的速度解開錦袍上的系扣,逐次脫得只剩一件雪白單衣,那是上好的絲衣,薄如蟬翼,宋虔之便不再脫了,趴到地上,像方才見到的那樣,半邊臉貼着地,伸手去摸,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仔細摸過去,終于觸到冰冷的金屬。
陸觀一直看着,地上趴着的人腰極瘦,解了上衣挽在腰間,整個人趴在地上,臀便十分的挺翹。
陸觀喉頭動了動,目光落在那人的臉上,白皙的膚色,肌膚光潤明淨,一看便是養尊處優的少爺。
那養尊處優的少爺側臉上眉眼突然迸出一絲興奮,旋即迅速縮手,從地上爬起。
“找到了。”宋虔之半邊臉沾着塵土,手中是一把鑰匙。
“打開。”男人下令道。
“大人,讓小侯爺先穿衣,仔細莫受了風寒。”
誰也想不到一個太監會插嘴秘書監辦案,新來的秘書監掃了他一眼,看向宋虔之。
宋虔之已蹲下身去,一聲輕響,鎖開了。
“燈。”宋虔之向後伸手,就有一盞燈遞了過來,他看也沒看,不知是才來的上司遞過來的燈。
掃過一眼,宋虔之側身蹲着,示意身後衆人觀看。
櫃子裏有個揉皺的信封,一把小刀,一塊火石,一個拳頭大小的紙包,最讓人心驚的是,三層的木櫃裏沾滿了淩亂的血紅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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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宮早已過了宮門落鎖的時辰,蔣夢把秘書省的人送到宮門口。
宋虔之裹緊袍服,大氅也重新系好,蔣夢找來一把傘,宋虔之笑眼一看,就知道這奴才打什麽主意。他是特意就拿了一把,好給宋虔之這位新來的上司立個威。
宋虔之卻是前腳出迎春園,後腳便把傘給秘書監,示意他撐傘。
男人生硬地拒絕了,說不用。
宋虔之二話沒說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男人臉色難看,只得撐開傘,給宋虔之打了一路。但他的馬是不好領了,宋虔之笑笑地站在燈下,從男人手上拿過傘還給蔣夢。
“坐我的馬車吧大人,您不是要看案卷麽?也省得我再跑一趟。”見到男人臉色一僵,宋虔之吸了好大一口氣,結結實實又打了個噴嚏。
車上一直沒人說話,宋虔之閉着眼靠在車廂上,不知道是睡了還是醒着。
陸觀放肆地打量着他的這位手下,半個時辰前與皇帝的談話言猶在耳,他知道這位少監還不到十九,已經管着秘書省四年有餘,替皇帝拉下過不少人。
現如今,卻輪到他了。
陸觀迫使自己挪開眼,也靠在車板上,閉上眼。
雪下得大了,落在車蓋上簌簌作響,車輪滾滾,伴随着細細碎碎的銅鈴響聲。
侯府裏等着宋虔之回來吃飯,燈火一片通明。
宋虔之心頭一暖,站在門邊接過婢女遞來的狐皮抄手,向着他的上司讓了讓。
“大人請吧。”宋虔之一點也不心急,在宮裏那點不快現在也完全消下去了。皇帝終究是皇帝,不是他那姨母生的,跟宋家從來不是一條心。在車上宋虔之根本沒睡着,一路都在想,一直握在他手裏的秘書省,驟然空降了個長官下來,他那個便宜表哥究竟想做些什麽。不知是不是脫衣服那一下受了涼,還是這幾日眠花宿柳掏空了身體,一時半會他完全沒想明白。
宋虔之側頭看了一眼高出他一個頭的“長官”,嘴角一勾。
“在侯府我們就不必以官位相稱,還未通過名姓,我叫宋虔之,字逐星,未知閣下尊姓大名?”
男人眼神微動,默了片刻,方才道:“陸觀。”
陸觀随着宋虔之到他的院中,路上每逢婢女,宋虔之總要與人說笑兩句,陸觀眼神冷淡,目不斜視,宋虔之停下他就停下,宋虔之走他便走。
侯府的下人規矩也嚴,沒人向陸觀問話,只當沒有看見他。
走至宋虔之住的院落,遠遠就有一股梅香,四名姿容俱佳的婢女迎了上來,宋虔之将大氅一解,便從袖子裏摸出一根簪來,随手插在其中一人的頭上。
那婢女笑着謝賞,幾人圍着宋虔之又是給他擦手,又是給他擦臉。
宋虔之接過熱茶喝了一口,喉嚨裏像是有一把火在燒,他知道大概是有些受了風寒,回頭只見陸觀冷冷站在雪中,看他的眼神透着厭惡。
“請陸兄随我來,案卷在我屋裏。”宋虔之一哂。
陸觀:“我就在這等,勞煩小侯爺取出來容我一閱。”
宋虔之忍不住笑了,眼神狡黠:“按我大楚的法令,這案卷該放在秘書省,不能被我帶回來。不過我有皇上的特批,這才帶回家來查閱,陸兄可有這道特批?”
陸觀眉毛皺了起來。
宋虔之閉着嘴,舌頭在齒間彈動,片刻後淡笑道:“請陸兄随我來。”他不再看陸觀,徑自提步進屋。
☆、樓江月(貳)
兩個婢女一個捧着銅盆,一個捧着茶,入內來,捧茶的婢女将兩盞熱茶從漆盤裏取出,分別放在桌上,風情萬種地擡眼看一眼陸觀。
陸觀眼觀鼻、鼻觀心,神色凝重,顯得心裏有事。
婢女微微一笑,不怎麽介意,起身嬌滴滴地向內室走去。
捧銅盆的婢女跟過去了。
陸觀這才擡起眼,目光随兩名婢女的身影追過去。內室與外間以紗簾隔開,成萬上億只蝴蝶随着紗簾被撈起,翻飛撲朔。
“今兒侯爺這麽晚,不知道用過晚膳了沒有?”
從陸觀坐的地方,恰能看見宋虔之已脫了上衣站在那兒,不能看見他整個身體,婢女走過去把銅盆放在木架上。
陸觀微不可見地往後稍挪了半寸,這幾乎是情不自禁的動作。
宋虔之渾身只一條近乎透明的襯褲,腰窄臀翹地站在那兒,與常年習武的陸觀不同,他皮膚白膩光滑。婢女手裏一條雪白棉巾子為他擦身,他便随意站在那兒,棉巾順着脖頸往下,他擡起頭,這時,側過了臉來。
陸觀連忙移開視線。
“老太太今日精神可好些了?”宋虔之嘴角挂笑,那個陸觀,一臉吓鬼的冷漠,到了這裏,不也暗地裏東看西看。宋虔之輕輕閉眼,聽見婢女回話。
“好多了。”
另一個女聲哼了一聲,擰起另一條帕子為宋虔之擦臉,不高興地說:“借着老太太生病,那起子小人天天到侯府來,以為侯爺這就會把他們接進來麽?少爺您再不管管,人家都要騎到您頭上來了。”
宋虔之不以為然地伸手在銅盆裏洗洗手,擡手,婢女便為他擦淨。
“我管什麽,輪不到我來管,瞻星,你嘴這麽碎,我打發你去母親身邊伺候好不好?”
瞻星紅着臉扭過身去,在水裏來回蕩兩下帕子,擰幹搭在盆邊。
“少爺盡是捉弄我,打發就打發了,到時候我看誰會後悔。”
宋虔之笑了起來,低頭湊近瞻星,深吸一口氣,擡頭時笑道:“桂花?前幾日給你買的香粉怎麽不用上?”
“她怎麽好用,二姑娘千求萬求地讓大少爺給她買了,喜歡得跟什麽似的,逢人就說大少爺在天香居給她買了京城最時興的香粉。要讓她聞出來少爺身邊的婢女也在用,是要氣死她嗎?”
“什麽大少爺!”瞻星臉色一變,往外間一瞥,收了聲。
宋虔之不以為意地笑笑,匆匆拿衣服穿上,出外從一口上鎖的大木箱中取出兩本疊在一起足有一尺厚的案卷,放到桌上,吩咐婢女去讓廚房準備點心湯羹。
宋虔之多點了一盞燈過來。
屋裏只聽見陸觀翻動案卷的聲音,宋虔之都已經仔細看過,就在旁邊陪坐着,這時才得了空把皇帝急诏回來任命的秘書監大人打量仔細。
先前宋虔之對陸觀只有一個印象,高大英俊。在大楚男子裏,宋虔之的個子已經不算矮,陸觀比他還高出一個頭,膚色有些深,渾身上下,兩手兩腿都充滿了壯漢一般的力量感。最讓宋虔之詫異的是,這位陸大人的臉上,有一塊新結痂的血疤,在側臉上,深紅顏色,像是生生剜下了一塊皮肉。
掌管秘書省四年,宋虔之拷問過的犯人自己都記不大清。
這塊血疤,落在宋虔之的眼裏,再熟悉不過。大楚有兩類犯人,會在臉上刺字,一是參與黨争,罪不至死發配出去的;二是與婦人通奸。後者無論男女,皆要在側臉刺一個“姦”字。
如果宋虔之記得不錯,大楚刑名一科已有三十多年沒有處置過黨争涉事的官員。眼前這人顯然沒有三十歲,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紀。
短短時間,陸觀已翻完一卷,他皺起了眉,朝宋虔之問:“這是另一個案子?”
宋虔之揣着手,眉毛揚了揚。
“看就是。”
第二卷寫的是另一個名字:林疏桐。身份是歌舞姬,被發現毒殺在自己的房間,刑部調查後抓了與她住同一間房的另一名舞姬。
“刑部的汪克汪大人認為,這是因為林疏桐被選定在元宵節時入宮為陛下獻舞,與她同房的另一名舞姬姿容也很出衆,卻淪為伴舞,于是心生嫉妒,在林疏桐每日要喝的養生茶中投了毒。”
陸觀顯然并不認同:“她們住在同一間房,又是同行,一旦林疏桐出事,她就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他手指快速翻過案卷,近乎一目十行,視線在每一頁僅僅停留一瞬,“還抓了一個人?”
“是,刑部找到常與林疏桐來往的男子詢問,其中這個李通,在林疏桐被害當日急着出城,還帶着細軟和五百兩銀子,像是要出遠門。也被扣下了。經查,林疏桐不在的時候,李通與這名舞姬也有來往。于是刑部以情殺結了案,認定是舞姬與李通合謀毒害了林疏桐。”宋虔之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既然刑部已經結案,我們還要查什麽?”陸觀這才看向宋虔之。
宋虔之笑道:“這兩樁案子都已結案,樓江月那案子,抓了翰林學士汪藻國,這個案子抓了個舞姬和李通。大人進宮不曾見過皇上?”
陸觀眼神定了定。
“見過了。”
“想必皇上的聖意已向大人傳達得很清楚了?”
陸觀似乎在猶豫,緩了緩才道:“皇上沒有細說,只是讓我查清楚樓江月被害的真相。”話說到這兒,陸觀頓了頓。
宋虔之:“大人要是有顧慮,不必對我詳說。”
陸觀細細端詳了宋虔之片刻,手指在桌上敲來敲去,引得宋虔之也在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握慣了刀劍的手,手指比尋常人修長有力,虎口看上去皮膚粗糙。
“樓江月是民間詞人,聲名遠播,常常出沒于花街柳巷,不曾娶妻,一年有一多半的日子都睡在妓院。但他才高八鬥,深得文人推崇,這點小癖好從不為人所恥。如今京城裏不少官員都蓄養官妓……”陸觀沒有再提皇上說了什麽。
“樓江月是一介布衣,沒有那個地位也沒有那個財力養妓。”宋虔之道。
“他身無一官半職,寫出的詞卻千金難求。”
宋虔之擺了擺手。
陸觀沒有再說下去。
兩人俱皆對着燈發了會呆。
陸觀發現宋虔之意味深長地在看他,問:“看什麽?”
“恕我冒昧,陸觀兄,你多大年紀?”
陸觀有些不耐煩,像是不想說。
“虛歲二十五。”
宋虔之心想,京城從未聽過這麽一號人,蔣夢的意思,此人曾在衢州與皇帝有舊,又不是李晔元調回來的,那自然是皇帝親自下诏将他任命為秘書省長官。
在大楚,百姓看來,秘書省是個管古籍的官方機構,宮裏人卻知道,什麽人都能惹,秘書省的人惹不得。尤其當今皇帝登基以後,秘書省殺過的官員數以百計。什麽人該殺,什麽人不該殺,秘書省管着的書庫裏自有一套說法。
這個書庫,從前只有皇帝和宋虔之能進,往後,多了一個陸觀。
“你是從衢州過來?”宋虔之又問。
陸觀嗯了聲,重新翻開卷宗。
“衢州快馬加鞭到京城要兩天兩夜,你既比我年長幾歲,我便稱你一聲陸兄,不知道陸兄如何得知京城中事。”頓了頓,宋虔之笑道,“也是皇上今日傍晚才告訴你的?”
陸觀丢開案卷,一條腿搭上身旁的凳子,雙臂環胸,目光冷冷地注視着宋虔之的笑臉。
“我有我的辦法。”陸觀粗聲粗氣地說,“要是小侯爺不服我來做這個長官,大可去皇上面前說,不必陰陽怪氣。”
宋虔之被噎住了。
“這怎麽叫不服……”
“我的來歷、行事,自有我的考慮,往後你我共事,有些話現在就應當說清楚。”
宋虔之賠着笑:“說,陸兄請說。”
“你看到了,我臉上這塊疤,我是個罪臣,原定于秋後在衢州問斬。蒙我那學弟不棄,将我從衢州府衙大牢放出來,任命為秘書監。你不必防着我,也不必窺探于我。這兩樁案子你可以不插手,我來查。秘書省長官由皇上親自任命,但我現在還沒有拿到官印,在這兩樁案查清之前,我也拿不到官印。”陸觀眉宇間現出一絲戾氣,籠罩在他身上的,是宋虔之不熟悉的常年苦悶。
說是郁郁不得志,陸觀仿佛又并不是很在乎官位。甚至,他說起自己即将于秋後被問斬,也是一副在說別人的故事般無關緊要。
宋虔之從宮裏出來就覺得有些發熱,腦子不大好使。
這時他突然想到,那就是說,這兩件案子,是陸觀的翻身仗救命符。查不出皇帝想要的結果,陸觀就得死。
“至于京城的消息,我有我的渠道,小侯爺,不該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說着陸觀站起了身。
宋虔之反應過來之前,也跟着起身。
“陸兄這是做什麽?有話好好說。”
陸觀瞥了一眼桌上的案卷,眼神中有一絲厭煩地瞥宋虔之,說:“我對你的官位沒有威脅,對秘書監的位置也沒有興趣。”
宋虔之哭笑不得,忙道:“是是,我也沒有別的意思,随口問問,你接着看。”
陸觀一擺手,在門口找了個值夜的家仆帶他出去。
“陸兄,陸兄。”宋虔之追了兩步,聽見陸觀說:“我已看完了,明日辰時,在秘書省會合,我要見一見那個汪藻國。”
雪風迅速淹沒陸觀的身影,卷起的雪粉在空中打着旋飛散。
宋虔之頭頂上遮着下人打的傘,他收起一臉的笑,漠然注視陸觀離去的背影。
轉回去下人準備的宵夜來了,陸觀已走,宋虔之便叫兩個貼身的丫鬟一起坐下吃些東西,宮裏帶出來的食盒,他只撿了兩個黃金卷就雞絲粥吃飽,又喝下一大碗姜湯,便已經過了子時。
這一晚宋虔之睡得很不踏實,夢裏都是他新上司臉上深紅得像要滴血的新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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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大人,用飯了。”昏暗的房間,門上貼近地面的下方有個木格,此時木格抽開,飯菜一盤一盤地遞了進來。
窗戶一陣響動,本來關着的木板也被打開,微光照了進來。
汪藻國背脊筆直地坐着,不到一刻的功夫,木格又打開。
“大人,您的案子還在查,天天這麽粒米不進的,小的們很難辦啊。”看守沒聽見人聲,嘆了口氣,從木格中将沒動過的飯菜取出。
這時外面有人說話。
“開門。”
汪藻國死寂一般的眼眸一亮。
久不見光的眼睛在倏然投下的日光裏閉了閉,有人來拽他起身,汪藻國手腳俱上了枷,等待那陣眩暈過去,汪藻國才睜開眼,方才他眼裏的亮光,突然滅了。
“汪大人,我們見未見過?”宋虔之今日圍了一圈狼毛,臉色蒼白裏帶着一點病态的微紅。一早宋虔之醒來就覺嗓子眼裏起火,鼻子也塞住了,都拜那個罪官所賜。這筆賬他在心裏好好的記着。
汪藻國不說話。
宋虔之就在外面等看守給汪藻國上好手腳枷鎖,在他兩腳之間墜上一個足有十斤重的鐵球,兩名看守将汪藻國挪過門檻,其中一人去将鐵球抱過門檻,兩人就分別站開,不再給汪藻國幫忙。
這是秘書省的私牢,昨日汪藻國被刑部押過來,就已萬念俱灰,想不到還有提審,他心裏稍又燃起一絲希望,現在見到這位天生笑顏的秘書省少監,那點希望霎時被澆滅。
“聽說汪大人已經兩頓沒吃,怎麽有力氣走路,你們倆,攙着點。”宋虔之手抄在黑亮的狐皮中,陪着汪藻國往東側走,邊走邊低聲喃語:“秘書省的梅花又開了,汪大人您仔細聞聞,香不香。”
汪藻國沉痛地閉了閉眼,張開,也不去看右側近在咫尺的梅花。
“宋大人官位在我之上,何必句句話奚落于我呢。”
“诶,皇上欽命我來陪審此案,說明皇上信任汪大人。”
汪藻國遲鈍地扭過頭去,眼眶一紅。
“皇上讓重審的?”
宋虔之笑着示意汪藻國去看開得正好的一樹臘梅,蹬去鞋底的雪,避而不答“重審”一事,似是而非地說了一句:“這幾日雪下得真大,昨日停了一個時辰,又來了。希望下到除夕就別再下了,雪過無痕,汪大人說是不是?”
汪藻國眼皮跳了跳,轉過頭去,從囚室到堂屋不到百米的青石路,竟像望不到頭。
☆、樓江月(叁)
偌大的承元殿開着窗,寒風夾着細雪卷進大殿,穿堂而過,揚起殿內垂挂的紗簾。
孫秀領着兩名太監進來,身後的太監各自抱着齊平下巴的奏疏,亦步亦趨地小心跟着孫秀。
“我的皇上主子,您怎麽又開窗了,外面下雪,別凍出病來。”孫秀連忙讓內殿侍奉的宮女去關窗戶的關窗戶。
承元殿布着地龍,倒不太冷。
坐在紫檀木大桌後的年輕人,只有二十三歲,正是十六歲就登基做皇帝的苻明韶,他一臉神情恹恹地縮在椅中,出奇的瘦弱,眼神一動不動望着飄飛的紗簾。
兩個小太監将奏疏放好,殿內當值的宮女太監就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孫秀,站在桌旁為苻明韶研墨,他手上動作很快,加入清水,眼神不偏不倚。
苻明韶翻開第一本奏疏。
“秘書省在審那個汪藻國了?”苻明韶嗓音帶着些許沙啞。
“一早秘書監便領着少監去提人,應當是在審了。”孫秀低着眉,右手磨得更快。
“昨日朕沒見宋虔之,他可說什麽了?”
孫秀一笑:“小侯爺從外省趕回來,急着給皇上您問案子,在迎春園等了一下午,就是說了幾句不知道這個秘書監大人上哪兒去了,半天不露臉。”
苻明韶豎起耳朵,斜乜一眼滿臉是笑的孫秀,心裏湧起厭煩,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
“他就沒抱怨朕?”
孫秀眼珠動了動,露出仔細思索的模樣。
“沒有,真沒有,小侯爺那性子,主子您還不清楚麽?”孫秀垂下眼,特意不去看皇帝的表情,認真研墨,“不過太後跟前的蔣公公叫小侯爺去太後宮裏用晚膳,小侯爺也沒去。”
苻明韶冷笑一聲。
“想是在安定侯府吃慣了山珍海味,吃不慣宮裏的豬食。”
“撲通”一聲孫秀忙跪在地上請罪。
苻明韶見煩了他這個樣,也沒像往日那樣叫他起來,而是再度盯着飛揚的紗簾發起呆來,那紗揚起在半空,又翻卷着徐徐落下,宛如一個婀娜少女在翩翩起舞。
苻明韶伸手撥了一下筆架上用紅繩拴着的一把半個巴掌長短的木刀,側着頭,想起了衢州。衢州是個出佳人才子的地方,苻明韶的皇後,也是衢州人,父親是衢州太守,算大楚開國以來,出身最貧寒的皇後。
上個月太醫給皇後把出了喜脈,這是苻明韶盼了快七年的孩子,他卻不覺得怎麽高興。興許他盼望的事情總是失望,突然有一件成真,反倒顯得不那麽真實。當宮人來報,苻明韶突然想起他那個學兄,想起那個蟬鳴吵得人心煩的夏日,他們在河邊洗澡,學兄潑了他一身的水,兩人都那樣狼狽,又那樣快樂。
苻明韶皺起眉頭,一手輕輕敲自己的腦子,讓那些荒誕的想法都沉下去。
他的視線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