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回到太監身上。
“孫秀。”
孫秀把頭垂得更低,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我給秘書監寫一道特批,你即刻給他送過去,今日是臘月初七,明日讓秘書監及少監進宮來陪朕喝碗臘八粥。”
孫秀擡頭看了苻明韶一眼,又沒說話地低下頭去。
“有什麽就說。”苻明韶拔高聲音,即刻就咳嗽了起來。
孫秀向前傾身,卻不敢起身,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苻明韶做了個手勢,孫秀連忙起身過來伺候他喝水,壓低嗓音在皇帝跟前說:“太後那邊也賞少監明日過去吃粥。”
苻明韶默了一會,說:“蔣夢已經去傳了?”
“一早就去了。”
苻明韶冷笑了一聲,閉起眼。
孫秀忐忑不安地轉着眼珠,咬着唇沒說話,靜等苻明韶去想。
少頃,苻明韶睜開眼說:“把朕的口谕也傳過去,太後傳他午膳還是晚膳時過去?”
“晌午就去。”孫秀回道。
“那好。你也去傳午膳時候讓他二人過來。”
孫秀臉上的詫疑一時沒收住,幸而苻明韶根本沒在看他,他感到背上的薄薄內衫已經被汗水粘成一片,低聲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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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省問訊室裏,陸觀正在問話,旁邊一個書辦奮筆疾書,記錄汪藻國的答話。宋虔之與陸觀同坐在汪藻國的對面,書辦坐在西面另一張桌後,汪藻國手腳被铐在椅中,當胸就有黑色木枷将他整個人固定着,兩腳之間的鐵球仍在,不要說逃,汪藻國一屆文官,站也不要想站起來。
“仵作的結論,樓江月是在三更前後斷氣,宮門的記錄,前一天下午申時初刻你同樓江月一道出的宮,酉時回到宮裏。出宮以後,你們兩人去了何處?”陸觀朝一旁的差役說,“給汪大人去掉枷铐。”
差役看了宋虔之一眼,見他沒有表态,這才躬身去給汪藻國開鎖。
“樓江月在城中有幾位相熟的女子,進宮這些日子,皇上賞了不少東西,樓江月是出宮去見其中一名女子,我只是跟着去逛逛。”汪藻國揉了揉手腕,嘆了口氣,搖頭道,“大人,這真是無妄之災,刑部說我嫉妒樓江月的才華……這從何說起,我是兩榜進士,李相是我的恩師。樓江月是民間詞人,他無意于官場,我也無意辭官歸田,如果不是恩師推舉,我二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認識。”
陸觀道:“汪大人,本官問什麽,你就只用答什麽。”
汪藻國臉色一沉。
“汪大人不必急着辯白,我們秘書省不像刑部,又不趕着年前結案,此案我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只要汪大人不是真兇,好好答話便是,我們陸大人自有分辨。”宋虔之笑着說。
此時有人碰了碰宋虔之的肩,他側過頭去,看到門邊有兩個青衣太監,視線下落,便瞧見那人的腰牌,認出是皇帝跟前的人。
“陸大人,我出去一下,你先問着。”
宋虔之起身同時,聽見陸觀的聲音繼續:“樓江月見的女子叫什麽名字,家住何處?”
“名字我不知道,住址我倒是記得……”
“你說。書辦,記下來。”
宋虔之走到門邊上,回頭瞥了一眼,陸觀面上沒有表情,他身材出奇高大,坐在那裏像是一頭委屈的大熊。
宋虔之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小侯爺,皇上有口谕。”
“什麽口谕這麽急,讓孫公公親自來,前兩天去莊子收了新茶,過兩日我叫人送去公公府上。”宋虔之随口說道。
“也只有小侯爺還惦記我們這些老夥計。”孫秀百感交集,長籲出一口氣,将宋虔之帶到一邊去說話。
“怎麽了?”孫秀少有這樣嚴肅發愁的模樣,宋虔之隐隐察覺出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
“明天不是臘八嗎?皇上讓您和秘書監大人一同過去過節。”
宋虔之:“明晚我會過去。”
孫秀為難地皺起眉。
宋虔之話聲一頓,意識到什麽,說:“皇上是想讓我們午膳就去?”
“正是這個意思,奴才也知道,太後那邊也傳話了讓小侯爺過去陪着用午膳,正不知道怎麽跟皇上回話呢。”
一個太監能怎麽回話?這些年宮裏的太監上上下下,宋虔之花了不少錢打點,自然知道,孫秀能來跟他說這個話,已是犯了忌諱。皇帝的意思正是要讓他在太後和他之間做個選擇,從進秘書省的第一天起,宋虔之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謝謝孫公公,您就跟皇上回一句,我們都會去。”宋虔之打發走孫秀,在院子裏站了會,一頭鑽進問訊室。
“也就是說,你和樓江月,下午出宮去皇上禦用的琵琶園見了一名舞姬,此人名叫秦明雪,是樓江月的相好?”
汪藻國忙道:“不敢肯定是相好,但一定是相熟的人。”
“秦明雪。”宋虔之心頭一凜,看陸觀神色,陸觀一臉的茫然。
宋虔之在陸觀旁邊低下身,湊到他耳邊:“琵琶園是養在宮外的歌舞班子,林疏桐就在那裏。”
陸觀神色一變,把案卷翻到另一本,手指在其中一頁停了下來。
“今日就審到這,把供詞給汪大人看,讓他簽字。”陸觀讓人過來收拾案卷,和宋虔之一起走出問訊室。
汪藻國似有話想說,也來不及叫住陸觀了。
宋虔之和陸觀邊走邊說,先是說明日去宮裏陪皇帝用午膳的事。
陸觀眼底一亮,頗為沉默地嗯了一聲。
“到皇上跟前,案情就先不提,聖上叫咱們去,是褒獎整個秘書省,年關将至,你這新官上任,皇上這是信任你我。陸大人一定要努力把這個案子辦好,辦得漂亮。”宋虔之故意不把話說得太明,秘書省是皇帝手裏的一把刀,陸觀要是能把這個案子辦好,就會留下來做他的頂頭上司。如果陸觀此人玩不來揣摩聖意那一套,整個秘書省都會被帶進死胡同,倒不如死了的幹淨。
陸觀突然站住腳。
“陸大人。”
“你認為汪藻國是殺害樓江月的真兇嗎?”
宋虔之眼神一動,這陸觀問話未免太直接,他想了想回道:“汪藻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非趁樓江月睡死以後先将他綁起來,再下毒手。而若是樓江月已經睡死,被綁起來,汪藻國只能直接下手,要是那樣,樓江月就不會有機會去櫃子旁邊,血也不會沾到那處。”
陸觀目中微帶詫異,很快恢複,他點頭道:“今夜去樓江月進宮前住的青樓看看。”提步就走。
宋虔之連忙跟上:“要去青樓?”
“你也可以不去。”
“去哪一家?”宋虔之語氣帶着些興奮。
“你很熟?”
“啊?”
“京城的青樓,你都很熟悉?”
宋虔之不怎麽好意思地笑笑:“還行,肯定比陸大人要熟悉一些。”
一整日裏,宋虔之就在秘書省陪着新走馬上任的陸大人看案卷,刑部的兩本他早已看熟了,陸觀将樓江月那本案卷給宋虔之,之後書辦到,陸觀又示意書辦把記錄給宋虔之看。記錄裏提到樓江月最常去的是一間叫章靜居的妓館,位于城東,離皇宮有些遠。
汪藻國供述,樓江月被害前日下午,他們兩人出宮是因為樓江月想去皇上禦用的歌舞班子找自己的一個熟人,給她送些錢去。樓江月幾乎把進宮所獲的賞賜都送給了名叫秦明雪的這位舞姬。
陸觀從汪藻國處問明,樓江月寫一首詞,在京城高官之間十分搶手,官員會命府上官妓編曲傳唱。樓江月在京城中居無定所,最近一年中常去的就是這間章靜居,章靜居在京城是為普通平民開設的妓館。
“陸大人你還真把下官難住了,這一間我從未來過。”宋虔之一身湛藍錦繡袍子,玉冠束發,站在章靜居門口,有點不敢進去。
兩側闌幹上遍是紅男綠女,各自抱在一處,小聲說話。不少穿着暴露的女子懶懶抱着欄杆,或坐或靠,一只手抓着臂上聊勝于無的紅紗朝人群揮揚,一擡手便露出大半截雪白藕臂,如此招徕客人,把宋虔之看得眼神都直了。
往常他去的場所,總也要先入包間坐下,再由老鸨帶着挑人,辦事之前,兩方俱是衣冠楚楚,一派正經。
樓江月住在這樣的地方,第一說明他窮,第二說明他跟李相之間發生過什麽不為外人道的事,這就是他們得查出來的內情。宋虔之邊想邊走,回頭道:“走吧陸大人。”不想撞進眼簾的是個大不自在的陸大人。
陸觀落在後面,半天不跟上來。
宋虔之只得往回退了幾步,問他:“不是陸兄要來?怎麽?不敢進去?”他心中一動,又覺荒謬,“陸兄不會從未來過風月場所?”
陸觀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宋虔之一愣:大楚男子十三歲可以娶妻,這位陸大人不僅二十四了沒娶妻,還沒逛過妓館,還真稀罕。
“走吧走吧,也讓陸兄開開眼,快活快活。”宋虔之再度往前走,陸觀再度沒跟上來,宋虔之恨鐵不成鋼地上去拽陸觀的袖子,“我帶了錢,怕甚!”
章靜居的花娘一個比一個熱情,宋虔之都險些招架不住,比他還高一個頭的陸觀一個勁往他身後躲,更是令宋虔之只覺好笑。
宋虔之朝那四十多歲的鸨兒說:“你認識樓江月?”
鸨兒眼珠轉來轉去,并未答話。
“他這幾日進宮去了,我爹尋思着完事再找他怕是買他一首詞要花更多錢,叫我來看望看望他的相好,也好幫忙吹點枕頭風。”
瞬間鸨兒笑臉如菊。
“樓爺在我們這兒可不止一位相好,不知道這位小少爺要找哪一個?”
“都叫來吧。”宋虔之随手就是一張五十兩銀票,單獨又拿出十兩銀錠,“燙兩壺酒,我這個兄弟愛聽琵琶,請兩名彈唱。上四個葷菜下酒,一盤時興果子,再來兩碗綠玉湯羹。先這樣,陸兄,你還愛吃些什麽?”
陸觀冷不防被叫了一聲,一臉呆愣。
宋虔之嘴角彎翹起來,揮手讓鸨兒就去辦,鸨兒又叫來一名壯漢帶他們上樓。
章靜居裏人聲喧嘩,往上走,宋虔之見慣了這樣吵鬧光鮮的地方,不以為如何。
陸觀站在樓上頓住腳,往下看去,俱是男男女女醉倒在一處,離得近處,就有男人将手伸進女人開得極低的領口。他連忙把眼睛移開,臉色通紅,抓了抓耳朵,随着宋虔之走進包間。
壯漢招呼他們坐下,便下樓去燙酒。
宋虔之熟門熟路将倒扣的杯子翻過來,把一邊的黑色茶壺架在加了炭的小爐子上,水沸之後,他提起茶壺,分別注滿兩個酒杯,涮過杯的水倒在一個同樣黑色的陶盆中。
宋虔之袖手擡眼,看見陸觀臉仍然很紅,好笑又不便笑出聲。
“陸兄真是頭一回到妓館來?”
陸觀看了一會宋虔之。他是天生帶來的火體,冬天都不用穿棉襖,今夜卻穿着一件寬大的棉袍,室內很熱,汗水跟着陸觀的腦門往下流。
宋虔之又一臉無所謂的戲谑。
陸觀心頭火起,冷道:“想必宋大人常來?”
“城東不常來,常去的也就是琵琶園周圍那幾家,聽聽曲子。”宋虔之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擡眼看着陸觀,“衢州怎樣?沒有這種風月場所嗎?”
陸觀似乎不大願意提起衢州。
宋虔之前所未有地毫無眼色地繼續問:“陸大人曾經是罪臣,不知所犯何事?”
樓下男女喝醉時的喧嘩,隔壁那對鴛鴦歡愉的浪聲一時間都遠了。
陸觀靜靜注視着宋虔之。
宋虔之沒看他,而是一臉不經心地在看桌上那瓶梅花。
這時,陸觀才嗅見一股苦寒冷香。
作者有話要說: 等有一天。。。攻受睡了。。。我覺得一定是宋大人恬不知恥地把陸大人壓了,只顧自己快活
☆、樓江月(肆)
室內一片沉默,叩門聲輕響。
“進來。”宋虔之高聲,不去管陸觀。
細頸青釉瓶裝着酒,酒菜也已備好,鮮果個大豐實,一個丫鬟拎着食盒,想必裏頭是湯盅了。
“人還沒來?”宋虔之笑着問。
壯漢點頭哈腰:“孟娘才送走人,正在梳洗,兩位稍等。彈唱不是咱們樓裏的,先唱着?”
“也行。”宋虔之随手從袖子裏摸了一枚碎銀丢在盤裏,那壯漢面上便是一喜,忙問宋虔之還有沒有吩咐。
壯漢與丫鬟退出去,琵琶調弦的聲音就從屏風後傳出。宋虔之拿了個橘子,剝開,新鮮橘皮扔到炭火上,随着滋的一聲,橘子特有的清新香味充滿整個房間,他将半個剝好的橘子放在小碟子裏,親手倒出一小杯酒,也放在碟子上,推給陸觀。
陸觀擡眼看宋虔之。
宋虔之解開袍扣,露出修長白皙的脖子,捉起筷子,挑挑揀揀一番,夾菜邊吃邊喝酒,微微眯起眼,放下筷子後,手指随着琵琶的接拍輕輕在桌面上敲。
“我犯的事不與你相幹,你還是不必弄得太清楚的好。”
宋虔之閉着眼,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屋裏暖意熏人,索性陸觀将袍子敞開,邊吃菜邊喝酒,眼底那抹警惕仍未散去。
宋虔之也已睜開眼,坐正身,視線避無可避地落在對面的陸觀身上。
男人胸膛赤着,興許是熱的,皮膚被汗水浸得發亮,肌肉結實有力,骨骼雄奇,讓宋虔之想到伏在草叢裏伺機而動的猛虎。
費了好大勁,宋虔之移開眼,正不耐煩,門開,姑娘們來了。
兩位花娘各自坐到宋虔之和陸觀身邊。
宋虔之揚起嘴角:“不是說有好幾位,怎麽就你們兩人?哪個是孟娘?”
坐在宋虔之身邊的花娘嬌嗔一聲,起身去倒酒,輕輕笑道:“江月先生已經許久不曾來過了,小少爺莫要拿我們取笑。”
答話的就是孟娘了,宋虔之随手将人攬到懷裏,孟娘就勢倒在他的臂彎中,一只手要往宋虔之領中探,被他冷淡的眼風一掃,怯怯地收回了手,眼光閃爍不定。
宋虔之拿走她手上的酒瓶放在桌上,命另一名女子斟酒,他捏着孟娘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
女子姿容不算上佳,勝在膚色勝雪,五官纖細柔弱,是讓人我見猶憐的弱女子。
對面陸觀輕輕皺了一皺眉,身畔女子倒酒時往他身上靠,吓得陸觀差點跳起來。
宋虔之看着好笑。
“今日叫你二人來,有話要問,如實答便是。”宋虔之在孟娘腰上扶了一把,令她坐直身子。
那手勁不至于讓她覺得疼,卻十分有力。孟娘與一同來的女子匆匆對視一眼,聽見宋虔之繼續說。
“這是公幹,好好答,就不必去秘書省了。”宋虔之嗓音已帶上鄭重,他起身,走過屏風,示意琵琶娘換到房間東角的牆邊去彈,從懷裏扯出一個錦囊,手指在裏頭掏來掏去,掏出兩個拇指甲蓋大小的棉球。
宋虔之說了句“得罪了”,用棉球塞上她們的耳朵,旋即回身坐到自己位置上。
待他坐下,琵琶聲再次響起,嘈嘈切切亂如珠玉。
“想不到二位還是官身。”孟娘強擠出一絲笑來。
“宋大人。”陸觀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宋虔之撇撇嘴,無所謂地将手一攤,道:“該你了,主審大人。”
宋虔之也想知道,苻明韶到底看上陸觀什麽,把他調回京城。
陸觀:“倒酒。”
孟娘一愣,忙躬身為他斟酒,抿了抿唇說:“兩位大人,我們都是本分人,不知道大人們所為何事。”
陸觀一連喝了三杯,越喝眼睛越亮,酒量像是不錯,嗓子微啞着問:“樓江月最近一個月是否來過這裏?”
“沒有吧……”陸觀身邊的花娘茫然道。
孟娘:“大人這話恕我們實在難答,章靜居一日裏來來往往衆人不計其數,江月先生是常常住在這裏,但那是進宮以前,如今身價大不相同,來日出宮也不會再到我們這裏來。”
“你怎麽知道他出宮以後不會再來?”
孟娘垂下頭,再擡起臉時眼角微微已有些紅。
旁邊的花娘搶話道:“江月先生兩日前命人來取走了存在咱們這兒的衣服行李,自然不會再來,害得孟娘傷心難過好久呢。”
“挽花。”孟娘叫了一聲。
陸觀皺眉問道:“兩日前?何人來取的?”兩日前樓江月已經死了,怎麽可能命人來取走他的東西。
“這我們怎麽知道,只說是江月先生的朋友,說是奉一位汪大人的命令。還能有哪位汪大人?不就是和江月先生一同進宮寫賀詞的那位麽,媽媽做的主,讓人收拾江月先生的東西給他,為這個事還得了二十兩賞銀。”挽花快言快語,沒把孟娘的阻止當回事,大不咧咧地說了出來。
孟娘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聽說江月先生與琵琶園的一位姑娘好上了,如今先生得了機會到禦前獻上賀詞,是以我猜他出宮後,不會再來。此乃人之常情,大人們還有什麽要問?”
“你先出去,孟娘留下。”宋虔之插了個嘴。
叫“挽花”的少女出去之後,陸觀雙手按在膝上,想了一會方才問:“你可認識琵琶園一位名叫秦明雪的舞姬?”
孟娘剛要搖頭,動作霎時停住。
“想到什麽了?”陸觀問。
宋虔之這時坐起身來,拿了個葡萄吃,閑閑地說:“這位是宮裏的大人,你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孟娘為難道:“我有一事想問……”
“今日我們來問的事,是與這位汪大人有關,他在宮裏犯了事,與樓江月本不相幹,但畢竟二人同時奉旨進宮,有關無關,問了才知。”
孟娘仔細瞧了會宋虔之,想從他帶笑的眉眼裏看出點什麽,偏生是毫無縫隙可鑽的笑。
炭火燃盡了,酒也有點涼,勉強可以入喉。
孟娘忽然從一旁桌下取出一個杯子,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猛然擡頭飲盡。孟娘的眼光亮得好似攢着一簇火。
“江月先生打進京就住在章靜居,他做派豪爽,寫詞換的銀子比起他日常花用,杯水車薪而已。我也不知道他怎麽認識的秦明雪,琵琶園是專為宮裏特供的歌舞姬,平素不與外人往來。秦明雪似乎是他的妹妹,他在章靜居的花用都是使着秦明雪的銀子,所以……所以又有人說,秦明雪是江月先生的入幕之賓。皇上禦前的歌舞姬自是高人一等,但江月先生不是這樣的人,依我看,秦明雪該是江月先生的妹妹才對。做妹妹的資助哥哥一些,也是應當。”孟娘說話時眼睛始終盯着擺放酒菜的小桌。
陸觀:“秦明雪是樓江月的妹妹,這事是你猜的,還是他親口告訴你了?”
“不只我這麽猜,不少人都這麽猜。”
“具體是什麽人?”
孟娘臉色已不大好看。
宋虔之右手提起酒瓶,往她的空杯裏注滿,笑道:“自然是坊間都如此傳了。江月先生在民間大有名氣,想必仰慕者衆。這位姐姐是有福氣的人,江月先生來時都住在你那裏吧?”
孟娘眼角又紅了起來。
“什麽福氣。”她憋在胸中那口氣舒了出來。
宋虔之一腳随意曲着,右手肘按在膝頭,生得唇紅齒白,正是少年人最得意漂亮的模樣。
孟娘對這漂亮少年郎生出幾分親近。笑臉總比冷臉讓人受用。
“大人還有什麽要問?”
宋虔之看一眼陸觀,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陸觀只當沒看見。
“平日江月先生都與什麽人來往?可有朝中官員來章靜居找過他?”
孟娘仔細想了想,答:“有不少,都是為了求他寫詞的。”
“你還記得大概有哪些人嗎?”
章靜居雖是為平民所設,四品以下的官員常來這裏,往上走便是去城西那一片。
宋虔之說通了孟娘,想讓她說出那些官員的名姓,想不到孟娘還會寫字,就讓人拿來筆墨紙硯。
“我以為你略識得幾個字,想不到字寫得這麽好。”宋虔之忍不住贊道。在章靜居這等地方,能有認字的女孩已足以讓人覺得驚訝。
“都是江月先生教的。”孟娘小聲說。
宋虔之将名單給陸觀。
“你那裏還有江月先生寫的詞嗎?”
孟娘眼神黯然地搖搖頭。
宋虔之心下就明了,安撫幾句,勸陸觀吃了幾杯酒,不用孟娘伺候,宋虔之給了她十兩銀子,讓她先出去。這下打發走彈琵琶的姑娘,宋虔之聲音格外的低。
“陸大人怎麽看?”
陸觀漠然道:“要找出兩日前到章靜居來取走樓江月行李的人。”
“這人怕不是汪大人府上的。”
陸觀:“是不是走訪過汪府就知道了。”
宋虔之喝了口酒,今晚陸陸續續喝了小半瓶,他的臉和脖子透着紅,眼角略微濕潤。
陸觀不經意間看了他一眼,登時覺得心火燒得更旺,慌忙将眼睛移開。
“汪府要是查不出什麽來,這條線就斷了,只剩下秦明雪了。年後再過不久就是上元節,林疏桐死了,不知道誰頂她的缺向皇上獻舞。這兩樁案子現在都捂得嚴嚴實實,外面還不知道,皇上到底想查個什麽結果,陸大人,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你防誰都行,唯獨不能防我。”宋虔之想往旁邊的靠枕上倚,不小心靠偏了,躺在了席上,好半天才爬起來。
屋裏靜得很,樓下的喧嘩聲很響。
“我不知道皇上想查什麽,但你知道汪藻國不是真兇。”
宋虔之想起來,點了點頭:“你在宮裏問過我,是,他不是真兇。刑部說他是。”想到什麽,宋虔之不禁笑出了聲,“陸大人該不是真的為了查明真相吧?”
“有何不可?”陸觀正色道,“汪藻國上有五十七歲的母親,下有十五歲的女兒剛定了人家尚未出閣,刑部不能這麽草菅人命,任憑什麽官,都不能草菅人命。”
宋虔之愣住了。
他年紀雖小,在秘書省四年間,殺過的官員卻不少,都是按照苻明韶的意思,盡職盡責做好一把利刀子。
樁樁件件說不上草菅人命,當中也有不少人法外開恩是可以不殺。此刻,陸觀的話有如當頭棒喝,令宋虔之酒醒了三分。
“陸兄,你知道皇上登基之前,在衢州求學,給自己起了個字,叫什麽?”
陸觀拿杯的手一顫,酒液滴到席上。
那一日春光正好,他與苻明韶都是入學才三年的學童,窗外嫩柳垂挂,随風擺蕩。
“陸觀,你看,我給自己起了個字。”
陸觀湊過去看,便覺得好笑。
“真不要臉,哪有人稱自己無過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苻明韶撇撇嘴,大聲嚷嚷:“我就是無過,我就要叫這個字。”
陸觀拿他沒辦法,只覺無奈。
“我也給你起一個吧?”苻明韶正在興頭上,想了半天,“你就叫舜欽吧,如何?”
“何意?”
苻明韶哈哈笑了起來:“沒什麽意思,好聽呗,你覺得好聽嗎?舜欽兄。”
孩童稚言還在耳邊,與宋虔之說話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們皇上的字卻叫無過,天下人都可以錯,唯獨他不會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陸大人,你的性命與這兩樁案子綁在一起,要是皇上有什麽聖意,你千萬不能瞞着我。”宋虔之邊說邊仔細地瞧陸觀,試圖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
陸觀仍是冷臉:“沒有。”
宋虔之看了他一會,覺得沒勁,沉默着飲酒吃菜,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将領扣系好,回頭見到陸觀也已穿戴整齊。
今夜依然一無所獲,汪府那條線,宋虔之沒抱什麽希望。出門下樓時,宋虔之不提防差點被個醉醺醺的人撞飛,他身體一歪,被陸觀接在懷裏,宋虔之聞到一些藥酒味,是陸觀身上的。他本沒喝醉,與陸觀一番交談更加清醒起來,站穩腳憑借樓梯扶手站直身。
“三弟?”撞他的人驚喜道。
宋虔之凝神看去,冷笑道:“大哥。”
陸觀聽出這句“大哥”當中透出的厭惡,對方卻熱絡地與宋虔之好一番交談,還在樓梯上,死活拉着宋虔之不撒手。
“我們還有要事,先走。”陸觀上前去扯開覆在宋虔之手背上那只礙眼的手,推着宋虔之下樓。
章靜居外人來人往,街上行人比他們來時少了許多,冷風迎頭一吹,陸觀舒适地微微閉起眼。
“多謝。”
陸觀側過頭去,只見到宋虔之顯得落寞的背影,他大步走進人群裏,就這麽孤零零一個人走了。
☆、樓江月(伍)
臘八節當日,宮裏的臘八粥從前夜就開始煮,除各宮娘娘所用,宮人們也人人得享。
安定侯府裏,宋虔之整夜未睡,前半夜去看過老夫人,在窗外站了快半宿,沒聽見老夫人咳嗽,也不讓下人通傳,和老夫人貼身服侍的婆子打了個照面,略問了幾句老夫人的病,說是有好轉,這才往他父親的院落去。
又聽說父親不在。
宋虔之便皺了眉頭,轉而去他母親房外站了會,叫來母親跟前貼身服侍的大丫鬟問話。
“夫人還是老樣子,今日精神……不怎麽好。”
宋虔之聽到這話,眼前一花,竟一時有些站不住。
瞻星連忙來扶。
“少爺快回去歇着吧。”
宋虔之搖頭,擺手道:“還不能歇。”他緊抓住丫鬟的手,吩咐道:“明日大夫來看,請他在府上休息,等我回來問他些事。”
丫鬟吓得渾身僵硬,也不敢叫疼,連忙點頭。
瞻星溫柔地握住宋虔之的手,柔聲道:“少爺先回去歇歇,這一整日也太忙了。”
從京城街面上遙遙傳來三更鼓。
宋虔之定了定神。
“廚房溫着人參老雞湯,少爺要忙什麽,也先喝了再做。”拜月拿了主意,就去廚房盛湯。
安定侯府的廚房十二個時辰都有廚子輪着值夜,湯羹點心多是現成的,要吃什麽也能立馬做出來,吃不下的便賞給府裏下人。
宋虔之的父親,原是工部侍郎,主管水利工事,常年到南方公幹。只因一年陪同他娘去寺廟上香,偶遇了宋虔之的母親,周家第二位嫡出的小姐,周二小姐對他一見傾心,她父親又是當朝大儒,退下首輔之位以後,專心教太子讀書。當時的太子正是周皇後所出,周皇後是宋虔之母親的親長姐。
等宋虔之進了秘書省,掌管朝臣私密檔案時,才得知原本他母親也是定下要進宮的,終究他外公疼寵女兒,姨母與皇帝又十分恩愛,他母親這才有了自己選擇夫婿的僥幸。
為使他父親配得上周二小姐,皇帝給了宋虔之的父親一個侯位,世代承襲。
廚房裏正在打盹的值班廚子見到少爺親自來還碗了,吓得渾身一激靈,不敢去擦嘴角的涎水。
“少……少……少爺。”
宋虔之把碗放下,卷起袖子,問那廚子:“給老夫人和夫人做臘八粥的米呢?”
“已經選好了,正泡着。”
“瀝起來。”宋虔之先用冷水洗了手,洗得兩手通紅,卷起袖子,順着廚子的指示,将臘八粥所用的五谷、紅豆、紅棗、花生、核桃等物裝起來。
就在院子裏升起爐子,親自看着火。
拜月和瞻星看着不忍,都不敢說什麽。宋虔之的脾氣,說一不二,整個侯府,沒有人怕老爺,都怕這個少爺。
拜月目光與瞻星一碰,去搬出一張小桌,瞻星捧來宋虔之這幾日在看的史籍放在桌上,拜月将臂彎裏披着的那件狼皮袍子披蓋在宋虔之身上。
星月漸稀,宋虔之喝着濃茶,攪拌着臘八粥,半個多時辰後,府裏的大鍋也生起火,廚子在廚房裏熬粥,大勺攪拌,甜香的熱氣氤氲出來。
宋虔之秀氣的眉目在清晨的薄光裏模糊成一片。
他将砂鍋裏的粥分了分,老夫人的、夫人的,餘下的用一個小甕裝着,外面裹着小棉被,放進食盒。
已經過了卯時,宋虔之整夜未睡,這時起身回房。
兩個貼身的婢女伺候着給他更衣梳洗。
“取雪水來。”宋虔之嗓音微微沙啞。
“少爺,這就是雪水。”瞻星說着擰幹帕子,為宋虔之擦臉,重新擰幹,冰涼的布巾在宋虔之眼窩裏按了一會兒,透過微光,瞻星仔細打量一番宋虔之的儀容,才道:“路上少爺多閉一閉眼,眼眶裏還有些血絲。”
跪在地上為宋虔之整理袍擺的拜月起身,看了看他。
“不妨事,少爺快去。”
宋虔之這才帶着他親手熬的臘八粥,登上馬車,往宮裏去。
宋虔之到太後宮裏時,周太後尚未梳洗,披着發坐在窗前,面前是宋虔之親手熬的粥,熱氣騰騰,噴香撲鼻。
面上撒了幾點花生碎,是周太後獨特的嗜好,她愛吃甜,更愛花生的香味。
“虔之,怎麽來得這樣早,外面冷嗎?”周太後讓嬷嬷去廚房取一碗臘八粥來。
這樣一來,周太後面前是宋虔之親手熬的臘八粥,而他自己面前,是太後宮裏小廚房做的,剛盛出來,熱氣撲面。
“昨夜沒有下雪,今晨路上雪都化了,不太冷。”宋虔之道,“攪擾姨母的清夢了。”
周太後擺了擺手。
嬷嬷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