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着宮女都退了出去,連蔣夢都不在跟前。

周太後拈起調羹,攪了攪粥,嘗了一口,眼底一亮。

“你母親身子好些了?”

宋虔之默着沒有答話。

周太後明白過來,眉頭微蹙,用手帕擦了擦嘴。

“你這手廚藝,跟你母親真像,你長得也是像她多一些。”周太後目光幽遠,手帕緩慢地擦拭着嘴,“我聽蔣夢說了,皇上讓你過去陪着用午膳,你是怕姨母多想,一大早就進宮來。朝廷多事之秋,又逢災年,皇上心裏也煩,若是我的親生兒子尚且好說……”

周太後的話戛然而止,眼眸一動,目光充滿溫情地打量宋虔之,眼角微微泛紅,嘆了口氣:“弘兒那時最疼你這個表弟,他要是在,絕不會讓你屈居在秘書省,給一個罪人當下屬。”

“姨母知道陸大人的來頭?”宋虔之望着面前的婦人,周太後比他母親年長四歲,如今看上去卻比妹妹年輕貌美。

“知道。”周太後冷笑了一聲,“弘兒出事時,先帝并未拿定主意立哪位皇子為儲,這個陸觀為皇上出了不少主意,只是此人奸詐狡猾,睚眦必報。于是我跟皇上說,如果他想争取周家的支持,就把這個陸觀發配到衢州,永不入京城。”

宋虔之心頭凜然,不動聲色地問:“麟臺的記檔裏沒有這一茬……”

“陸觀從未做過官,只是皇上身邊上不了臺面的人,還沒有資格在麟臺入檔。”周太後眼中現出憂慮,“你外公去世以後,周家大不如前了,如今靠你一人支撐着,很難。”慈母般的體諒浮現在周太後臉上,她伸手握了握宋虔之的手,“李相文章做得不錯,得空多走動走動,能認個師傅最好。”

從太後處出來,日光正好,已是散朝後的時辰。

“蔣公公,過來一下。”宋虔之招手把等在外面的蔣夢叫過來,随手給了他一塊玉佩,他的随身之物沒有不好的。

蔣夢笑逐顏開,更帶了點惶恐。

“小侯爺有事盡管吩咐。”順手将玉收好,仔細地聽。

“我進宮以後給太後送了粥來,就出宮去了。”宋虔之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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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夢連忙稱是:“自然是,小侯爺一片孝心,感天動地。”

宋虔之不多逗留,趕着出宮,到秘書省去。

秘書省離皇宮不遠,徒步就是小半個時辰,宋虔之坐馬車過去,得知陸觀不在。

“陸大人去刑部看樓江月的屍了。”秘書丞過來禀報。

宋虔之累了一宿,聽說陸觀不在,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便去了後堂,在自己平日裏午睡的房間休息,剛睡下去,就被人叫醒。

宋虔之沒有答應。

外面不知來的是哪個,極沒有眼色,把門拍得震天響。無奈之下,宋虔之只好問:“誰啊?”

“大、大、大人,宮裏派人來了。”

宋虔之一面下地穿鞋,一面在心裏問候皇帝祖宗十八代,自從管着秘書省,成天就是為了皇室鞠躬盡瘁,累死累活,還耽誤他考功名。從小玩到大的那些官員的公子,現在一個個都混到二三品大員了,就他還是個不溫不火的從四品。雖然說他捏着全京城要員的把柄,但見了官品更高的,也要行禮。

家裏病的病,皇上的案子要辦,給他派了個直來直去還防着他的上司,這會兒又來什麽幺蛾子。

院中梅花樹下,站着的那人,一身墨青袍子,臂上張牙舞爪繡着一只猛獸,腰間巴掌寬的銀帶,挎着一把漆黑的刀,頭戴一頂紗帽,系到下颌。

宋虔之一驚。這副模樣打扮,是麒麟衛,皇上貼身用的暗衛,尋常絕不會遣派出宮。

那名麒麟衛已聽見宋虔之的腳步,但沒有回過頭,而是看着眼前盛放的梅花,語氣歡快地說:“秘書省的梅花開得比宮裏的好,真香。”

宋虔之沒有出聲。

那人轉過身來,長得很好看,陽光下面宋虔之幾乎有點看不清他的臉,待看清之後,不禁覺得遺憾。

一道半個巴掌長的疤從那人的眼角拖了過去,再好看的臉,也破了相。

“這位是?”

那人笑笑:“在下周先,這兒有一道旨,要請宋大人聽一聽。”名叫周先的麒麟衛從袖中摸出來明黃的聖旨,上谕給秘書省又派來一位秘書丞,官位在其次,周先是麒麟衛,早晚是要調回皇帝身邊的。只是皇上的聖旨裏命他也做此案陪審,這就意味着周先即使只是秘書丞,比宋虔之要低一等,在查辦樓江月和林疏桐的案子上,卻和他有一樣的權限。

宋虔之接旨後起身,臉上愁容更深了。

周先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抱歉,而且他不慣與人直視,不停往四下看,問宋虔之秘書監大人何在。

宋虔之瞌睡回籠,打了個哈欠。

“一早去刑部看屍體了,我剛說小睡一會,你就來了。皇上還有旁的吩咐嗎?”宋虔之又問。

周先擺擺手,嘴角挂着笑。

“沒說什麽,我看皇上的意思,是要叫兩位大人查清楚,事無巨細,都報上去。”

宋虔之默不作聲地咀嚼片刻,打量着眼前的麒麟衛,周先仿佛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回頭對宋虔之說:“大人不必管我,我四處走走。”走出兩步,停下腳,“案卷可在秘書省裏?還是在刑部?”

旁邊秘書丞答:“在堂上。”

再回到房間裏,宋虔之卻睡不着了,他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滾兩圈,頭痛欲裂,腦子還在片刻不停地想事。

派個陸觀來壓着他就算了。

麒麟衛是皇帝的密探,個個身手了得,以一當百,從來只聽皇帝一人調令。人數不多,這一任皇帝手裏只有十個人,卻足以震懾百官。

宋虔之自幼習武,武功不弱,也不敢和麒麟衛正面交鋒,麒麟衛都是不要命的人,一個敢拿命去拼的人,閻王都得讓他三分。

要說秘書省的前身,正是這人數不多的麒麟衛,但畢竟是上不得臺面的暗探。設立秘書省之後,麒麟衛就專職做皇帝的眼睛和龍爪,麟臺書庫裏京官挂的檔,都是麒麟衛探得、記錄,再交過來。宋虔之只認識麒麟衛們的頭,周先他不認識。

還沒把皇帝究竟想做什麽想出個頭緒來,就是時候進宮了,陸觀卻還沒回來。

宋虔之急得團團轉,找人去刑部請陸觀,人剛派出去,還沒來得及上馬,宋虔之喝住他,把人叫回來,騎了他的馬,往刑部疾馳而去。

陸觀才從刑部衙門出來,就看見宋虔之一臉是汗地站在外面,正在與人說話,并把馬缰給那人。

陸觀想了想,還是出聲叫道:“宋大人。”

宋虔之這才看見他,拽回缰繩,打發了人,走上前去。

“走吧陸大人。”

陸觀:“???”

“今日要進宮陪皇上用午膳,你不是忘了吧?”看陸觀一臉茫然,睡眠不足且頭痛欲裂的宋虔之幾乎給活活氣死。

“上馬上馬。”宋虔之催促道。

陸觀回過神,一把将宋虔之抱上馬背。

宋虔之直接呆住了,不等回神,陸觀翻身坐在了他的身後,兩臂環過來牽起馬缰,狠狠一抖。

馬蹄聲從衙門口一路踏破,宋虔之一臉古怪地坐在馬背上,兩人靠得極近,他終是忍不住,大聲問:“你身上怎麽這麽臭啊?”

陸觀:“啊?”

“我說,你身上好臭!”

“剛從殓房出來,爛得差不多了。”

宋虔之臉色鐵青,一早吃了一肚子臘八粥,昨夜通宵未眠,諸般難受齊齊發作,側過頭張嘴就吐了,湯湯水水沾了些在袍子上。

他身後陸觀卻哈哈大笑起來,湊在他耳畔大聲說:“這下宋大人也別嫌棄我了,你我臭得一般無二。”

宋虔之心中一動,他想轉過去看一眼陸觀的表情,今日陸觀待他的态度,跟昨天以前大不相同。

馬卻已在禦街前勒停下來,陸觀先下馬,便不管宋虔之往前走去。

宋虔之黑着臉去宮門交代拴馬,兩人相伴着進宮,來帶他們過去的太監不住皺鼻子地往這邊看,想問又不敢出聲。

及至快到承元殿了,孫秀出來,甫一見面,臉色就變了。

“二位大人身上這是……”

宋虔之見時辰快到,來不及多交代,讓孫秀帶他們去換兩身幹淨衣服。

進到房間裏,陸觀猶自不滿道:“吃頓飯而已,只是去辦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何必非得換衣服。”

宋虔之已經解了衣扣,脫得只剩一身雪白貼身裏衣。

陸觀轉身便看見雪亮的光穿過宋虔之身上薄薄一層衣褲,腰是腰,臀是臀。他臉色不自在地背過身去,站到房間裏面,開始脫身上的黑袍。

☆、樓江月(陸)

上一次宋虔之見苻明韶,是數日前他奉旨深夜進宮,苻明韶窩着一肚子的火,幾乎把承元殿掀翻。

一通龍威過後,命宋虔之必須将這兩個刑部不敢查到底的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第二天就給秘書省下了一道旨,随之而來的還有一道特批,允許宋虔之在查案期間随意出入宮禁。

這時,宋虔之打量陸觀,他這一身新袍子,光鮮亮麗,将他臉上的陰郁驅散不少,細細看去,要不是臉上有一塊紅得讓人生厭的疤,算得上好樣貌,而且陸觀五官深刻,初看時覺得他渾身充滿讓人不太舒服的戾氣,大概兩人同進同出了兩日,宋虔之覺得陸觀也沒有那麽讓人厭煩。

“挺好看的。”

乍一聽陸觀這句話,把宋虔之驚着了,笑道:“陸大人也好看。”

陸觀嘴角挂上了一絲嘲諷。

他是破了相的人,宋虔之卻誇他好看,不是虛僞是什麽?色令智昏,他已經昏過一回,該長點教訓。

陸觀冷肅起來的神情落在宋虔之眼裏,只當他純情小處男的害羞別扭又犯了,沒當回事。

外面太監來催,二人往外走去,宋虔之刻意落後半步,陸觀也不謙讓,挺胸闊步地走了出去。

內殿裏只有當值的太監宮女,苻明韶并不在,孫秀将兩人帶到桌前,輕一拍手,兩名姿容出衆的宮女提着食盒,捧着一盤十二個小菜進來了。

宋虔之眉頭略微一皺,明白了過來。

陸觀轉過身去,向帶他們來的孫秀問:“皇上呢?皇上還沒來,我們不應該等着嗎?”

宋虔之已過去坐下,宮女為他先盛一碗,已在盛第二碗。他拈起勺,嘗了一口,細細咀嚼。

風恰好揚起殿內薄紗,籠罩着這間平日裏皇上獨處最多的宮殿。

“皇上在別處見李相,午膳怕是無暇分身與二位大人吃粥。”孫秀垂着眼,話鋒一轉,“陸大人才入朝,想是不大清楚,尋常三四品的官員,是沒資格在承元殿用膳的。”孫秀把話一收,目光轉向宋虔之。

陸觀順着他的眼看過去,宋虔之吃得挺好,嘴角還沾着粥。

陸觀:“………………”

宋虔之放下勺,起身,筆直向着孫秀一跪,這一跪很短暫,伴随着一聲響亮的“臣宋虔之謝皇上恩賞”。孫秀忙過去扶他起來,小聲道:“小侯爺心意到了便好,皇上又不在此處,奴才受不起。”之後躬身下去為宋虔之整理袍子,單膝跪地,撣了撣宋虔之靴背上不存在的灰塵。

孫秀這就領着人出去。

陸觀臉色難看地走過去坐下。

宋虔之把碗遞過去,自顧自吃粥,一下也不動小菜,吃得很香。

打從陸觀進了秘書省,不僅宋虔之在留意他,他也在留意宋虔之。宋虔之比他還要小五歲,行事圓滑老道,這樣一個人,真的替苻明韶殺了四年的人?

“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食盒裏有蜜汁,你要是吃甜就放點,下午還要去汪藻國家裏,先回一趟秘書省,皇上給我們多派了個人。”宋虔之邊吃邊說話。

陸觀:“派的誰?”

“叫周先,說了你也不認識,麒麟冢聽過嗎?是皇上身邊的暗衛,派來盯着我們。”宋虔之随口說。

陸觀心不在焉明顯在想事情,一頓飯吃得食不甘味,宋虔之一臉吃了三碗,說是路上被陸觀熏得吐了,不多吃些胃裏難受。

回去宋虔之還是坐在前面,陸觀坐在他後面馭馬,兩人挨得很近,宋虔之在想事情,倒不覺得什麽,下馬見陸觀臉色發紅,想問他是否生病了,又覺得兩人關系沒好到這個地步。

過午之後,天漸漸黑下來,不到半個時辰飄起雪來。

宋虔之邊往裏走,邊問人周先在哪兒,書辦說周先人在堂屋後面坐着看案卷,宋虔之和陸觀找到堂屋後面,周先卻在那把供大人們午後小憩的躺椅上睡着,卷宗搭在身上。

沒等宋虔之說話,陸觀兩步走過去,手剛碰到案卷,周先人還沒睜眼,手已先動了,反手就來拿陸觀的手腕,陸觀就勢向周先懷裏一推,拿住他的右手腕,兩人一來一回地推繞,陸觀叫了一聲:“宋大人!”

宋虔之當即會意,先下手為強,從陸觀的手裏抽走案卷,這下陸觀與周先雖然彼此都擒住對方的雙手,卻沒人拿到案卷。

宋虔之笑揚了揚手裏的卷宗:“二位大人要不去院子裏比劃?正好讓大家夥出來看看熱鬧,怪無聊的。”

周先先松手,翻身下地,站起身,一眼看見陸觀臉上的疤。

“想必這是秘書監大人了,陸大人,皇上任命我陪審樓江月和林疏桐的案子,請陸大人指教。”略一拱手,周先走到一邊喝茶。

陸觀理也不理,從桌上拿起另一本案卷。

“樓江月胃裏發現有和林疏桐所用一樣的養生茶。”陸觀向宋虔之說,“同樣有毒。”

“足以致命?”宋虔之問。

“遠遠不到,他最多喝了一口。樓江月身上有致命傷,所以刑部并未驗查他的內髒,檢測毒物需要時間,昨天晚上我與你分開之後,去了一趟刑部。”

宋虔之知道為什麽今天見面時陸觀身上那麽臭了。

“你為什麽想到查這個?”

“我看過樓江月桌上那把茶壺,茶葉和茶水已經被處理過,茶壺沒有被帶走也沒有被清洗,顯然不是刑部處理的,刑部也不認為這把茶壺有什麽問題,已經将它排除掉了。”

“樓江月的案子裏,沒有記他喝的茶,也沒提到茶壺。”為了防止記錯,宋虔之按記憶翻到證物,皺起眉,“你看,确實沒有。”

陸觀翻了翻,突然說:“我再提一下汪藻國。”

宋虔之卻出聲阻止了他。

“不用。”

陸觀不悅地還想說什麽。

宋虔之走到周先背後,周先趴在窗戶上看外面飛雪,腰間配着刀,兩條腿極為自然地交疊在一起,一只腳尖還向後翹起點在地面。

“周先,下午你去一趟宮裏,問問蔣公公,琵琶園那個領舞林疏桐平日裏領的都是什麽茶,将她這一個月以來在宮裏支取的東西,領的吃的用的都開一張單子出來,讓他去太醫院也問問,林疏桐最近有沒有在太醫院領過藥。”

周先愣了愣,旋即嘴角勾起,仿佛覺得宋虔之很有意思,應了一聲這就大步流星出去。

陸觀被晾在一邊,這時起身,想說點什麽。

宋虔之奇怪地看他。

“他武功不弱。”陸觀說。

宋虔之:“……”

雪下得響了起來,陸觀在紙上寫寫畫畫,他的紙上零星寫着幾行字,還有圈圈和箭頭,手邊的茶永遠是熱的,兩個書辦在底下謄錄什麽東西。

陸觀思緒斷了,擡頭望見門外宋虔之兩條腿叉着,面前一個火盆,他顯然是極怕冷的,剛才找出皮袍子裹着,他家裏的婢女還給送來了暖手的小銅爐,外面天色黑得如同傍晚,其實才剛到申時。

宋虔之臉被火盆的光照得發紅,他凝神看着那簇火苗,似在發呆。

周先一去兩個時辰,秘書省的官員都辦完事回家抱老婆哄孩子,兩個當家的官員還在等。

陸觀看天色已很沉,起身伸了個腰,把桌上燈點上,門外的火盆早就滅了。陸觀走出去,看見宋虔之蜷在椅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臉上凍得發紅,登時火起,伸手就要推他。突然莫名其妙想起中午在宮裏,皇帝不在跟前,對着一個太監,宋虔之也跪了。

那個舉動在他的腦海裏分明起來。

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安定侯的嫡子,昨天在章靜居碰到的那個“大哥”又是誰?将來宋虔之要襲安定侯的位子,怎麽會又有個大哥,對方還叫他三弟。

此刻睡着的宋虔之看上去眉宇間糅雜着淡淡的無奈和虛弱。

陸觀收回手,蹲下身,起身,走去後院找來點炭,加上,把一束幹草點燃,重新把炭燒起來。

無意中他側過頭,視線滑過宋虔之閉着的眼睛,更不經意看到他抱着手爐的手指,根根纖長勻稱。

陸觀蹲在那兒,搓着手烤火,不時轉過去看宋虔之的臉,仿佛無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控制他。數次以後,陸觀心中唯有一幅圖,便是宋虔之黑長的睫毛,那麽安靜、秀氣,像是一碰就碎的水紋。

秘書省的院子裏,雪越積越厚。

等到宮門落鎖後的一個時辰,陸觀剛把宋虔之叫醒,宋虔之睡眼惺忪,一臉茫然地半天回不過神。

門外有個人踩着雪進來了。

那個彪形大漢身上油衣扯落,正是周先,他本來沒抱什麽希望,突然見到廊庑下還坐着人,也是詫異。

“醒了沒?”

宋虔之含糊地應了聲,接過來陸觀遞的茶,喝了一口,還是溫的。反應過來差點把茶扔出去,這是陸觀伺候他喝的茶,他奇怪地瞥了一眼陸觀。

周先已經走過來,從懷中摸出疊好的紙,看了一眼陸觀,又看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輕咳一聲:“給他,給陸大人。”

陸觀接過去就走到一邊看,看完遞給宋虔之,宋虔之看完又遞給周先。

周先奇怪:“我也要看?”

“你也是陪審。”陸觀不耐煩地說,這個周先是皇帝派來盯着他們監視加催促的無誤了,根本沒想過幫着辦案。

“林疏桐領用的茶,都是宮裏的特供。”宋虔之開口道。

“養生茶也是?”

“也是,裏頭有兩味藥材是外邦供給皇室,原本琵琶園不會有,先帝認為既然宮裏年年用不了,便讓琵琶園也拿去用,歌舞姬們常有嗓子出問題的時候。”

“迎春園不會有?”

宋虔之想了想,一看天色,确已經太晚。

“讓周先明日再跑一趟吧。”宋虔之不大好意思地朝周先道歉,“今日事多,腦子昏的,本該讓你一并查樓江月領的東西。”

周先無所謂。

陸觀卻問:“中午才進宮,上午還沒睡夠?你怎麽這麽能睡?”

宋虔之失笑:“人吃五谷,各有各的活法,有的人精神弱,有的人身體強健,我想睡多久,陸大人也要管?”

陸觀本就是脫口而出,撞了一鼻子灰,不再還嘴,三人各自收拾東西回家。走出秘書省時,宋虔之在雪裏站住腳,攏緊身上的油衣,問陸觀:“陸大人剛進京,不知道在何處落腳?”

陸觀斜瞥宋虔之一眼,道:“狗有狗窩,我住在哪兒,宋大人也要管?”

大雪掩着陸觀沉着穩健的步伐,宋虔之無語地站在原地,周先過來與他告辭,宋虔之搖了搖頭,家仆接過他脫下的油衣,另一人扶着他鑽進侯府派來的馬車。

車廂裏十分溫暖,拜月和瞻星一個倒茶一個遞點心。

雪天的長街,夜晚很冷,風大,無孔不入地往人脖子裏鑽。

馬車與陸觀走的一個方向,宋虔之從車窗往外看見陸觀弓着身,上身前傾,頂着風雪在走。

“陸大人。”宋虔之叫了一聲。

陸觀站住腳,一輛馬車停在他的身邊,窗戶上出現宋虔之的臉,陸觀的視線越過他看見車廂裏一片通明,還有在他府上見過的那兩個漂亮婢女。

“陸大人可是往城北去?不如上車來……”

沒等宋虔之把話說完,陸觀擺了擺手,徑自向前走去。

宋虔之放下窗簾,喝茶,吃點心,在想事情。陸觀獨來獨往,正是這份兒“獨”讓苻明韶信賴他,要麽陸觀是太聰明,看透了苻明韶的用心,暗中與官員結交,藏得滴水不漏。要不就是陸觀是個大傻蛋,朝中真沒有一個朋友。

“少爺,老太太今日接了個人進府。”拜月邊說邊瞅宋虔之的臉色。

“嗯,誰?”宋虔之狼吞虎咽哽下去一塊糕,險些噎着,猛灌下一口熱茶,舒服地長出了口氣。

“她的小重孫。”

什麽重孫?宋虔之先想到自己還沒娶妻,繼而想到他姐嫁了人卻還沒懷孕,最後才想到一個人。

“外面那個?”宋虔之冷着臉問。

“是啊,說是天太冷,那孩子生病了,在外面不方便,就接進府裏,傍晚才來的,老太太想讓夫人給宮裏遞個信,把給太後娘娘請脈的那個杜醫正叫到府裏來,給小孩子瞧病。”

一整夜未睡,白天又在雪天裏睡着的,宋虔之的頭劇烈疼痛起來,腦子裏好像被人用大錘猛砸了一下,他一只手強撐住頭。

“老夫人找過母親了?”

“少爺別急,府裏在等您回去呢,老夫人還沒跟夫人提。”

宋虔之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車門,讓車夫加快速度趕路。他一時半刻也坐不住,宋家這是想要他親娘的命了,宋虔之突然撈開窗簾,往後已經看不見那個陸觀,長街上昏昏暗暗,這樣沉抑的雪天,家家戶戶都早早收起了攤。

☆、樓江月(柒)

侯府裏燈火通明,難得宋虔之的爹也在家,安定侯見到兒子那張與夫人挂了七分相的臉心裏就犯怵。

“回來了。”安定侯年逾四十,保養依然不錯,留着一部黑胡須,溫和的臉上藏着幾分心虛與忐忑,“不知道你什麽時辰回來,我讓人先開了晚膳。”

桌上還坐着宋虔之在章靜居碰到的“大哥”,以及荊釵布裙的一名婦人,婦人不安地起身,叫了一聲:“小叔。”

他的大哥停下筷子,笑望過來,說:“三弟也回來了,餓了麽?快洗手過來吃飯,我們也剛吃不久,菜都沒怎麽動過。”

見宋虔之站着不動,安定侯臉上有些挂不住,沉聲道:“虔之,過來坐下。”

宋虔之嘴角冷冷勾起,走過去,安定侯的右手邊坐着長子。

宋虔之沒在安定侯示意的左邊坐下,而是接過下人拿上來的碗筷,在安定侯的對面坐下了。

安定侯松了口氣,背上俱是冷汗,眉開眼笑地說:“快吃吧,都是你愛吃的菜,今日皇上賞你進宮陪用臘八粥了?”

“嗯。”宋虔之冷着臉,筷子在菜裏戳了兩下,叫來下人,“髒了怎麽吃,把這道菜換了,蓑衣肉也重做。”

“小叔,這菜只有侯爺動過一筷子,不妨事的……”婦人小聲道。

“換!”宋虔之看也沒看桌上的人一眼。

安定侯與長子的臉色已很難看。

“宋虔之。”安定侯出聲了。

“爹。”宋虔之放下筷,冷冷注視對面他老子。

安定侯生得一副文人模樣,在朝中出了名的性子溫吞,娶妻之前為工部管錢多年,不僅要把工程做得漂亮,還得從裏頭摳出銀子孝敬上司安撫下員,要是個老好人,早就混不下去了。

安定侯深深吸氣,盡量放緩語氣:“今日在朝中,誰給你氣受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麽對着你大哥大嫂胡亂使氣?”

宋虔之動動眉毛,現出好笑,仔仔細細看他爹。

“誰是我大哥?”

“這不是你大哥是你誰?”安定侯指着長子,臉色漲紅,宋虔之那一臉輕蔑嘲諷,和朝上那些看不起他的大臣如出一轍。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裏過,自從他娶了周家的女兒,他就再也沒能直起腰板。

“侯爺,小叔,別動怒。”那婦人打圓場地叫下人過來,吩咐去換菜。

“換什麽換!”安定侯筷子一拍,面前一個小杯頃刻打翻,酒往他的袍子上流,他只管冷着臉,朝宋虔之吼,“你大哥你不認,什麽時候連我這個爹也別認了。”

這是要逼着宋虔之低頭了。

宋虔之那大哥一聲不吭,只是埋着頭,頂委屈。反是他的老婆不住在勸,不住為難地瞥向宋虔之,又不敢與他說話。

“祖母呢?”宋虔之心平氣和地問。

“你還想氣死老祖宗嗎?”安定侯臉皮漲得通紅發紫。就是他拍着胸脯跟他親娘保證能收拾得了宋虔之,這小兔崽子要是去驚動他娘,這不是狠狠往他臉上扇嗎?

“今日老祖宗認親,也沒人跟我說一聲,還是父親自己寫帖子發給宋家的叔伯長輩,不開祠堂怎麽讓大哥認祖歸宗?”

乍聽宋虔之這一番話,安定侯不禁喜上眉梢,盡管還有些疑惑怎麽他這個在京城橫着走的三兒子這麽容易松口。這些年他不止一次動過念頭,想把養在府宅外的盧氏接進侯府,都礙着宋虔之母子與太後那層關系不敢提出來,難道是他一直想太多,其實宋虔之對他這個哥沒那麽大敵意,周氏也未必不能同意。

還是母親說得對,周家那個老東西死了,這門姓就沒落了。再怎麽樣,兒子還是跟自己姓的,還是宋家的人。

“不忙,總要先把飯吃了。”安定侯心情好了,也不在乎換菜的事,等到廚房上了新菜,還陪着兒子喝了兩杯。

只是宋虔之仍然沒喝那個“大哥”的酒,草草吃過飯,就起身,朝醉眼朦胧,喝得臉色發紅的安定侯說:“父親,我去看看母親。”

安定侯笑吟吟地揮手:“去吧,你母親總是挂念你,一天不見就想。”

前腳宋虔之出了門,後腳安定侯的長子就冷下臉,收起笑。

“父親,您對這個兒子,也太寬縱了。”

安定侯心情愉悅,并不計較長子的話,拿筷子輕輕敲了一下盤子,笑道:“該給他的,本侯還得給他,不然該給你的,本侯可就給不了你了。”

長子沒當回事,吃了口菜,放下筷子問他父親:“周氏平日吃誰開的藥,大夫是府裏的嗎?還是宮裏的?”

“不用你管,本侯來做。”安定侯又喝了一口酒。

長子一擰眉:“爹您還是少喝點吧,母親不喜歡您喝得醉醺醺的。”

安定侯笑笑:“高興嘛,你母親還能不讓我進門怎地?”他擡起醉眼,腦子活動着,眼角帶着些淫意,忙不疊三兩下填飽肚子,出門叫人備車。

“外面下雪了嗎?”周婉心咽下一勺藥,靠在宋虔之臂彎裏,視線掃向窗戶,窗戶緊閉着。

“嗯,今冬一直下雪。”宋虔之捏着帕子擦了擦周婉心的嘴角,“瑞雪兆豐年,欽天監說是好事。”

周婉心冷笑一聲,吃力地喘息,好不容易發出聲音。

“話總是要撿好聽的說,不然就惹人嫌。”這一句話兩重意思,她臉色有些紅,抓着宋虔之的手臂,問他,“京城的百姓還好嗎?”

宋虔之:“京城內還好,城外數十裏的村鎮都挨了凍,趕在過年以前,戶部會督促各地給百姓發過冬的官炭。”

周婉心松手,軟軟地靠回去,咳嗽了一聲。

“那就好,要是能去,你也去吧。我私庫裏還有些銀兩,買些米,買些棉……”

“娘,我都知道,大夫說您這個病不能憂思,要是您不好好愛惜身子,兒子真的……”宋虔之聲音哽住了。

周婉心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裏,擡頭望着他笑了一笑,她一病數年,整個人形銷骨立,臉上還敷了些粉,兩腮凹陷,唯獨那雙眼睛,依稀能看得出原也是絕代美人,這時帶着些小女兒的歡喜,只是抵不住倦,沒多跟宋虔之說兩句,藥也還有小半碗,就睡着了。

宋虔之輕輕把她扶下去躺好,坐在榻邊,良久,起身出外,去見給周婉心開方子的大夫。

“只要能熬得過去今冬,夫人的病就會大有起色。”給周婉心看病的大夫,原也是宮裏的太醫,出宮後在京城開醫館,與宋虔之的外祖是舊相識了。

“有勞何太醫,要用什麽藥,不必給我省銀子,實在不行,宮裏還有。”宋虔之懇切地說。

“已經不是太醫了,我反而該稱您一聲大人。”

宋虔之忙道不敢,讓何太醫就叫他虔之,他尊何太醫一聲何伯。

何太醫笑受了,随口道:“夫人玉體一直是杜醫正的差,前些日子侯府找到我,回去之後,我還去拜訪過老杜,他一聽說我接了手,半點好臉色都不給我了。之前老杜的方子我看過,等夫人能過了這個關,再換回老杜那個方子,調養是很好的。只是眼下必得下猛藥,讓夫人周身血脈重新活起來。這道坎過去,就用老杜的方子好好養着,不出一年,就能如常走動。”

別的宋虔之不懂,對何太醫的醫術信得過,請他到自己那裏用過晚膳,親自送出去,讓他坐自己的馬車回去。

雪還在下,宋虔之喝過姜湯,瞻星過來收拾,問他還去不去老夫人那裏。

宋虔之說:“不去了。”

瞻星似有話想說,沒說就出去了。

沒過多大一會,拜月過來服侍宋虔之洗漱,幫他寬衣時,小聲地問:“少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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