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風月場所的趣聞吧?皇上也是可憐。”

陸觀沒理會宋虔之的話,接着問:“那這封陳情書,是樓江月告訴你的?”

“對,那天晚上樓江月被太監送回到迎春園已經很晚了,他就住在我的隔壁,當晚還在擊箸高歌,我便去問了一下。當時他桌上有酒有肉,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像是要寫什麽。因為已經很晚,我本來想回自己房間,樓江月叫我陪他喝兩杯。盛情難卻,我便坐下來陪着喝了一小口,和他聊了幾句。”

“他向你說了陳情書的內容?”陸觀問。

“他跟我慷慨陳詞了一番,歷數去年年初到今年入冬,全國所遭的各種災害,二位大人都知道,去年初也是雪災,雪災以後便是梅雨時節南方發大水,再就是秋天有幾個縣遭了蝗災,顆粒無收,皇上下旨免那幾個縣的賦稅,入冬以來,又是大雪,加上兩個多月前的地震,皇上不得已下了罪己诏,讓戶部出錢赈濟。”

陸觀讓書辦放下筆,先出去。

宋虔之接過書辦的記錄,沒有記這幾句。

“接着說。”宋虔之看了汪藻國一眼,打消了汪藻國眼底的為難和猶疑。

“樓江月認為,皇上不該囿于內宮,任由權臣把持朝政,朝中貪官橫行,互相包庇,上上下下都爛透了。最可惡的是閉塞言路,使好的建議無法上達天聽,人才不能用到該用的地方,京官之中,過半都是李相門生,餘下的又有三成是曾經周相的弟子……”說到這裏,汪藻國停了一下,滿頭冷汗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說下去。”宋虔之面無表情,誰也看不穿他心裏在想什麽,他不僅沒有把汪藻國說的話記下來,反而用食中二指夾着毛筆正在把玩。

“樓江月說,皇上留他下來,是為了垂問民情。這一年大楚百姓都過得不容易,皇上知道,但苦于無門得知到底百姓日子過得有多苦,這封陳情書,是樓江月要以平民的身份,為民請命。”

陸觀皺起了眉:“他在陳情書裏可提到這兩位首輔?”

汪藻國背上已全濕了,低着頭,艱難道:“這封陳情書,我并未親眼見到,是以也不清楚究竟寫了什麽。但那晚樓江月有些醉意,許是酒後吐真言,大膽了些,也未可知。至于他最後有沒有将這事寫在陳情書裏,我實在是不知道。”

“在刑部,包括第一次在這裏提審你時,為什麽不說?”陸觀話語冷厲,加上他坐着比常人站着還要高,面頰瘦削,眼神如同鷹隼尖銳,頗有威勢。

汪藻國才擡頭看了一眼,便即埋下頭去,喃喃道:“樓江月已死,無人知道有這封陳情書,若是經由我的口,說出這樣大逆不道诽謗上官的話來,又死無對證,我只有萬死……”

“萬死不了,頂多是一死。”宋虔之随口道,“你說的話确實死無對證,我有一個問題,既然此前你不敢說,現在為什麽突然又敢說了?原先的顧慮為什麽打消了?”

Advertisement

陸觀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贊許,沒看宋虔之,只是在留意汪藻國,見他兩手交握着,十指發白,臉隐沒在陰影裏看不太清,額頭上卻青筋暴突,顯然是很緊張。

“我……”汪藻國下了決心,将頭一擡,兩眼通紅,“我的一位表兄,在齊東做生意,地震時他就在災地,為了救出別人家的女兒,在餘震中被坍下的橫梁砸斷了一條腿。朝廷撥往齊東的赈災之物,經過兩個月才發下去,一人一條薄綿被,五斤大米,三斤面粉,孩童折半。到處都是坍塌的房屋,連破廟都擠滿人,齊東縣衙門緊閉,父母官以衙門需要修補為借口不上堂。”汪藻國不住喘息,良久,在寂靜中說出一句話,“那位表兄沒能從齊東回來,當時齊東縣北面的州府不允許流民北上,齊東縣令便下令關城門,給朝廷上的本子也說災情并不嚴重。不出十日,齊東縣南的安良縣一場大地震,死傷近萬,一時間遍地都是受災的流民,瞞不住了才往朝廷報。皇上又金口免去這些縣份的賦稅,再度開倉,流民還是不絕。”

“五斤大米,三斤面粉,一個成人吃不上一個月就沒有了,流民怎麽絕得了?”宋虔之說。

汪藻國道:“宋大人明鑒。”

“是以你突然便體味到了民生多艱,想要把實情說出來?”

汪藻國滿頭是汗:“也不是突然,今日的早飯,像我這樣的罪臣,尚有兩個精面饅頭一碗小米粥,城外不知有多少受這場雪災的百姓,還不知道這個年要怎麽過。”

陸觀打斷汪藻國的哀嘆,接着問:“這封陳情書,你只見到樓江月在寫,确信便是他跟你提到的陳情書?”

“确定。”汪藻國肯定道,“只是究竟寫了什麽,我不知道,起筆只在寫南部七個縣地震受災後的安撫情形,樓江月沒有留我,與我說話時也沒有在寫,吃過兩杯酒,說了幾句閑言,他就讓我先回去休息。”

“這是樓江月與你剛進宮當晚發生的事?”宋虔之問。樓江月是在進宮後五日被害,臘月初四,那便是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樓江月與汪藻國一同被接進宮。這兩個人因是李相推舉,于情于理,都會先到李相府上拜會,由李相叮囑幾句,宮裏的人再從李相那裏将兩人一起接進宮。汪藻國自己先不論,樓江月進宮以前住在章靜居那樣的地方,自然很不方便宮裏人去。

“是。我知道的全都說了。”汪藻國面色煞白,眼底帶着隐隐的憂慮。

“你擔心什麽?”宋虔之将手一提,“我一個字也沒寫下來,此處除了我與陸大人,一個外人也沒有。”

汪藻國咬緊牙關,想說什麽。

“我外祖已入土為安,要翻也翻不到他頭上去。”宋虔之随口道。

汪藻國沒想到宋虔之這麽大大方方說了出來,眼睛登時圓睜。

“再說,朝政國事,從無一個皇帝能夠做到萬全,自古治人無一朝圓滿,不然代代都是太平盛世,還要我們這些官員做什麽?白養活這麽多人。”

汪藻國喃喃道:“宋大人所言甚是。”

“也就是說,這封陳情書,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陸觀問。

“不,皇上也知道。”

“皇上知道?”陸觀眼中現出一絲驚訝。

這個不易察覺的眼神落在了宋虔之的眼裏。看來皇帝沒告訴陸觀有這東西,要是皇上沒說,能夠順出這條線,确實是陸觀的本事。可皇上為什麽不說?難道他像汪藻國一樣,顧慮兩位首輔的名聲?宋虔之才不信。自古無情帝王家,死後被皇帝挖出來鞭屍洩憤的首輔多的是。

或者苻明韶還沒有來得及跟陸觀通這口氣?也不無可能。

宋虔之一時有點弄不明白,苻明韶對陸觀到底是個什麽态度。宋虔之在秘書省一把手的位子上坐了四年,穩穩當當,陸觀毫無征兆被派下來,過去還是一片空白,查無可查,除了太後仿佛知道一些內情,這樣一個底子無從查起的官員,除了是苻明韶的心腹,宋虔之不作他想。

可這心腹,仿佛又不那麽得到皇上的信任。

汪藻國被人押回囚室。

宋虔之讓人打來一盆幹淨的冷水,臘月天的水涼得像是冰一樣,他先擰帕子敷在額頭,繼而擦幹淨臉和手。

“陸大人,你怎麽看?”

陸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還要再審汪藻國。”

宋虔之也是這個意思。

“每次吐一點兒,這個汪大人有意思,多提幾次,沒準能跟擠豆沙似的,用點勁出來一點兒。”

不到傍晚,周先從宮裏回來,進門抖落一身雪,靴子在門檻上刮了兩次鞋底,才走進來。

“查出來了,林疏桐是在一個小公公的手裏領的茶,叫許州,是內侍監的人,向來琵琶園歌舞姬們用的養生茶都是在這位小公公處領。太後跟前的蔣公公,是他的幹爹。”

審汪藻國的時候,咬上了外祖,現在扯到了蔣夢,扯到蔣夢便是扯到太後。宋虔之隐隐察覺到了什麽,不落痕跡地掃了一眼周先。

“問他話了麽?”

周先:“還未,怕會打草驚蛇,是不是把這位許州公公帶到秘書省來問。”

宋虔之想了想,說:“我來辦。”

“若是需要動武,我可以去。”陸觀突然開了口。

“論身手,二位大人恐怕都不該與卑職搶。”

“又不是打群架,誰個子大就占便宜多些。皇上讓我們查案,路子本就是正的。你們倆倒是一路人,什麽時候不當官了,還可以一起落草為寇劫富濟貧去。”宋虔之擦幹了手,沒看兩人,走過去把大氅取下來匆匆圍上,“我進宮去一趟,讓書辦留下,廚房把那條魚做了,我想想,另一位秘書丞也留下。今夜誰都不要睡了。”

前腳宋虔之走出去,陸觀出了會神。

周先抱着臂,說:“我還是跟着去,保護宋大人。”

陸觀好像被這句話在腦子裏撞了一下鐘。

“為什麽要保護他?”要是周先下午與他們一起審問汪藻國,這話就不必問了,扯到李相,整個秘書省知情的官員是會有危險,謹慎一些總是好的,何況周先本就是麒麟衛,專職便是給皇帝當保镖兼打手。

可周先并不知道扯到了誰。

周先嘴角動了動:“蔣公公都帶進來了,這條線伸進宮裏去,就該當心。”

周先走後,陸觀仍未能打消疑慮,他在堂上走來走去,總覺有些事情想不通。汪藻國今日的證言太重要了,也太是時候。

冥冥中就像是有人在操縱這一切。

陸觀突然匆匆幾步走出門外,叫人去把看守汪藻國的幾輪值班都叫過來。

“這兩日有人見過汪藻國,與他說過話嗎?”

值班的都搖頭。

陸觀想了想,又問:“周先呢?他去和汪藻國單獨說過話嗎?”

其中一人擡起頭匆匆看了一眼陸觀,所有人依然搖頭。

陸觀讓人都散了,過得片刻,出去班房找到方才問話時看他的人,向他一指,說:“你,對,就你,都快聰明絕頂了。跟我出來一下,後院裏那頭石獅子地方沒擺對,過來幫我搬一下。”

把人叫出來,陸觀帶着他走到一處空曠地,四下無人,天色又十分昏暗,不可能有人能看得清是誰在這裏說話。

陸觀壓低聲音問他:“周先沒去探過汪藻國?”

“沒、沒有。”

“我再問你一遍,周先有沒有和汪藻國單獨接觸過。”陸觀加重語氣,命那人擡頭看他。

廊庑下一排燈還未亮起,天色青青的,夜幕将至的黑暗若隐若現。

陸觀臉上那塊疤,渾似一塊從肉中迸出的黑血,粘黏着摳不下來。

“說實話。”

那人快哭了,向四周掃了一眼。

“這是秘書省,我是秘書監!”陸觀壓抑着嗓音厲聲道。

“今天汪大人的早飯,小的,小的家中有事,到得晚,是周大人幫小的把早飯給汪大人送過去,應該,應該算不上探視……”

“沒你事了,走吧。”

那人連滾帶爬趕緊跑了,仿佛身後有鬼魅等着撲上去要他命。

倏然間,廊下的燈亮了一盞,一盞接着一盞點過來,其實時辰尚早,只是因為下雪,京城總是一整日一整日的陰沉,老早就要點燈。

“陸大人。”一個人在廊下看見陸觀,喊了一聲,“雪下大了,大人怎麽在這兒站着?我給大人生個火盆子,大人去裏面坐着吧?”

陸觀兩條腿在雪地裏站得僵硬,他走過去,對上那人的眼,說:“少監說今晚留飯,跟廚房說一聲,把他下午買回來的魚做了。”

“是。”那人并不意外。

陸觀走都走了,回轉身來,問:“少監常留晚飯?”

“是啊,秘書省沒案子的時候都在整理麟臺檔案入書庫,那才叫忙,上個月末才将今年一年的檔案封存好。只要是忙的時候,秘書省裏都要留飯,宋大人常常在秘書省吃了才回去,有時候就在後面過夜。大人來得正是時候,剛好清閑下來。這人死得真不是時候,往年這兩天少監大人都會讓人隔天來一次,秘書省裏留兩個人守着便是。”

“他倒是會享福。”陸觀冷嘲道。

“那倒不是,少監大人日日都來的,除了臘月初他偶爾要去自家的莊子看看,也就是三四天的假,便是過年,一早大人也會過來,給值班的弟兄們帶點酒菜。”

陸觀側着頭,看着那人,問:“你很維護你們大人啊?”

那人不知道說錯了什麽,臉色一下驚得白了,才反應過來這是新走馬上任的長官,如今秘書省的一把手,不是宋少監了。登時話也不敢說。

好在陸觀沒再問什麽,直接走了。

☆、樓江月(拾)

夜幕低垂,雪短暫地停了。

一條黑色人影踏過瓦上薄薄雪花,腳步提起,落下,蹬踏間激起雪粉四散。黑衣人在夜色中急速移動,并未發出半點聲息。

他冷冷垂落的視線,恰好落在長街上奔過的那一頭大馬。

宮門守衛與宋虔之說了幾句話,他掏出一道禦批,守衛放行,将宋虔之的馬帶去拴好。

黑衣人出現在宮門口。

“什麽人?”虛晃的宮燈往上照出周先的臉,守衛連忙垂落眼眸,“周大人回來了,大人請。”

周先并未解劍,不遠不近地跟着宋虔之,不一會兒,上了牆。

宋虔之垂着頭一路疾行,他察覺到什麽,側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牆面上端覆蓋着一層寸厚的白雪,宋虔之複低頭,在深深的宮巷中轉了個彎,進了一間偏殿院落。

牆頭躍下一條人影。

人影接近院落門口,推開虛掩的門,門後站着個笑模樣的人。

“周先。”宋虔之拍了拍左右袍袖,仿佛怕冷,往毛領子中縮了縮脖子,“跟了我這麽久,一道來吧。”

周先笑道:“卑職前來保護大人。”

宋虔之不置可否,帶着周先出偏殿往皇宮東側太後宮裏去,一路兩人無話,宋虔之在想事。

許州是蔣夢的幹兒子,得想個法子,把蔣夢摘出去。

寒冬臘月的夜裏,寒冰徹骨的風能把人骨頭啃碎。

黑黢黢的宮道上,零星經過的宮人都認得宋虔之,無論宮女太監,皆側身向他行禮。周先像是一道影子,随在宋虔之身旁。

宋虔之知道,周先是皇帝派來監視他的眼睛,掌管麟臺多年,整座京城之中,皇帝的暗探衆多。說來好笑,苻明韶囿于深宮,朝政多是宰相李晔元與六部幾位尚書說了算,其中兵部尚書秦禹寧是周太傅的學生,周太傅去世前已常讓學生秦禹寧進宮為太子講課,誰也想不到,太子會墜馬身亡。秦禹寧這才進的兵部,他與李晔元在政見上棋逢對手,兩人常常在朝上吵得不可開交,辦事卻也托着這兩派的人。

朝堂上的運作自成體系,皇帝事事過問,事事又都使不上力。苻明韶剛登基時想要實施新政,帶頭的官員不到半年便被都察院彈劾下來,一系十數個推行新政的年輕官員,兩年內多因行賄受賄丢了官位。

之後苻明韶心灰意冷,開始放權,奉行無為而治那一套。私下裏把重心放在麟臺,收集各派官員秘檔,只等合适的時機,讓這些老東西為他選定的新血騰位置。這些李晔元與秦禹寧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陸觀回調是一個信號。

宋虔之想,陸觀被放在衢州,是太後提出的,但究竟是太後本來就是這個意思,還是與當時還是皇子的苻明韶各退一步的結果,這種老黃歷,他就不太清楚了,得弄清楚。用不了多久,李相就會來找他了。

胡思亂想之下,太後的慈寧宮已近在眼前。

宋虔之示意周先不要說話,近前去讓小太監去叫蔣夢,小太監識得宋虔之,問用不用通報太後,宋虔之擺手示意不用。

那太監收了宋虔之一塊碎銀,跑腿跑得很快。

這一等等了接近半個時辰。

周先在背後觀察宋虔之,只見他袖着手站在牆下,大氅襯出他身姿挺拔,修直如竹,似乎在想什麽事情。宋虔之等人很有耐性,偶爾來回走動,神色卻不見不耐煩。

門內滿頭大汗的一個中年太監跑了出來,正是蔣夢,看見周先,蔣夢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滿面堆笑走上來。

“二位大人,深夜來找,可有什麽要事?”蔣夢道,“剛剛服侍太後用完膳,讓大人們久等了。”

宋虔之擺手。

蔣夢立刻閉了嘴,他看了一眼周先。

周先說:“我去溜達溜達。”便走開了,倏然間人影晃上牆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蔣夢擦了擦頭上的汗:“麒麟衛的本事,真不一般,大人怎麽招上他們了。”

“皇上派的,別告訴太後,我今夜來過,也不要跟姨母提麒麟衛。”

“奴才曉得。”

“內侍監有個管茶葉的太監,叫許州,是你的幹兒子不是?”宋虔之問。

蔣夢眉皺了起來,細細想過,小心地開口:“像是。”

宋虔之眉頭一蹙。

不等宋虔之發作,蔣夢連忙改口:“是,許州是前年冬天拜到奴才膝下的。那孩子人不算機靈,奴才便讓他去內侍監管管各宮領用的物件兒,具體當什麽差,就不歸奴才管,仍歸內侍監的黃公公管。”

宋虔之神色緩了緩。

“我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把人交給周先,坐宮裏的馬車出去,随便給他塊出宮的腰牌,就說出宮采買,要三四天才回。”

“這小兔崽子犯了什麽事?”蔣夢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嚴重,細白的面上出了一層亮晶晶的汗,手指搓來搓去。

“蔣夢。太後身邊沒有幾個得力的人,好好當差,該你知道的,我一定會告訴你。”

蔣夢眼睛倏然睜大,嗓子仿佛被刀片卡住了,聲音一滞,伸長脖子吞咽下去一口唾沫。

“是,周大人在哪兒等?”

“西南門。”

宋虔之與蔣夢眼神匆匆一碰,低聲道:“這點小事不必讓周先知道,把人交給他就行了。給你那幹兒子說聲,到了秘書省,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管好自己的嘴。”

蔣夢苦笑道:“是。”

宋虔之正要走。

蔣夢上前兩步把他叫住。

宋虔之疑惑地看着近前來的這太監。

一點微光照出蔣夢低眉順眼微微發福的太監白面,他正了正紗帽,将綠袍下擺一掀,跪下,朝宋虔之磕了兩個頭。

宋虔之什麽也沒說。

蔣夢擡頭時,宋虔之的背影已經遠了。

兩個太監過來攙扶起蔣夢,隐約像是聽見這位太後跟前的紅人喃喃說了一句:“今冬真是冷,春天怕是要來得晚了。”

出宮以後,宋虔之沒有直接回秘書省,轉而騎着馬,溜進了一條小巷。

巷口飄出酒香,整條只容得一匹馬通行的巷中燈火通明別有洞天,小酒館尚未打烊,宋虔之翻身下馬,拎着缰繩,往裏走了四間。

“老板,燙兩壺西鳳酒,拿酒瓶子封好,我帶走。”

掌櫃的一見是宋虔之,露出熱情的笑:“下酒菜要麽?”

“老樣子,多帶一份便是。”宋虔之把酒錢付了,找了張桌子坐下。

他的馬站在門口,并未拴,馬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便安安靜靜地伫立在門外。

店裏說話的聲音從宋虔之進門,就小了下去,京城腳下,凡用裘皮大氅之人,非富即貴,這條巷子叫酒巷,全長一裏,左右俱是小酒館,過往都是販夫走卒。

不少人偷眼看宋虔之,這樣錦衣華服的人在這裏不多見。

宋虔之望着門外,一門之隔,屋內是熏人欲醉的酒香與飯食香味,門外冷得渾似人間地獄。

宋虔之一條腿踏在條凳上,手裏把玩着筷子,轉身視線恰與身後正在打量他的一名敞着胸膛的壯漢碰上。

“好漢是城裏人?”

那人沒想到宋虔之會與他搭話,登時眼內有些慌,轉而鎮定下來。

“我是南邊來的,半月前進的城。”

聽口音像是京城東南二三百裏外的容州來的,宋虔之便問了。

“大人去過容州?”

宋虔之笑了起來:“家裏有莊子在容州。”

那漢子登時鼓大了眼睛。

“大人是安定侯宋府的人?”

宋虔之這才看到他一桌人,三名壯漢,桌面上還有一位老人,一個媳婦抱着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婦人不敢看宋虔之,她懷裏的小孩卻伸長脖子在瞧宋虔之,那孩子看上去不足一歲,小手緊抓着母親的衣服。

“是。”宋虔之一頓,想到什麽,“你們是宋家莊子上的人?”

那壯漢與其他幾個大漢互相對視,驚疑不定,想要說話,又不方便在這兒說。

宋虔之的酒菜也備好了。

“你們在何處落腳?”

“烏衣巷一百四十號,投奔小人的大伯,等過完年就走。”那漢子還有話想說,見宋虔之年紀不大,官威卻嚴,有些猶豫。

“你們且在那兒住兩日,改天我過來找你,說說話。”宋虔之往身上摸了摸,碎銀子竟沒了,摸出一張銀票。

大漢吓得連忙下跪:“這使不得……”

“給老大爺和小孩買點吃的穿的,快過年了。”宋虔之不再多說,笑摸了摸孩童擠在母親臂彎上的小腦袋,大步走出酒館,翻身上馬,風馳電掣地消失在街口。

無星無月的暗夜之中,一洞光火,渺小,卻又溫暖。

門中那大漢看了許久,方把銀票小心翼翼收起來,轉回去,哄孩子吃飯。

秘書省裏做了一味紅燒魚,蔥姜蒜的香味飄得滿院子都是,宋虔之去洗手,留下來的書辦便将他帶的酒菜一樣樣取出來擺上桌。

周先還沒回來。

宋虔之讓廚房給他留了菜,招呼陸觀先吃。

四樣鹵味,乳白的湯汁裏飄着冬筍、火腿片,蔥花嫩綠,香味宜人,臘肉合着新嫩的蒜薹煸炒,另有一味油亮的炒時蔬。

小爐煨着酒,火光紅潤。

陸觀不禁有些出神。

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有這樣與一桌子人吃飯,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他心裏卻有一種異樣。宋虔之與他對桌坐着,從書辦手裏接過筷子,分給他。

陸觀接了過來,宋虔之又盛了碗湯給他,吃飯的時候,秘書省裏無分大小官員,宋虔之把廚娘都叫上了桌。

喝了兩杯酒,宋虔之臉色紅潤起來,他眼珠極黑,頭發也如同墨色,此刻臉色便似白雪中埋着一瓣紅梅,微醺的眼角透着些許紅。

“陸大人多吃些,今夜可長着呢。”

聽宋虔之的意思,竟是要連夜提審。

陸觀喝了一口湯,眼底微動,看了一眼廚娘。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來:“咱們陳娘的手藝好得很,我就愛吃秘書省的飯。”

“大人說笑了,小的怎麽敢同侯府裏的大廚比高下。”

宋虔之擺了擺手:“那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吃。陸大人,陳娘的手藝如何?”

“很好。”陸觀言簡意赅。

陳娘笑着給宋虔之又盛了一碗湯。

這時周先回來了,身後跟着一名太監模樣的年輕人。

“許州?”宋虔之側身過去看。

周先把人推到前面來,他手碰到許州背脊時,許州整個人一抖。

“怕什麽,別怕,請你到秘書省來吃酒的,你幹爹沒和你說清楚?”宋虔之吩咐廚娘去添三副碗筷。

陸觀:“錢書辦,把汪大人帶過來。”

宋虔之微眯着眼,看陸觀的眼神透着一絲詫異,閃動的眼波中又跳動着愉悅。

倏然間梅花飄落,風一吹,宋虔之脖子縮了一下。

這下汪藻國、許州倆人坐在一塊兒,一個是翰林院編修,李晔元向皇上推舉的才子,一個是蔣夢的幹兒子,管內侍監發茶葉。

酒足飯飽之後,汪藻國與許州各自都沒那麽緊張了。

陸觀更是覺得宋虔之簡直是個神人,把待審的犯人、證人叫到一桌來吃飯,整個秘書省裏像過年一樣,吃完以後,帶下去分開關押。

一個一個審。

先審許州,這次周先也在場,他本不想在場,宋虔之說:“宮裏帶出來的人,還是麒麟衛大人親自帶出來的,你不在場實在說不過去,聽聽吧,回頭也好向皇上禀報。”

錢書辦滿臉煞白,一背的冷汗。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你記就是,又不落你的名字,怕什麽?”

許州也喝了三五杯酒,臉色發紅,汗油将那張太監的臉浸得像是抹了豬油,紅潤細膩有光澤。

“陸大人,該你了。”宋虔之依然是讓陸觀主審。

許州看了一眼陸觀,更怕了,整個人都抖了一下,右手不住摳左手食指。

“太監許州,秘書省問話,你要如實回答。”

驚堂木凜然一響。

許州面如金紙地癱在椅子裏,渾身關節仿佛被抽離掉力氣,只是手指仍在不住摳來摳去。許州看一眼周先,瞳孔急劇收縮,聲如蚊讷地嗯了一聲。

“明白了嗎?”陸觀聲如洪鐘。

“小的明白,明白。”許州被這一聲驚得猛然回神,臨行前幹爹與他說的話在腦海裏浮浮沉沉,這些年做過的事,諸般歷歷在目。

“琵琶園的林疏桐,你可認識?”

許州深深吸了口氣,眼神定下來,答:“大人說的是元宵節将要領舞的那位林姑娘?”

“是。”

“認識,宮裏人都認識她。”

“你們內侍監發給琵琶園的專供養生茶,都是你在管?”陸觀問。

“這倒不是,我們四個太監輪流當值,林姑娘最後一次領到的養生茶是從奴才這裏領的。”

“這種茶入庫之前,是否會有人檢驗?”

許州似乎冷靜了一些,舉袖擦了擦側臉的汗,答道:“入庫以前,啓封之後,都要查驗,确認無誤才會讓人領走。這種茶也不是專給琵琶園的,只是它主要功效便是清嗓潤肺,裏面有兩味珍貴藥材,是外邦所供,有顯著的養顏功效,但是這茶大有寒性,宮裏有幾位娘娘也會讓人來領。”

周先突然起身,打斷許州的話,問道:“發給林疏桐的養生茶,你确定是查驗無誤了?”

許州滿頭是汗。

“許公公,你好好想想,當日林疏桐是合着好幾樣茶一起來內侍監領用的養生茶,你确定啓封以後,仔細查驗過了?還是因為是琵琶園的人而不是宮裏的娘娘來領,便開了小差?或者中途有人與你說過話,走了岔?”

陸觀不滿地喝道:“周先。”

“陸大人,這太監所供牽扯到宮中,恕下官僭越。”周先絲毫沒把陸觀放在眼裏,接着問許州,“想明白了嗎?”

許州眉心突然一跳,匆匆與周先的眼神一對,小聲道:“當時、當時幹爹來過一趟。”

“蔣夢?”宋虔之出聲了。

許州臉色難看至極。

“是,是太後跟前的蔣公公來過,叫奴才去旁邊伺候着說了會話。”

“伺候誰?”宋虔之問,“伺候蔣夢?”

“蔣公公是奴才的幹爹,是奴才該孝敬的。”

“他一個人來的?”

許州看了一眼周先。

陸觀突然站起了身,離開座位,走到許州的面前,阻斷他的眼神,迫使許州只能看着他。

許州呼吸一促。

陸觀視線往下滑落,看到許州左手食指被他自己摳破了一塊皮,傷口滲出一汪血。

“許州。”陸觀嗓音低沉,含着一股柔勁。

許州擡起頭,目光與陸觀一碰,渾身一震。

“許州!”

第二聲,仿佛一口莊嚴大鐘在許州顱內震響,他咽了咽口水,右手放開了左手食指,那根手指已經血肉斑駁。

“林疏桐從你那兒領養生茶的時候,是否有人中途來過?”

房間裏倏然靜了。

外面又在下雪,簌簌作響。

“沒有,沒有誰來過,奴才一個人,林姑娘來了之後,奴才想着林姑娘不久後要為皇上獻舞,還特意給她多勻了些,從同一個封裏取出來的茶葉,奴才泡出來用銀針驗過,确認無誤才讓林姑娘簽字領走的。”說到這兒,許州突然緊張起來,等着陸觀的下一句,問他為何短短數息之間,說了兩種不同的答案。

陸觀卻沒有再問,轉而問錢書辦:“寫下來了?”

錢書辦猛然一怔,回:“寫、寫了。”

“周大人的問話也寫了?”

“寫了。”

“好,讓他簽字。”

周先臉色鐵青,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陸大人預備把這樣的證言給皇上看嗎?”

“這個許州吃了點酒,長夜漫漫,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問。錢書辦,讓他簽字。”陸觀一錘定音,袖着手走出門去。

宋虔之起身,看着錢書辦拿給許州簽字歸檔,吩咐他拿點溫水給許州喝,讓他醒醒酒。

“弄點藥給他擦手。”

許州輕輕顫了一下,周先那身麒麟衛的黑袍從他眼前一晃,他擡起眼,恰看見宋虔之在看他,宋虔之嘴角輕輕勾了勾,右手撫着腰側的玉佩,輕輕滑了兩圈。

門關上了。

☆、樓江月(拾壹)

走出門後,宋虔之叫住周先,陸觀本已要進門,看到宋虔之打眼色,回轉步子走了過來。

“周先,你是宮裏來的,代表皇上,有些事我沒同你事先講清楚,還是提一句。”

陸觀眉頭一皺,看着宋虔之。

宋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