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之手揣在袖子裏,虛虛地望着廊庑下飄搖的燈,并不看周先。
“這是秘書省,雖然直接聽令于皇上,我在這裏幹了四年,從來沒有一個案子不合皇上的心意,但我也從來不會事先同宮裏說什麽。這麽說吧,這四年裏,我沒有辦過一件冤假錯案。量刑輕重自有大楚律法所定,或輕或重,其中或者有能斟酌之處。牽扯到哪些人,哪些話可以問,哪些證詞可以給皇上看,這都是後話。這兩樁命案,皇上欽定了陸大人做主審,你我只是陪審,我的官階在陸大人以下,你的官階在我以下。審案的時候,不要亂了主次。”
一出門,周先便收了那副威嚴,端着笑模樣說:“是,卑職也是頭一次參與秘書省辦案,不太懂,多謝宋大人提點。”
宋虔之又朝陸觀說:“如果真的跟宮裏有關,也要問。”
陸觀想說什麽。
“那天陸大人不是同我說,一定會查明真相嗎?”
陸觀看見宋虔之眼神中流露的鼓勵,心底突然騰起了一股勁。現在陸觀領着秘書省頭一把手的位子,宋虔之畢竟在這裏呆了四年,秘書省上下都對他有感情,跟着他辦事習慣了。從第一次提審汪藻國,宋虔之就有意将問話的主動權交給他,像是真的并不貪戀秘書省的權柄。
陸觀心念電轉過,淡道:“多謝。”
宋虔之不置可否。
另一間訊問室內錢書辦已讓人将汪藻國帶到,喝過酒的汪藻國,臉色微有紅暈,眼神卻很清醒。且前前後後算上在刑部,他已經被提審過六次,今天更是一日內連被提審兩次,不像許州那麽慌張。
“汪藻國。”
聽見陸觀的聲音,汪藻國擡起頭,深吸一口氣,說:“陸大人請問吧。”
“樓江月在章靜居住過一段時間,此事你可知道?”
汪藻國愣了一愣,去看周先,周先手裏玩着一塊玉佩,并未看他。
“知道。”汪藻國舔了舔嘴唇,快速垂下眼。
“是樓江月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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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江月盛名在外,京中喜愛詩詞的文人雅士沒有幾個不知道他住在章靜居,還有不少大人上章靜居求他寫的詞。”
“那你是否派人去求過?”
汪藻國讪笑:“曾經求過,只是沒有求到。”
“樓江月被害後,有人自稱是汪府的人,去章靜居取走了樓江月的行李,你可知道此事?”問話後,陸觀直視汪藻國,他雙眸本就深邃,眼神淩厲。
汪藻國嘴唇微微張開,看了一會兒陸觀,旋即眼珠左右轉動,耳中傳來一聲玉佩磕在桌面上的響音。
少頃,汪藻國滿頭大汗地看周先。
“你看周先做什麽?”
汪藻國回:“前次問話只有陸大人與宋大人在,周大人不在,我不知道上次提到的內容,現在能不能提。”
“可以。”
汪藻國舔了舔幹裂的嘴皮,低聲而快速地說:“我在刑部的時候,家人怕我吃苦,打點了一番,來牢中看我時,我讓他們派一個人去章靜居取樓江月的行李,又想到此案發生在宮中,應該是秘而不發的,便讓他們不要洩露出樓江月已死的消息。”
這就和想的完全不一樣了。宋虔之心內一震,下意識轉過去看陸觀,陸觀也看了過來,二人的視線匆匆一碰。
陸觀繼續問:“你為什麽這麽做?”
“案發時我是第一個到現場的,現場沒有發現那封陳情書,如果真如樓江月當晚喝醉時與我發的牢騷,可能會牽扯到恩師,我……我想,當時還沒有人知道這封陳情書的存在,即便是皇上,也只是知道樓江月會去寫,他是否寫好了,寫了什麽內容,皇上應該還不知道。所以……”
陸觀猛一拍驚堂木,汪藻國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這是欺君!”
汪藻國露出苦笑,沒有說話。他脖子通紅,耳朵也在發紅,整個下颌與腮幫都在微微抖動。
這下和李相也扯上了。宋虔之心想,許州是蔣夢的幹兒子,人是周先查出來的,但不至于許州壓根沒有接觸過林疏桐,內侍監誰當值是可以查的,這不會假。蔣夢到底去沒去過,只有許州與蔣夢知道,他得抽空暗自進宮問一次蔣夢。
宋虔之的目光落到汪藻國身上。
本來以為章靜居的孟娘說汪府去的人幫樓江月取行李是假的,至少不是汪府派去的人,第一,冒名太容易了,加上汪藻國是刑部結案敲定的兇手,這個案子牽扯到的人一定時時刻刻都在關注進程,自然會知道汪藻國已經锒铛入獄,假托汪藻國府上的下人是最方便也最容易脫身的辦法。其次,當時樓江月已經死了,坊間并不知道,汪藻國與他一同受命進宮為皇帝寫賀詞,這件事京城都知道,樓江月沒人可以差遣,讓汪府的下人去幫他拿行李合情合理。還是想岔了。
“這件事與李相有關嗎?”
陸觀的聲音宛如一個驚雷,在宋虔之耳朵裏炸開,也炸開了汪藻國的腦子。
周先一邊嘴角勾起,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打,就像在聽戲。
“恩師全不知情。”
“你做的這件事,都是為了李相,李相卻并不知道,是這個意思?”陸觀又問。
錢書辦滿頭是汗地停了筆。
宋虔之出聲道:“錢書辦,寫下來。”
錢書辦連忙應聲,提筆繼續寫。
“是,恩師不知情。”汪藻國懇切道,“恩師桃李滿天下,門生衆多,是我思慮欠周,做了畫蛇添足的事情。以皇上對恩師的信任,應當不會偏信一兩句诋毀。”
“你跟樓江月一起去琵琶園那天,你本人也見到了秦明雪?”陸觀改了思路,重新問。
“是。”汪藻國神色茫然,不知道陸觀為什麽又問起第一次提審問的問題。
“秦明雪請你二人喝茶了嗎?”
汪藻國更莫名其妙了。
“喝了,喝的普洱茶。”
“秦明雪和你們喝的一樣的茶嗎?”
汪藻國搖頭:“這我不清楚,樓江月和我喝的應當是一樣的茶。”
三更已經過了,許州熬得兩眼通紅,手上自己摳破的傷已經塗上了藥。
這次的問話由宋虔之主持,他再問了一遍,林疏桐去領養生茶時,內侍監除了他還有沒有別人來過。
“沒有,只有奴才一人,養生茶奴才親自驗過,無毒。這些內侍監都有記檔,查驗養生茶時都是兩人查,除了用銀器驗,另外一位當差的公公要親自喝過。”
陸觀看了許州一眼。
許州忙道:“奴才不勝酒力,方才是糊塗了。剛才喝了點水,現在清醒了。另一位公公的名字,奴才需要說出來嗎?”
“你說吧。”
“李橋。”
錢書辦記下了許州的供詞,讓他簽字。
宋虔之說:“宮裏已經知道,你要出來辦差,三四日後才會回去。想起什麽,随時可以跟看守說,秘書省不是刑部,也不是你們內宮動私刑的地方,三餐好飯,不用當差,當給自己放個假。只有一點。”宋虔之食指碰了碰太陽穴,朝許州說,“想清楚。好好回話,只要你照實說,不是你做的事情,落不到你頭上。”
許州苦笑着點頭。
天已經蒙蒙亮了,宋虔之困得不得了,周先先回去睡覺,陸觀從後面追上來,拽了一下宋虔之的袖子,他停步,陸觀便松了手。
宋虔之的視線從自己袖子移到陸觀的臉上。陸觀膚色本就不白,一整晚熬下來,看着有些醜。
宋虔之不禁笑了笑。
“笑什麽?”陸觀問。
“沒,沒有。”宋虔之正色道,“陸大人什麽事。”
“去睡會。”
宋虔之看了看天,想了想,一番天人交戰,他其實困得已經快暈過去,最後還是說:“不了,我回去一趟,陸大人去睡吧,待會我給你們帶早飯。”
看着宋虔之走出幾步,陸觀眉頭一皺,追了上去。
“你府上馬車來了?”
“沒有,他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回去,我騎馬。”
陸觀跟着宋虔之到了馬棚,繞過畜欄。
黎明之前的一抹銀亮顏色,剛剛從青蒙蒙的雲層中射出,埋頭懶散咀嚼草料的馬被牽出來了。
宋虔之覺得眼生。
“這是我自己的馬,從衢州帶過來的,騎了五年。”陸觀把馬牽出來,向宋虔之說,“上馬。”之後扶着宋虔之的腰,手臂使力助他坐上馬背。
宋虔之一聲謝還沒來得及說,陸觀也翻身上了馬。
宋虔之愣了,腰後卻已伸過來兩只手,抓住馬缰一抖。陸觀兩腳夾着馬肚子,那馬便順着他缰繩帶的方向一拐,小步往外踏去。
清晨寒冷的風劈頭蓋臉而來,宋虔之不自覺地縮脖子。
陸觀兩臂一緊。
身後便是男人如鐵的胸膛,宋虔之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出來。陸觀穿得薄,大袍之中胸膛的溫度隐隐透出,宋虔之後頸窩仿佛感到一股雄性的熱度,不禁笑了起來。審案子審糊塗了。
“陸大人。”
陸觀顯然沒有聽見。
宋虔之輕輕出了口氣,座下的馬跑得很快,風刮在臉上特別冷,宋虔之後背不時與陸觀相貼,背心裏出了一層熱汗。而且他明顯感到,好像什麽東西在身後頂着自己。
宋虔之:“……………………”他突然就想到,陸觀可是臉上刺過一個“姦”字的罪人。
陸觀說過的話再度在宋虔之腦子裏響起來:“那年我把一個十三歲的漂亮少年硬上了,留下的這個,那孩子弱不禁風,聽說回去躺了三個月,宋大人想嘗嘗?”
那雖然明顯就是假話,這時宋虔之卻突然想起來,一時間面紅耳赤,呼吸都燙了起來。
看來姨母的擔憂不無道理,他馬上要二十了,還不娶個媳婦,大大傷身。宋虔之琢磨着,年前還是去找兩個漂亮姑娘敘敘舊,成天在秘書省裏對着五大三粗的漢子,他這腦子都有點壞掉了。
宋虔之回家,陸觀就在外面等,随宋虔之怎麽說,連侯府的門房也不想進。
無奈之下,宋虔之只好不去管他,先回房換了一身衣服,一番洗漱,去他母親那裏,侍奉在床前讓周婉心吃飯,早膳完了,宋虔之陪着她說了幾句話,見周婉心有點累,便坐上榻去,讓周婉心靠在他懷中,手指輕重适度地給周婉心按揉太陽穴。
沒多一會,丫鬟把溫着的藥捧進來,先是兩個周婉心娘家帶過來的婢女嘗過,宋虔之喂給她之前,自己也先喝了一口。
周婉心喝下一口藥,苦得眉頭一皺。
“說了多少次,是藥三分毒,銀針試過,還有什麽不放心?”第二勺喂過來,周婉心依舊皺着眉頭喝了。
宋虔之嘴上應着是,出門依然叮囑他母親院子裏的婢女,周婉心要吃的東西喝的藥,一定有兩個固定安排的婢女同吃。
出門前瞻星過來,攢了兩個大食盒,一直把宋虔之送到侯府大門外,宋虔之接過食盒,便略微低下身。
陸觀和他的馬在不遠處,側對着侯府大門的偏僻巷子口,遙遙望見漂亮婢女在給宋虔之系大氅,又彎下身替他整理袍擺,手帕不着痕跡地拭去宋虔之靴面上的污漬,示意他走。
兩個大食盒,陸觀讓宋虔之抱着,依舊是翻身上馬坐在宋虔之的身後,他抱着宋虔之,宋虔之抱着食盒。
宋虔之想了想,把大氅連着的兜帽扯起來,大半張臉遮在裏面。
太丢人了……要是讓熟人撞見他抱着兩個食盒像個小媳婦坐在別人的馬上。
“別亂動!”陸觀低沉的聲音湊在宋虔之耳朵旁邊說,隐約有咬牙切齒的意味。
陸觀往後挪了挪,與宋虔之隔開半指的距離,抖開缰繩,帶着人趕回秘書省大院。
天際浮雲自開,金光自流光溢彩的雲霞中降下,整座京城徐徐醒來,販夫走卒熱鬧起街道,商鋪紛紛擺出攤來,打掃門外殘雪。
☆、樓江月(拾貳)
秘書省裏衆人吃着宋虔之從侯府帶來的早飯,周先還在睡,宋虔之讓人給他留了點,只夾了兩枚水晶皮裏透着粉的蝦皇餃,讓廚房盛出一碗小米粥,端進內堂去吃。
陸觀跟着他。
宋虔之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宋大人去何處吃?”陸觀坦坦蕩蕩。
“我看看前幾次問話的記錄。”
“我也去。”
宋虔之:“……”偏偏陸觀是他的上司,趕也不好趕,只得由他。
宋虔之腦子裏一直有個疑惑,又怕自己記錯,翻出來書辦謄錄留檔的那份證詞,找到汪藻國第一次提審時的答話,邊看宋虔之腮幫停下,想了想,問陸觀:“臘月初三的下午,汪藻國和樓江月先去見了一位女子,再去的琵琶園,對嗎?”
陸觀嘴裏在咀嚼,聲音含糊不清:“什麽?”
“你問話時我不是出去了一會兒,當時宮裏來人傳話,後來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在問秦明雪了。你看,你第一次問汪藻國,問他們出宮做什麽,他說他陪樓江月去見一名女子,你又問他見的是誰,他說不知道女子的名字,只知道住址。這個住址在這兒。”
“是。”
“琵琶園的女子都是住在琵琶園,不可能還有別的居所。三品以上的官員,可以攜琵琶園的歌舞姬出游,不過也要看女子們的意願,沒有外宿的規矩。這個住址,應當不是秦明雪的。”
陸觀咽下嘴裏的東西,想到如果住址不是秦明雪的,那就很可能在那天下午樓江月還見過一個人。
“後來我再問女子名姓時,他想起來是叫秦明雪。”陸觀想起來了,“汪藻國第一次回答時說了謊。”
“他們都說過謊,就是不知道哪些真哪些假。汪藻國與許州,這兩個人都在觀望,他們想求生。”宋虔之稀裏嘩啦喝了一口粥,慢慢地品嘗米香,少頃,他說,“汪藻國上有老下有小,肯定想活。想活就不該說出陳情書的事,更不該連欺君的事一起說出來,有這個意圖都不行。不知道周先跟他說了什麽,或者是承諾過什麽。”
話聲停了,宋虔之起身去關門,門外沒人,其餘人等都不在這個院落。
宋虔之邊喝粥邊同陸觀講:“汪藻國提陳情書之前,可能單獨見過周先。”
陸觀心裏一震,沒有立刻說話。宋虔之的語氣對這個判斷很确信,而陸觀則是早已确認汪藻國在供出陳情書之前,有單獨接觸周先的機會。
“周先是皇上的人,麒麟衛的忠心毋庸置疑。他不希望這個事兒往宮裏查,是不希望往嫔妃身上查,但許州提蔣夢的時候,周先無動于衷。蔣夢是太後的人,也就是說皇上的意思是,可以查太後,不能查嫔妃。”
“說下去。”
“這麽早把汪藻國押到秘書省來或許是個錯,周先在秘書省要私下接觸他太容易了。要找個機會敲打一下汪藻國,讓他知道,除非說實話否則不能脫罪。”宋虔之吃下第二只蝦餃,埋頭喝粥,擡頭說,“我怎麽覺得他好像豁出去了。”
“如果周先和他敲定的條件是幫他照顧家裏老小。”
宋虔之與陸觀四目相對,先是一愣,繼而眉頭一跳。
“有可能。汪藻國第一次被提審之前,已經萬念俱灰,他還絕食,兩天沒吃東西。他已經覺得必死無疑,反正是個死,接連數日擔驚受怕,汪大人想必已經将種種出路都想得一清二楚了。只要家小有所托付,讓他說什麽都可以。”
宋虔之理了理思路,繼續分析:“汪藻國第一次的供詞可信度最高。你看這裏,書辦記下了女子的住址之後,你問他樓江月在何處見到的那名相好的女子,他說在皇上禦用的琵琶園,你又問了他一次女子的名姓,他才供出秦明雪的名字來。這裏我一直沒有想清楚,連章靜居的人,不只是孟娘,和樓江月有點牽扯的女子都知道有個秦明雪,與樓江月時常見面,興許是相好。這個事情,汪藻國會不會也知道?他要是知道秦明雪,那初三的下午,他們未必真的去見過秦明雪。”
陸觀已經喝完了粥。
宋虔之瞄到他的空碗,問:“要不要再吃一點?”
“等會再去盛。”陸觀說,“汪藻國第一次回答我時,沒有想過我會問什麽,也沒有任何準備,在刑部被定罪他沒有想過到了秘書省還有被提審的機會,以為自己死定了,都是因為秘書省向來只進不出。”
宋虔之當沒有聽懂陸觀的揶揄。
“他給的這個住址,要去查。秦明雪也要查。”
宋虔之嗯了聲,道:“這是一定,汪藻國說和樓江月一起在秦明雪那裏用茶的事,未必可信,這個好查,去琵琶園問問就知道了。之後,要查這個住址,是否真有一名女子,如果有,那天下午他們可能是見過這名女子。等刑部驗毒的結果出來,就知道樓江月是不是和林疏桐喝過同一種茶,還要等周先送到琵琶園去的養生茶出查驗結論,要是只有林疏桐的茶有毒,且和樓江月髒器裏的是同一種,兩人喝的是同一種給女子美容養顏清喉潤肺的養生茶,又是同一種毒,這就有些太巧了。”
“林疏桐的身份要查。”陸觀突然說。
宋虔之沒想到陸觀現在會想到這兒,林疏桐的身份裏可能隐藏着她為什麽被殺的信息。他猶豫片刻,還是說:“陸大人有所不知,琵琶園既是皇上禦用的歌舞班子,也是監視京中三品以上大員的眼睛。”說到這裏,就不必再說下去。
陸觀眼神一動,略點頭。
“什麽時候去見秦明雪?”
這就想到一塊兒去了。
“吃了早飯就去。”宋虔之喝完最後一口粥,陸觀主動自覺地拿過他的碗,一手一個碗地出去盛粥,還給宋虔之又弄來兩個蝦餃。
“你吃一個吧。”宋虔之忍痛割愛道,眼巴巴望着自己筷子上夾給陸觀的蝦餃。
陸觀将一根筷子插進宋虔之分開的筷子之間,往下一推,蝦餃穩穩當當掉進自己碗裏,當着宋虔之的面,吃得香甜,還說了一聲不錯。
宋虔之如遭雷擊。
去他奶奶的,當然不錯,簡直是人間美味好嗎!師傅是從大楚南地近海的一個縣請來的,家裏二百多年都是靠做蝦餃這一門手藝過活……
他的蝦餃啊,少吃這一口,宋虔之心窩子好痛。
陸觀:“???”
宋虔之面部扭曲了一下,小口小口吃了最後一個蝦餃,把粥喝完。
陸觀起身:“走吧。”
“走什麽走。”宋虔之哭笑不得,示意陸觀去把臉洗了。經過一夜未經修正的陸觀此刻形容邋遢,臉上還有點出油,慘不忍睹。
“去問案又不是去招妓。”陸觀滿不在乎。
宋虔之嘴角抽搐,叫人打水進來,親手給陸觀擰了帕子,遞過去。
陸觀卻将下巴一擡。
算了算了。
宋虔之馬馬虎虎給陸觀擦了擦臉,束發他是做不來的,叫了個書辦進來幫忙。書辦進來看見陸觀那個徹夜沒有收拾過的樣子,就知道怎麽回事,沒說什麽過來幫陸觀梳頭。
從林疏桐出事以後,琵琶園閉門謝客,上午歌舞姬們都沒起床,一個宮裏派下來的嬷嬷,穿金戴銀,看得出身份貴重,過來接待兩位秘書省的長官。
顯然嬷嬷認識宋虔之,恭恭敬敬地問了小侯爺的安,權且當做沒看見陸觀。
宋虔之将陸觀往前一讓,說:“這是新上任的秘書監。”
“大人好。”嬷嬷稍欠了欠身,并未正眼看陸觀。
“今日我是來見一位姑娘,叫秦明雪。還有最近一個月琵琶園彈唱時的打賞單子拿來我看看。”
“小侯爺欲往何處看?”嬷嬷問。
“去林疏桐的房間,左右那裏現在沒有人。不用驚擾別的姑娘,讓秦明雪過來就是。”
宋虔之跟陸觀先去林疏桐的房間等,這裏不像迎春園裏樓江月的房間上了封條,而是收拾得整齊幹淨,桌上插的梅花花瓣鮮嫩挂着水珠。
宋虔之把梅花抽出來看了一眼下面的斷口,重新插好。
“今天才插的花。”
陸觀在看屋內書架。
“這位林疏桐才氣不小,寫過好幾首詩,在貴女夫人們之中傳得很熱。”宋虔之搖頭嘆氣,“可惜了。傅雲穎最會跳胡旋舞,長得也好,可惜。”
陸觀将架子上的書拿下來,一本一本地翻。
書不多,一共八本,都是女兒閨房中看的一些識字讀本,一本先帝時女詩人金容的七言,一本琴譜。
宋虔之拿起那本琴譜,随手翻了兩下。
“林疏桐以琵琶見長,看來最近在學古琴。”
陸觀翻了翻,把三本放到一邊坐榻上,剩下的放回書架。
宋虔之疑惑地看他一眼,拿起來也翻了一翻,眉蹙了起來,剛要開口,外面有人敲門。
陸觀高聲道:“進來。”
說話同時,宋虔之将那三本書手忙腳亂地塞到坐榻上拜訪的小幾下面。
推門而入的女子妝容修整,一身淺綠衣裙,儀态端莊,施以淡淡的一指桃紅顏色在朱唇上,走過來時,暗香浮動,行禮時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你是秦明雪?”宋虔之心中暗暗贊嘆。這女子倒是合了她的名字。
“大人叫我來,所為何事?”秦明雪端立着,先是好奇地看了看陸觀,才将視線轉回宋虔之臉上,似有遲疑地皺眉。
“你可能見過我。不過與本案無關。我來問你,你想好了再答,慢慢地想,仔細地答。”這次宋虔之沒有讓陸觀先問了,不在秘書省內,且陸觀送他回家的情他還是很受用,便放下了些戒備。
“是。”
宋虔之示意秦明雪坐,秦明雪堅持站着,宋虔之就不再說什麽,直接問話:“你認識樓江月?”
“認識。”
“臘月初三的下午,樓江月來過琵琶園找你?”
陸觀起身,在房內走動。
秦明雪沒看他,向宋虔之答:“是來找過。”
“所為何事?”
“來送還我一些銀兩。”
“他找你借過錢?什麽時候?做什麽用知道嗎?”
秦明雪飛快看了一眼宋虔之,柔聲回道:“江月先生才華橫溢,是人就有囊中羞澀的時候,左右我這裏用不上,權當資他在京城先住下,我讓他明年去參加恩科,他還沒有答應。如今沒有機會了。”她眼圈一紅,手帕沾了沾眼角。
宋虔之眼神一動。
“你與江月先生,感情很好?”宋虔之邊問邊在心裏想,他與陸觀今日來查的是林疏桐的案,樓江月是民間享有盛名的詞人,他死了這件事現在還沒有外傳。琵琶園的人自然不會知道,秦明雪卻知道樓江月死了。她是從何而知?是其他三品以上的官員告訴她的,還是,她本來就知道?
“有幸被江月先生引為知己。”
這就和坊間的傳聞一樣了。宋虔之想到孟娘說的,秦明雪是樓江月的妹妹,當時他以為這是孟娘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樓江月能住在孟娘那裏,有沒有可能秦明雪其實是樓江月的妹妹而不是相好,那樓江月的相好是誰,汪藻國說樓江月有很多相好,孟娘肯定是其中一個,他在琵琶園有沒有相好?
再想,樓江月與林疏桐都喝了有毒的茶,雖然他喝得不多,五腑中仍有少量殘留。
宋虔之突然瞳孔一縮,腦中一道靈光閃過,拇指與食指不斷摩挲着。
“大人在想什麽?”秦明雪小心地出聲問。
陸觀回到宋虔之旁邊坐下。
“中午我們吃什麽?”
宋虔之正在想案情,突然聽見陸觀這麽一說,整個人都不好了,喃喃道:“琵琶園的湯面是一絕,就是有些貴。”
“宋大人還沒錢?”
陸觀看“錢罐子”的眼神讓宋虔之一時有點出離憤怒,想起來每次帶陸觀出門陸觀都在白吃白喝,又想到琵琶園裏的海鮮面……
“随便在這兒吃些。”宋虔之回過神,看着陸觀臉紅了,他視線滑到陸觀的嘴唇上。
之前怎麽沒發現,這男人嘴唇還挺好看,輪廓分明,嘴角與唇鋒俱線條幹脆,透着一股冷硬意味,不知道吻上去是熱的還是冷的。
宋虔之臉色通紅。
陸觀不悅道:“想什麽?”順着宋虔之的眼,陸觀轉頭看見身後的一個暗格,伸手握住上面銅扣就拉。
“哎,陸大人……別開。”
秦明雪出聲時已來不及。
“砰”一聲,陸觀用力過猛把整個小抽屜拉得掉落出來,粉的粉紅的紅,掉了一坐榻的女子貼身的小衣……
宋虔之:“……”
陸觀:“……”
“陸大人查案是這個風格,體察入微,不放過任何一絲線索。”宋虔之正色道,看到陸觀滿臉通紅手足無措,偏偏翻出來時有一件大紅色的小衣系帶挂在了他的拇指上。
這時陸觀看上去如臨大敵,動也不敢動。
“暫時就這些,等我想想有什麽要問再叫你過來,你先出去,讓人送些茶點上來。”
秦明雪懷疑地看他一眼。
宋虔之:“我付錢!”忙掏出一張銀票讓她拿走,“快去快去,我保證不會偷拿這些!”
見秦明雪還在看陸觀。
宋虔之無奈道:“他也不會,陸大人長這麽大女人的手都沒摸過,他定然不會拿的。”
兩個大男人坐在榻上看着一堆女人的小衣羅襪。
“你收拾。”陸觀說。
“誰找出來的誰收拾。”宋虔之根本不想理他。而且思路讓陸觀一打岔,他都忘記要問秦明雪什麽了。
“你……”
陸觀看也不敢看女人的東西,避如蛇蠍,偏偏手上那根系帶要了他的命。宋虔之要笑死,陸觀的拇指一直僵硬着,好像那不是一根拴小衣的繩子而是一條毒蛇,随時要給他一嘴。宋虔之又想到,就陸觀這樣能把一個少年硬上了?
死要面子。
宋虔之爬過去,突然,他不懷好意地笑了。
“………………快點收拾,看着我笑什麽,宋虔之……”陸觀眼睜睜看着宋虔之湊過來,捏住他的下巴。腦子裏倏然一下什麽都沒有了,只覺得宋虔之的手涼涼的。
随着宋虔之的手往上推,陸觀仰起了頭。
宋虔之注視着他的雙眼,眼神從他的鼻梁滑落到嘴唇,小幅度側了一下頭。
少年的臉白皙俊朗,眼如星辰,帶着些許迷茫,仿佛受到什麽誘惑。宋虔之的呼吸溫暖,氣息讓人覺得十分親切。
就在陸觀心跳如雷,幾欲湊過去吻他時,聽見了宋虔之說話。
“如果林疏桐才是樓江月的相好,樓江月與汪藻國來時見的不是秦明雪而是林疏桐,小別勝新婚,林疏桐如果先喝了一口茶,喂給樓江月,他不就會喝了林疏桐的茶麽?”
宋虔之已坐回去,臉上帶着一點小得意。
陸觀臉色通紅,眼神暗含惱怒,冷着聲音道:“用得着這麽周折?他見到林疏桐,林疏桐以這茶款待他不可以嗎?”
“這茶有養顏的功效,多為女子所用,應該不會專門泡來款待男客。”
“那你還讓人查樓江月領沒領過這種茶?”立刻陸觀就明白了,宋虔之果然是故意在讓周先跑腿。
☆、樓江月(拾叁)
沒過多久,外面有人送茶點果盤,竟是秦明雪親自來的。琵琶園裏的歌舞姬身份不同,不在禦前時,很少做服侍人的活。即便是随大員出行,也只是伴游。
“一塊兒吃吧。”宋虔之示意秦明雪坐。
秦明雪撿了宋虔之身邊一小塊地方坐下,并不吃東西,兩手疊在身前,安靜坐着。
宋虔之抓了一把葡萄幹,邊吃邊端詳秦明雪的臉,膚如凝脂,妝容秀美,女人啊。他心裏一動,轉而看了一眼陸觀。
陸觀疑惑的眼神望過來。
宋虔之問秦明雪:“先前忘了問,初三那天,樓江月來的時候,汪藻國與他一同來的?你知道汪藻國是誰吧?”
“是,知道。汪大人是翰林院編修,今次與江月先生都被推舉進宮為皇上寫賀詞。那天他們是一路過來的。”
“大概什麽時辰來的?”
秦明雪茫然道:“我記不清了……”
“見客可有記錄?”宋虔之被葡萄幹甜齁了,端起茶杯聞了聞,瞥秦明雪,“普洱?”
秦明雪:“見客是沒有的,出游要登記在冊。”
陸觀耳朵微微一動。
“那日汪藻國他們來,可有讓你泡茶款待?”
若是停留時間很短,自然不必待茶了。宋虔之心想,樓江月來的本意是還錢,應該待不了多久。
秦明雪想了想,答:“似乎是泡了普洱茶,他們沒有待多久,江月先生從前在章靜居住時,我資助了他不少。先生在宮中得到天子賞識,這就拿來還我了。”
“他是折成現銀,還是把宮裏的寶貝給你拿來了?”宋虔之盤膝坐着,自顧自喝了一口茶。
秦明雪道:“現銀。”
陸觀又問了秦明雪收到的銀子在何處,數額多少。樓江月還從宮裏的賞賜中留下一柄金簪送給了秦明雪,秦明雪取出簪子來時,神色甚是悲傷。
宋虔之大手一揮:“快到午飯的點了,吃飯吧,秦姑娘不嫌棄,陪我們吃頓飯。”
琵琶園的海鮮面是一絕,湯頭濃郁,鮮香順滑,薄如蟬翼的蘿蔔片水靈微甜,面條勁道,又有特制的一味酸辣醬,拌在面條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