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或是蘸着吃,都自有風味。
宋虔之吃得滿臉通紅。
陸觀不經意看了幾眼,喉頭動了一動。
“好吃嗎?”宋虔之問。
“嗯,不錯。”
宋虔之覺得好笑,說:“要不是林疏桐死了,琵琶園平日裏光賣這一碗面,就要把門檻踩破。”
“宋大人說笑了。”秦明雪夾出兩顆腌制過的梅子放在白瓷杯底,注滿色澤清潤的佳釀,分給陸觀和宋虔之。
梅子青中帶黑,泡開時暈出一絲紅。
“京官人多啊。”宋虔之嘆了口氣。
秦明雪知道這不是自己該插嘴的時候了,提起筷子小口開始吃面。
“養了太多閑人。”陸觀點頭道。
宋虔之笑了一笑,俊容看得秦明雪臉上微紅。
“今年吏部報上來的單子,京官就有三百二十七人。開了年,開恩科,還要擴。在冊的官員有一萬二,吏部和戶部尚書聯名上了折子讓皇上明年裁人。又要傷筋動骨,還好咱們秘書省從來不攪合這些,不然就陸大人您這個辦事效率,恐怕要回家種地了。”宋虔之揶揄道。
陸觀也不生氣,吃着面,聽宋虔之閑話去年前年京中大小官員的糗事。宋虔之管的是秘書省,經手的都是京中大員的秘檔,他說的都是坊間也有傳聞的,譬如說某個姓陸的“你本家”去年冬天裏娶了第二十五房小妾,現在也沒能生出個兒子來。
喝着酒,陸觀出了一身汗,脖子光滑有力,他容易出汗,索性将袍子敞開,露出精壯健碩的肌肉。
一頓飯吃完,宋虔之一看打賞的單子足有尺高,便給琵琶園打了個收條,将那一冊裝起來帶回秘書省再查。前腳要走出去,宋虔之又想到一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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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員攜帶歌舞姬出游我記得也是要記檔的,把那個冊子也拿來,最近兩個月的。”
拿好東西,兩人出門。
陸觀的馬已認識宋虔之,見他走來,靜靜地看了一眼,宋虔之剛擡起手,馬頭一低,往他的手掌裏鑽。
宋虔之便拍拍它的頭。
陰沉了數日的天總算亮開,晴空萬裏,金光萬道。街上人來人往,叫賣吆喝不絕于耳,真正呈現出了一分帝京的繁華景象。
汪藻國說的住址,在京城東北角上,有一片僻靜之地,修了不少大宅子,背後的主人非富即貴,只是常年無人居住,算是別宅。
下馬時陸觀便皺了眉頭。
宋虔之看見,問他:“怎麽了,你來過?”
陸觀沒有應答,走上去要敲門。
宋虔之忙扯住他的袖子,往旁邊一指。
“不是那間,怎麽搞的。”宋虔之上去敲門,側過耳朵往門上貼,立起身,眼神示意:有人。
方才陸觀險些敲錯的那間宅子不如這間幽靜,頗為高調,牆上還有一截樹枝生長出來。
“一枝紅杏出牆來。”宋虔之笑笑地斜乜陸觀。
陸觀看着他,眼神有些複雜。
宋虔之不知道,陸觀确實已來過這地方,還是為了查宋家的事來的,比鄰而居的那家,是他正在查的安定侯養在府外的別宅婦所居之處。
陸觀往來時的路看了一眼。
深巷中空無一人,他的馬不耐地刨了兩下蹄,陸觀安撫地摸摸它的頭,馬兒脖子往前伸,想往宋虔之身上湊,還沒夠到宋虔之的肩膀,門開了。
一身布衣,三十多歲的家仆站在門中向外望。
宋虔之心中嘆氣,走上前去,一把将門推開,抓住踉跄了一步的家仆,板起臉,面無表情地将秘書省的令牌一亮。
“秘書省查案,你們家主人呢?”
這間大宅子的主人不在,看門人也不知道宅子是誰的,好在有個管家可以問話。
管家一身藍綢長褂,上好的料子,胡子修得齊整,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低。
“小侯爺到訪,有失遠迎。”
宋虔之眉一挑:“你認識我?”
“京中誰人不識麟臺少監,又是安定侯的公子,小人久仰大名。”
宋虔之介紹了一下自己的跟班陸觀陸大人。
陸觀便将袍擺鋪平一展,右腳架在左膝上,問那管家:“這地方住着一名女子?”
管家笑道:“宅子裏上上下下有數十名女子,不知道大人要找哪一位。”
宋虔之忍不住發笑。
想是陸觀不知道京中老爺們的作風,城外再是餓殍遍野,京城裏也是一樣該尋歡作樂的尋歡作樂。這一片都是官老爺的別院,偶爾過來放松放松心情,和在自己家裏一樣,仆婢成群。
“你們老爺該不是在這別宅養着婦人吧?你們老爺是誰?”
管家回:“小侯爺說笑了,我們老爺從不敢做天子明令禁止的事。”
“那是先帝的禁令,當今不曾說過廢止或是延續,不少大員還是在養,麟臺是個什麽地方,你見多識廣,想必知道。這處主人是誰,只要他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回去我一查便知。不如你自己說了吧。”宋虔之低頭喝了一口熱茶。
“家主人是首輔大人。”
宋虔之一口茶噴了出來,手忙腳亂擦了擦嘴,旁邊婢女紅着臉過來替他擦嘴。
宋虔之接過布巾自己來,蹙眉道:“李相這麽大年紀,也來這一套?我記着李相的別院不在此處?”
“家主人是還有一處別院。”
“這裏是用來會客還是聽曲的?”宋虔之覺得奇怪了。李晔元早幾年很愛聽曲,還捧過幾個角,那是四十歲以前的事情,現在他已經年過六旬,早就不來這一套。一國首輔,從天亮到夜深,沒有一刻能稍微停下來喘息,上次宋虔之在宮裏碰到李晔元,匆匆一瞥之間,見到李晔元已是滿頭白發,人也清瘦。
“會客所用,老爺為國事操心時,偶爾過來住兩天,圖個清靜。”
那便是說,這地方李晔元很少來,也很少有人知道。
宋虔之想了想,看了陸觀一眼。
陸觀便即會意,問管家:“臘月初三時,可有人到訪?”
管家想了想,說:“上午還是下午?”
“那一整天。”陸觀道。
“上午老爺的家宅那邊來人送東西,下午無人來過。”
“送的什麽記得嗎?”
“好像是書,叫女典,先帝二十三年時,德懿仁先皇後命女官們撰寫的那一版。”
陸觀食指在桌上一扣。
“确信記得沒錯?”
管家警惕道:“此書有問題?”
“沒有,他是這個樣子,問話像是審犯人。”宋虔之笑道。
管家松了口氣,額上出了一層汗。
宋虔之想了想,最後問了一個問題:“李大人是否攜琵琶園的歌舞姬出游到此過?”
那管家一時顯得很猶豫。
“我剛去過琵琶園,官員攜歌舞姬出游都有記檔。”宋虔之的話停了。
管家無奈道:“不是小人不願意說,而是那位歌舞姬最近出了事。”
“是林疏桐?”雖然在意料中,宋虔之還是有些震動。
陸觀更是心內一凜,看了一眼宋虔之,宋虔之陷在沉思中沒有說話。在琵琶園,宋虔之作勢要吻他時,曾大膽設想,那口茶是林疏桐喂給樓江月的。
果然,宋虔之接着問:“你知道李相的門生,翰林院編修汪藻國汪大人吧。”
“知道。”
“初三的下午,他是否來過?”宋虔之注視着管家。
管家皺起眉,眼珠動了動。
“汪大人還不曾來此處做過客,老爺門生衆多,舉凡來京參加殿試的,近一半都是老爺的門生。這處別院少有人知,否則老爺也不會來此躲清靜了。”
“那初三下午,是否有別的人到此拜訪你家老爺?”
管家臉色難看起來。
“秘書省問話,你要如實說,有一處不實,則可能句句不實。”陸觀冷聲道,臉色陰郁,頗有威勢。
管家嘆了口氣:“那日下午老爺本是要來的,兵部有急事絆住,老爺就沒來。最近這一個月,有一個人常來,只是,小的冒昧問一句,秘書省是在查什麽案?”
“秘書省直接受命于皇上,你有幾個腦袋瞎打聽?”陸觀充滿戾氣地說。
宋虔之不由暗贊陸觀這個黑臉唱得好,他就出來唱白臉。
“跟李大人無關,只是跟來的那人有關。樓江月在宮裏犯了事,臘月初三那天下午他在哪裏至關重要。本就與李相無關的事,你不必怕,若是與李相有關,我直接叫人把你抓到秘書省去問就是,何必親自跑來。”
管家一臉思索的模樣,道:“臘月初三下午,樓江月來過,他與老爺本約在這裏見面,後來老爺那邊傳話說來不了。老爺很喜歡樓江月的詞,不止一次請他過來談談詩詞。每次短則半個時辰,至多是一個時辰。那天老爺沒來,樓江月一聽老爺過來不了,就走了,茶都沒來得及上。”
“這有什麽不便說的?”陸觀硬邦邦地問。
宋虔之擺了擺手,道:“李相推舉的樓江月去給皇上寫賀詞。”
陸觀:“????”
宋虔之一臉的你不懂。起身跟管家說過兩天興許還要過來問話家裏不要沒人雲雲,把陸觀拖走了。
出門時陸觀搶先一步擠出門去,左右看看,把馬解下來,才在外面跟宋虔之招手。
宋虔之坐上馬背,哭笑不得:“幹什麽,做賊似的。”
陸觀一鞭子抽在馬背上。
路上陸觀沒忍住問宋虔之,為什麽李相推舉的樓江月,管家就不便說了。
宋虔之簡直不想理他。
陸觀便不停把腳脫出馬磴子去踹宋虔之的小腿。
宋虔之忍無可忍地靠在他懷裏,以剛好陸觀能聽見的音量說:“為什麽兩個寫賀詞的詞人,要有一個民間的,就是皇上想聽民間詞人說說話。樓江月跟李相要是有牽扯,皇上還會讓他進宮去嗎?”
陸觀皺着眉。
“你們京官真難懂。”
宋虔之靠着陸觀寬闊的胸膛,感覺渾身都很舒服,仿佛有一只安全的手掌,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這感覺在宋虔之,從未有過,他耳廓發紅,想跟陸觀再多說兩句。
“你在衢州不是皇上的智囊嗎?”
“誰說的?”
宋虔之總不能說是太後說的。
“你別管,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你給皇上出了不少主意,一大堆人看你不順眼,才把你發配了。”
陸觀莫名其妙:“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跟着皇上從衢州上來,就有從龍之功,怎麽會被留在衢州?”宋虔之下意識扭頭想去看陸觀的表情。
馬匹晃晃悠悠,他的嘴唇從陸觀唇下那一小方皮膚,羽毛一般擦了過去。
宋虔之登時愣了愣,裝作什麽都沒感覺到,埋下了頭。
“說了我把個少年辦了,再不信,老子就把你也辦了。”陸觀惡狠狠地說,嗓音裏夾雜着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宋虔之:“……………………”你就吹吧,有那本事連女人的小衣都不敢碰。
為了防止被陸觀從半路扔下馬背去,宋虔之留着這話沒說。
☆、樓江月(拾肆)
已近申時,路上有人在賣熱氣撲鼻的湯圓,開鍋一剎,白氣四溢。
“哎,陸大人,停,停一下。”坐在馬前的宋虔之突然叫道。
陸觀怎麽也想不到,這個時辰宋虔之想跑去吃一碗湯圓,他中午不是吃了一海碗的海鮮面嗎?一塊渣都沒漏下。
“這家老陳師傅的紅糖湯圓可是一絕,全大楚也找不出這麽好吃的。”宋虔之搓着手,凍得有點流鼻涕。
陸觀不覺心一軟,反應過來時已經找位子坐下。
“來嘞,一碗八寶芝麻一碗玫瑰紅糖。二位慢用。”
宋虔之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燙得直吸氣,滿意得眼睛眯了起來,籲出一口白氣。
陸觀眉頭一擰。
吃了一口,神色變得十分微妙。
宋虔之笑嘻嘻地問他:“好吃吧?”
陸觀嗯了聲。
“從立冬賣到元宵節,過完正月十五,就不出攤了。”這家的紅糖是秘制,帶着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氣,且糖味兒甜而不膩,滑而不肥。宋虔之舀了一顆遞到陸觀眼前。
“?”陸觀臉紅地看了一眼,僵硬地張嘴。
“好吃嗎?”宋虔之得意而充滿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嗯。”陸觀猶猶豫豫着要不要還他一顆芝麻餡的,宋虔之卻已埋頭大吃起來,三兩口便把一碗十二個湯圓吃淨,末了連湯汁都喝得幹幹淨淨,催陸觀快點。
“都沒事了,着什麽急?”
“陪我去一下烏衣巷。”
陸觀似有些不悅,三兩口吃完了湯圓,起來付錢,摸了半天還是宋虔之給的錢。
烏衣巷口通往一間不小的米面鋪子,鋪子外歪着一架破破舊舊的板車,四個孩子在板車上玩耍,一個穿着邋遢臉色發灰的小姑娘頭上紮着一個花環,男孩臉色發紅地朝着她作了個揖。
宋虔之讓陸觀把馬拴在外面。
陸觀威吓了跑過來打轉的兩個男孩一聲,他口中清咤如雷低沉。兩個孩子頓時作鳥獸散,跑遠之後還不斷回頭打量可怕的大叔。
兩人并行着往烏衣巷裏走,空氣裏有一股爛菜葉子味,家家戶戶門口放着一個竹條筐,兩人并着走且有些擠。
陸觀執拗地不肯朝前或是落後半步。
路上宋虔之不曾跟他說話,只是每到一扇門外,擡頭看一眼門牌,最後在寫着一百四十號的門外站下來,拍了拍。
門裏一個女人的聲音:“來啦,誰啊?”
“宋家的。”宋虔之答。
門縫裏一張紅撲撲的女人臉現出來,眼神既驚訝又尴尬,邊開門邊大聲叫當家的。
這是一座不大的房子,四間屋帶着一個小院,院裏有口土黃色的大水缸,裏面浮滿了青色的水藻。
女人為他們端上來兩碗水,便轉回屋,屋裏響起老人的咳嗽聲。
“大伯出去借米還沒回來。”說話那漢子是那天夜裏宋虔之去買酒,碰到的那個從容州來投奔親戚的男人,姓許,家中行三,喚作許三。
“給媳婦兒做衣裳了麽?”宋虔之問。
許三滿臉局促:“老母親病中在吃藥,小孩這兩天也不大好,還是省着點花用。”
宋虔之想了想,說:“媳婦也重要,家裏人都要她照顧,不能苛待。”
那大漢未想到會被這麽年輕的少爺教訓,卻知道他沒說錯,家裏若是沒個女人,那只有雞飛狗跳的,只得點頭稱是。
“你們認識?”陸觀問。
“莊子上的。”宋虔之只說了這麽一句,陸觀也沒有再問,宋虔之則問起了許三容州的情形。
許三臉色一白。跑到京城來本是不允許的,大伯貼上不少錢,找到守城的一個老朋友,這才把許家人接濟進城,都是看他老母病小孩又太小嗷嗷待哺,實在可憐,許三不想連累大伯。
“你是我莊子上的,前年過春節到容州宋家別院讨過封,你自己不記得了?”
許三眯起眼,繼而驚訝地張大了嘴,立刻站起身,撲通一下給宋虔之跪了。
“別跪了,我還有事,問你幾句就走。”
許三大聲叫媳婦出來給宋虔之磕頭。
再出來時,媳婦顯然已經拿水梳過頭,垂着眼便跟着丈夫朝宋虔之磕頭。
宋虔之不好阻止,只得受了,許三叫媳婦去泡茶,宋虔之肅起臉拒絕了。
陸觀在旁道:“別婆婆媽媽的,問你幾句就走,費那個事泡茶,你們少爺什麽好茶沒喝過?”
許三讪讪。
“說吧,容州怎麽了?”宋虔之臘月初二出城,初四還沒跑到容州,路上被秘書省的人叫回來,出城路上馬不停蹄急着趕路,也沒太注意城外到底什麽情形,況且他走的是官道,道旁俱是山石峭壁,要越過馬銀山,才能見到田地。是樓江月的陳情書,讓他想到找這個宋家莊子來的人問問,京城以外,到底都怎麽樣了。
“雪災。”許三嘆了口氣,眼圈發紅,“沒吃的,今年交不起租,入秋以後天就沒有晴過,收起來的小麥全都潮了生黴,存在倉裏的也都沒能幸免。留的種也都完了,大家夥讓縣令問京裏要種,趕在過年以後下地種,今年是沒指望了。吃的都是陳糧,尋常交了租,就沒有多少餘糧,家裏多兩張嘴,全家人都得餓肚子。而且生病的人多,天氣不正,我們一個縣,十個老人有九個病得下不來床,不知道是什麽毛病,發燒,流口涎,燒三四天就不行了,還會傳給別人。”
這是疫病。宋虔之看了一眼陸觀,從陸觀的眼神裏看到一絲恐懼,宋虔之正覺得疑惑,聽見陸觀問:“縣令沒有上報?”
“不知道怎麽報。”許三苦着臉,“皇上剛下了罪己诏,這個時候上書,不是找死嗎?只能等,等朝廷的救濟,等李相這些大官兒什麽時候能看到容州。州府衙門讓人封了北上的官道,要銀錢疏通。”
“我還沒到容州城就回來了。”宋虔之思忖片刻,問他:“州府怎麽說?”
“進京了,還沒回。我們縣到處是死人,沒有人管,誰也不敢碰這些日子死的人,看義莊的人都染病死了。有點門路的人都跑了,州府好一些,底下幾個縣,都空了。”許三咬着牙,眼睛裏充盈着霧氣,右手握成了拳。
“周圍的幾個縣和州聽說出什麽事了嗎?”陸觀插了句嘴。
“今年都不好過,斌州雪災,毀了幾座堤壩,抓了不少人去修,都不能等過完年,好多死在壩上的。”
陸觀說:“不趕這個時候修補,開春淩汛,又是一場大難。”
宋虔之擰着眉,只是聽。
入秋之後,至少有四五個州沒糧食過冬,一是天氣惡劣,稻谷小麥都有不同程度的黴爛,這就算了,種也沒留起來,需要朝廷發放,不然明年接着吃不上飯。二是入冬以後的雪災,道路、大壩、橋梁,都有不同程度的毀損,生病的人不在少數,發疫病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地方。三是南方九月的地震,房屋還沒有來得及重建,天氣就冷了,地震的時候又引起水源污染,地形變化,随時有塌方滑坡的危險。住在那些地方的人還沒有辦法搬走,各個州府衙門都把自己的城圍起來,不讓人随意進出。
“你們是怎麽知道其他地方的災害?”宋虔之問。
許三懵了一下。
“好像是別的地方的人來說的,九月之前,容州還好,災情不嚴重。”
“既然已經不允許随意出入,別的地方的人又怎麽進的容州城?”陸觀也聽出來了,順着宋虔之的話又問。
“這……許是圍城的時候,已經有災區的人跑進了容州城……”許三猶豫道。
“你娘生的什麽病?”宋虔之往屋子看了一眼,裏頭咳嗽聲早已靜了。
“不是疫病。”許三忙道。
宋虔之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明天上午我找一位大夫過來給你娘看看病,藥從宋家抓,你們也是幫宋家種地,不會虧待你們。”
許三頓時熱淚盈眶,鼻子通紅,又要磕頭。
“不要跪了,我還有別的事,先走,有什麽難處,去安定侯府找我。”
許三把陸觀和宋虔之一直送出烏衣巷,人已走出很遠,他還在巷口站着,身形魁梧的許三空有一身力氣,到京城以後卻一件差事也沒有謀上。他像一只喪家犬坐在巷口板車上,小孩拿石頭扔他,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只是出神地望着行人稀稀落落的街道。
宋虔之與陸觀從烏衣巷出來,回秘書省去,周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宋虔之喝了口熱茶,感覺活了回來,手邊就是從琵琶園帶回來的出游和打賞的本子,把打賞那本給陸觀查,他自己伏在案上就開始找秦明雪、林疏桐、傅雲穎三人出游的記錄。
陸觀随手翻了翻,顯得心不在焉。
“你說樓江月的陳情書裏,寫沒寫容州的災情?”
宋虔之翻了一頁,頭也沒擡:“我怎麽知道?”
“樓江月這一年多都在京城,他是怎麽知道其他地方的災情,還突發奇想要給皇上寫陳情書?李相認識樓江月,還很欣賞他,李相舉薦樓江月不是偶然。兩人私下就有來往,汪藻國知道不知道?汪藻國給這個住址,會不會是想讓我們查到李相的別院去。”
宋虔之放下了筆。
外面廚娘和書辦好像在說話,聽不真切。
天太冷,堂屋裏燒了火盆,門關着的,昏暗的光線裏,宋虔之的臉色現出一些蒼白。
“汪藻國和樓江月不是一起去的,如果樓江月跟李相私下往來,他一定不會讓汪藻國知道。那個管家說的話很有意思。
“李相門生衆多,十個有九個考生來了京城會先去拜會李相,看能不能攀上點關系。汪藻國只是個編修,一門心思做學問,翰林院什麽也不管,讀死書而已。汪藻國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他是跟着樓江月去過,但是樓江月又不便帶他進去,還是樓江月告訴過他。比如說他要出門,汪藻國問他去哪兒,他随口那麽一答,李相這所別院沒有幾個人知道。管家的意思,汪藻國也是不知道的,便記住了這麽個地方。那那天下午,至少樓江月去李相的別院時,汪藻國和他不在一起。當時汪藻國去了哪兒?”
陸觀:“應該在什麽地方等他,或是就在街上轉悠。”
“我也是這麽想。”宋虔之擡頭看了一眼陸觀,眼神變得微妙。
陸觀警惕起來:“怎麽?”
“查清楚這兩樁案子,陸大人就會真正成我的頂頭上司,壓在我上邊兒。你說我費這麽大的勁給他人作嫁衣裳,好像不怎麽劃算啊。”宋虔之嘴角勾着一絲弧度,笑笑地端詳陸觀。
陸觀:“……”
“可要是不弄明白,皇上真把陸大人的頭砍了,同僚一場,我也于心不忍。你說怎麽謝我吧?”
陸觀拿着那冊子,起身就想出去,腳一頓,又回來,穩如泰山地坐下了。
宋虔之不再逗他,邊看邊勾畫。
寒冬臘月天黑得早,消得小半個時辰,宋虔之差不多看完,朝陸觀說:“林疏桐這兩個月都是和秦禹寧出游,共有五次。傅雲穎一次,跟那個你本家的陸大人,對,二十五個小妾那個。”
陸觀忍無可忍:“你能別把他和我扯在一起嗎?”
宋虔之笑道:“可以。秦明雪就很有意思了,這兩個月裏,她出游七次,都沒有寫是和誰。”
“記漏了吧?”
“除了她以外,沒有人任何一位與人出游的歌舞姬有‘記漏’的情形,再說,若是漏了,索性什麽都不記才對。”
“你是什麽意思?”陸觀看出來,宋虔之已經有想法。
“陸大人猜一猜,秦明雪是跟誰出去了,這冊子上會不寫?”
陸觀呼吸一滞。
宋虔之笑了笑。
“能查宮裏哪些娘娘領了林疏桐服用的養生茶嗎?”陸觀問。
“要查總是有辦法,今晚我要去拜會李相。”
“我同你一起去。”
宋虔之搖搖頭:“李相不會見你。”
“我在外面等你,你進去問,問的什麽,你出來以後願意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
陸觀這話,就是信他了,否則就是他胸有成竹,不靠宋虔之這層身份也能查得出真相。而宋虔之則隐約觸到了這兩樁案子的模糊輪廓,苻明韶還是坐不住了。只是這一次發難,太匆促,疏漏太多,難以撼動李晔元。
宋虔之目光回落到陸觀臉上,陸觀也正在看他,仿佛在思考。
宋虔之臉一紅。
“陸大人看我做什麽?”
陸觀冷笑一聲:“宋大人不看我,豈會知道我在看你。”
“陸大人到底,是友非敵。”這話撥動了宋虔之心中緊繃的一根線,他細細留神着陸觀的臉色,可惜天越來越黑,什麽也看不清。
就在宋虔之起身時,聽見陸觀的聲音在說:“我手裏這本賬上,秦明雪這一個月的打賞就有十顆東海明珠,三百兩黃金,還有南塢海底墓起出來的玉牌。一個歌舞姬,從十一月初到十二月初裏所得打賞,僅這三件,就夠養活幾座城的災民。”
宋虔之聽出來陸觀語氣裏暗暗湧動的憤怒,那幾件東西印證了他的猜想,他心裏不由嘆了口氣。這就是苻明韶不夠周到的地方,他選了陸觀來查,又派來周先,是想這兩個人幫他收拾住。可他忘了,陸觀是個有血有肉有想法的“人”。
昏暗的天色裏,宋虔之注視着陸觀,他的臉與昏暗混為一體,眼眸卻很亮。
“今夜你去見李相,我進宮見皇上。”陸觀心念一改,語氣透出堅決。
這主意不啻是一道驚雷,斜劈到了宋虔之的眼前,強光耀眼之後,卻是短暫的雪盲。
“你瘋了!”宋虔之忍不住說。
“就這麽辦。”陸觀不容拒絕地一錘定音,“吃了飯再去,你想吃什麽?”
宋虔之被陸觀弄得哭笑不得,卻又沒辦法,無論他同不同意,他都沒法阻止陸觀。
“那我今晚不去找李相了。”
“随你,吃什麽?羊雜湯好不好?”
宋虔之:“……走吧走吧,不等周先了?”
“等他騰出手來搗蛋麽?”
宋虔之聽得嘴角不住抽搐,跟着陸觀出去街上吃了東西,陸觀要走,他還想勸兩句,陸觀突然擡起頭,兩人視線一碰,宋虔之回過神來。
陸觀要去找死,跟他有什麽關系?何況他是苻明韶派下來的人,苻明韶不會今夜就叫他死。也不知道當初苻明韶在衢州,這兩人到底是什麽樣的關系,君臣?苻明韶才當上皇帝那一陣,什麽事都要問太後拿主意,端不起“君”的架子才對。朋友?陸觀這麽不會說話的人,當朋友會氣死人的吧?
不過也沒準,興許這悶嘴葫蘆恰好投了苻明韶的趣。
“明天你要不要去容州看看?”陸觀漫不經心地問。
“不去,結案再去。”
“我看你聽許三說的時候,很想去莊子上看看。”陸觀說。
宋虔之笑道:“莊子上的人要安排好,容州的災情也要盡快報給朝廷,但是眼前最要緊的還是陸大人的腦袋。放心罷,有我在,我不會讓皇上有機會砍陸大人的頭。”
陸觀瞳孔微微張大,眉頭一擰。
暮色起,難得清朗的一個夜,長街上千萬盞明燈倏然漸次點亮,似乎是剎那同時綻放的花朵鋪開出去,蕩起萬千閃着光的微塵。
“我是你的仇人。”陸觀說。
“哦。”宋虔之根本沒把陸觀當回事,秘書省算個什麽?沒錢還壓力大,成天替皇帝擦屁股,他早就想換個坑了。初見陸觀那點不服氣已經在這幾日裏完全消解,想想要是跟在陸觀下面當個跑腿,有責任陸觀擔着,他不就能騰出手來,把四月的恩科考了,考不上就還留在秘書省。想到要念書宋虔之既興奮又隐隐心虛,這四年間是荒疏不少,也該找個時候去拜訪李相。
那一刻宋虔之在盤算自己的大好前程。
陸觀卻一直認真地注視着他,宋虔之想得出神,并未在意。
在街頭吃過兩碗羊雜湯,二人各自分開,宋虔之還是去了李相府上,而陸觀持着皇帝的特批往宮裏去。
☆、樓江月(拾伍)
傍晚,苻明韶與皇後在周太後處用晚膳,去皇後的鳳栖宮陪坐了一會。
上月才把出來喜脈的肚子還未顯懷,苻明韶的皇後穿着打扮甚是素淨,她出身不高,總覺周太後不大喜歡她,進宮以後一直很守本分,沒事就在誦經念佛抄書,欲效當年先帝的德懿仁先皇後,本本分分做一位能讓後世稱頌賢良淑德的正宮。
苻明韶與皇後說了幾句,皇後顯得很緊張,話不投機半句多,苻明韶笑握了握她的手,叮囑她好好養胎。
前腳踏出皇後的寝殿,苻明韶臉上那點近乎涼薄的笑意立刻煙消雲散。
“舜欽兄。”
乍然聽得這麽一句,陸觀放下茶,起身要行禮,被苻明韶拉住了手。
“這麽晚進宮,可是案子有什麽進展?”苻明韶将宮人都留在承元殿外,一改平日高高在上的聖駕,他來之前先換了一身便服,穿得一身白,去了冠,僅僅以綠玉簪挽着烏發,面容一如從前,還是俊秀的少年郎模樣。
在陸觀看來,唯獨眼神與從前不同了,苻明韶那一雙黑汪汪的眼珠底下,壓着難言的愁苦,又強打着精神。
陸觀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禀道:“案情尚未水落石出,但已基本浮出水面了。”
“那就好那就好。”苻明韶微微一笑,顴骨帶着微紅,就像曾經與陸觀同窗時那樣坐在了他的旁邊。
“陛下可知道,樓江月寫了一封陳情書要呈上?”
苻明韶微一愣,不動聲色地問:“怎麽?朕知道。”旋即露出痛心,“這也是為什麽朕急召你回來徹查此案。是否如朕所猜測的……”
陸觀有些失神,記憶倏然回到數日前的那個陰沉的雪天,他從衢州快馬加鞭回來,他與苻明韶七年未見,心中本來充滿忐忑,在承元殿外時他曾有過無數設想,直至他推開那扇門。
門外是數九寒冬天寒地凍,門裏那少年人脫去了龍袍,僅僅一身雪白單衣坐在榻上,手裏一卷書,與當年在衢州二人同窗時沒有差別。
苻明韶說,為了讓太後首肯留他在京城,在他的身邊,陸觀必須把這兩樁案子查清,刑部沒辦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