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只要他能查得水落石出,此案必然是牽扯民生的大案,屆時陸觀立下功勞,太後也會無話可說。

一瞬間裏,陸觀心裏轉過無數念頭。最先從腦海浮出的,是眼神閃躲,面色陰郁的太監許州。

陸觀心神定了,眼前的苻明韶鬓邊還帶着一些濕潤,天氣很冷,自然不是出汗,他來見他之前,才剛梳洗過。這發式、服飾,随性疏懶毫不設防的形态,俱是安排好的。

“是與李相有關。”

苻明韶眼底掠過一絲欣喜,卻無半分意外。

“陳情書找到了嗎?”苻明韶問。

“還沒有。”

苻明韶臉色一沉:“一定要找到,這是重要的證物,樓江月為民暢言,這樣的人悄無聲息地死了,會讓天下心系百姓的志士寒心。”

陸觀接着說:“通過汪藻國查到了李相有一處隐蔽的別院,樓江月遇害的前一天下午與李相相約在別院見面。”

“樓江月認識李相?”苻明韶面上現出驚訝,眉頭皺了起來,“李相從未提過,朕也是第一次聽說。今年上賀詞的名單上,還有不少才華出衆的文豪,選中樓江月,正是看他來自民間,與朝臣都無牽扯。”

苻明韶嘆了口氣,肩背略佝偻起來,顯得有些失望。

“朕想聽實話。”

陸觀的心思卻已經飄到了別處。被打發出京城的皇子,苻明韶是從不受寵的一個,母家也不顯赫,不出意外也就是在衢州将來做個閑散王爺。即使有什麽變動,也輪不到他這個不起眼的皇子。苻明韶的機會來得太突然,就像晴天裏一道霹靂,所有人都懵了,包括苻明韶的老師。

陸觀則不同,他打心眼裏為苻明韶高興。兩人一起學習,苻明韶是一個有仁心,也看過民間疾苦的皇子,除了性子稍微軟弱一些,那也是因為自小就不受先帝疼愛,母妃又走得早,小小少年磕磕絆絆地長大,吃過的苦總會在他的性格裏留下印記。

于是,當苻明韶言辭閃爍地提及周皇後提出的一個條件是要讓陸觀以罪人之身留在衢州,陸觀沒有任何不甘心。那半年中陸觀确實為苻明韶獻計,為他掃除障礙,拉攏世家,做得太招搖,這下場是他早就想過的。

那年陸觀十八,苻明韶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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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鬧春的鳥兒叽喳聲裏醒來的那個早晨,陸觀将被子扯過去,翻了個身。

“兄不去送你了,一路珍重。”

直至聽見關門的聲音,陸觀才從榻上坐起,昨夜和衣而眠,兩個少年談國事談抱負直至五更才稍閉了閉眼。這樣徹夜的長談不是第一次,陸觀卻知道是最後一次,他趴在窗戶上,臉頰新鮮的刺印挨上木框有些疼,他略一皺眉,手搭在窗上,正要發力,突然整個人縮進了被子。

苻明韶在院子裏站了一會,走了。

“舜欽?”

陸觀回過神,淡道:“即便樓江月去過李相的別院,他自己并不在,樓江月又是被人直接殺死在迎春園的,兇器和兇手都未找到,這一點單薄的聯系,很難給李相定罪。”

苻明韶心煩地閉了閉眼。

“那天下午樓江月不是去見過了李晔元嗎?回來就有人去殺樓江月,會不會李相知道了有那封陳情書,怕樓江月在陳情書裏參他……”

陸觀提醒道:“樓江月不是官員,沒有資格參李相的本。”

“陳情書能找到嗎?或許,李相的別院,找過了嗎?”苻明韶思忖着說。

“只能暗中去找。”

苻明韶下了指示:“讓周先去找,想辦法讓宋虔之一起去。”

這就是要把宋虔之一起扯進來,單獨把陸觀撇得幹幹淨淨。陸觀似乎有話要說。

苻明韶卻在想心事,沒有留意,問陸觀是否還有事要禀。

“此案要是牽扯到宮裏,查不查?”

苻明韶道:“查。秘書省不是刑部,并不過堂,只有主審與陪審知道此案內情,朕把你放在這個位子,就是要做朕的眼睛。現在你也有特批,有什麽消息,随時進宮禀報。你不用顧忌周先,任何事情都可以交給他去做,他絕對可信。但若牽扯到太後,就要瞞着宋虔之。”

陸觀皺了皺眉。

“朕想用宋虔之,他辦事很有一套,也為朕立了不少功。只是他畢竟是周家的血脈。”苻明韶仍有些忌憚,嘆了口氣,“周太傅已去世多年,朕還是常常想起他的諄諄教誨,勤政愛民之訓,朕從不敢忘。只是朕不過是沒有牙齒爪子的老虎,放不開手去。”他眼神複雜地望着陸觀,再度拉住他的手。

苻明韶的手溫暖幹淨,掌心一點汗也沒有。

“舜欽兄可怪朕?”

“陛下何出此言?”

苻明韶無奈道:“當年也是迫于太後權威,朕實在無法……”

陸觀即刻打斷他,一臉惶恐:“陛下言重,臣心甘情願,只要陛下以萬民為念,不忘當年在德義堂所學所願,臣自當甘為陛下手中的利劍,披肝糜胃在所不惜。”

“那倒不必。”苻明韶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輕拍了拍陸觀的手背,問他:“你走之前,衢州可還好?”

“這是臣夤夜進宮求見皇上的第二件事。”

陸觀将在烏衣巷聽那許三說的民情陳了一遍,只說是進京來時,一路所見,确實民不聊生,多地災情嚴重。容州及其附近幾個城鎮疫情刻不容緩,請求苻明韶派出醫術高明的大夫去當地控制疫情。

“有此事?”苻明韶頓時震怒,“容州知府并未上奏此事,朕對瘟疫一事全不知情。明日早朝後朕就留下戶部尚書和李相一并問明此事,這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可惡至極!”

“砰”的一聲茶碗被苻明韶拂袖掃落在地,他急促呼吸,站起身,來回踱步,高聲叫來太監,改主意讓孫秀立刻去請李相,現在就進宮。

出宮之後,陸觀馬不停蹄趕到李相府邸,在門外等了快半個時辰,宮裏仍未來人宣李相入宮,反而等到從李晔元家中拜訪出來的宋虔之。

宋虔之遠遠看見陸觀,左顧右盼,走到他的面前來,笑着問牽着馬繩斜立在陰暗巷口的陸觀:“陸大人不是來接我的吧?”

“不是,辦完事你就先回去,我還有點事。”

陸觀鐵青着臉,一看心情就不好。

“皇上訓你了?”宋虔之站到他的旁邊,将身子隐在陰影中,也望着李相府門口。

夜涼如水,無星無月,唯相府門上那兩盞燈投落下的微弱白光。

陸觀不答,靜靜的站着。

宋虔之在陸觀旁邊等,陸觀奇怪地看他一眼,問:“宋大人不是在等我吧?”

宋虔之笑着說:“不是啊,不想現在回去,在這兒站會兒,你等你的,我站我的。”

莫名其妙。陸觀心道,便不去理他,緊緊盯着李相的大門。

今夜陸觀進宮本想直截了當地問明這一切是不是苻明韶設下的一個套,就是要利用這件命案把李相從高位上套下來,若他的猜想屬實,那麽苻明韶便是在利用他。陸觀并不介意被他利用,許多年前,陸觀就已經知道,朝政鬥争只有陣營立場,沒有對錯,只是苻明韶完全可以對他坦言相告,就像在衢州時一樣。

随着時間流逝,眼前嬌生慣養的小侯爺哈氣搓手跺腳的小動作越來越讓人難以忽視。

“你到底杵在這裏幹什麽?”陸觀忍不住問。

“站一會兒啊。”

陸觀翻身上馬,宋虔之立馬攔到了馬前。

陸觀:“……”

“我請你喝酒,去章靜居怎麽樣?”

“不去。”

“章靜居不行嗎?宜春苑,朱骨樓都行啊。”宋虔之站在馬畔,手拽着陸觀的馬缰,一臉的“我就是賴皮你能把我怎麽樣”的表情。

陸觀被他的行事風格徹底打敗,頭痛地拽了他一把,将他扯上馬背。身後多了一個人,宋虔之還将手環過來虛環着他的腰,陸觀整個身軀都僵硬了。

“走啊陸大人,認得路嗎?先掉個頭,這條路走到底,再往東……”

陸觀幾乎是被宋虔之拉拉扯扯拽進的章靜居,宋虔之熟門熟路點了個琵琶娘在外面彈,姑娘來了兩撥,他都沒看上。

“你到底想做什麽?”陸觀想回去了。

“跟陸大人彙報啊。”宋虔之壓低聲音,湊近些許。

剛喝過酒的面色和嘴唇都顯得紅潤,陸觀心不在焉地移開目光,聽見宋虔之低聲說:“李相那日不是被兵部絆住了,是他一念之間,突然決定不去見樓江月。他運氣也真好,這下要怎麽把李相拉下馬倒是難辦了,他只要推說一句不知道,就什麽都能撇清。皇上這次的局設得太爛了,你說,怎麽給他揩屁股,我是沒主意了。”

陸觀一口酒噴了出來。

“……”宋虔之閃得快,袍子上仍沾了點,他眉頭一皺,心想算了,沒和陸觀計較。

陸觀神色好氣又好笑。

“這種事你就這麽跟我說?”

宋虔之無辜道:“那我要怎麽跟你說?焚香沐浴,齋戒三日?”

“這是章靜居,人來人往……”陸觀陰沉着臉,抓住宋虔之的領子,把人拽得近些,宋虔之癟着嘴,他已經喝了快一壺酒,眼睛裏仿佛有水霧。

陸觀突然腦子空白了一下。

“我說話這麽小聲,誰能聽得見啊?”宋虔之忍不住掙了一下,坐回去,大聲地叫道。

屏風後,琵琶娘的聲音答:“奴家能聽見,先前二位嘀咕的,奴家可沒聽見。”

陸觀:“……”

宋虔之得意地揚起眉毛:你看。

兩壺酒喝完,陸觀猶自不夠,他沒怎麽說話,一杯接一杯在喝酒。

宋虔之邊聽琵琶邊跟着唱了幾句,他嗓音清澈,唱起來跟女人纏綿的情意不同,別有一股味道,讓陸觀心裏的郁結纾解了些。

今夜苻明韶顯然是沒有召見李相,叫太監去請李相進宮,包括那一巴掌的震怒,都不過是做做樣子。陸觀既煩躁又茫然,他進京的所有信念,都只是憑着當年那一腔熱血,以為到了時候報效朝廷,為大楚百姓做點事。

苻明韶就是那個把百姓疾苦放在心裏的皇帝,但他需要一個忠于他的朝廷,否則養着一群欺上瞞下的蛀蠹,永遠不可能讓苻明韶一展抱負。他願意做苻明韶手裏的這把刀劍,哪怕将來史官不會寫他一筆好話,只會将他寫成是玩弄權術陰謀的小人。

可就在今晚,陸觀突然意識到,苻明韶也許已經不是當年在衢州那個唯唯諾諾空有一腔愛民心願的皇子。

纏綿缱绻的琵琶曲中,宋虔之笑着問:“陸大人怎麽還不成親?我認識不少名門閨秀,改天給陸大人介紹兩個。”

陸觀沉默地看着宋虔之。

“要娶自己去娶。”陸觀沒好氣地說。

“我才不成親。”宋虔之扭過頭去,側臉看着很是惆悵。

不該去管他。陸觀心道。

“為什麽?”

聽見陸觀的問話,宋虔之略帶天真地眨了眨眼,對着四折的美人屏風,仿佛能看穿畫上的國色,正正望見屏風後玉指纖纖的琵琶娘。他捉起杯來淺淺抿了一口,說:“聲色過眼雲煙,娶了妻,又不能好好寵着她,豈不是造孽?”

陸觀眉頭一蹙,想到李相別院旁邊那所宅子。

“世上舉案齊眉的夫婦多的是,你這話未免以偏概全。”

“不,我這人脾氣不好,要我照顧別人……”宋虔之笑着搖搖頭,“肯定一塌糊塗。”

“你不是常去那些風月場所嗎?”

“美人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就說此刻,外面冰天雪地,凍得人縮手縮腳,咱們在這裏躲着喝喝小酒聽聽小曲,什麽也不必想,哪用做什麽?就是待着也很舒坦。但要是娶回家,一天到晚念叨,你不煩?還得生孩子延續香火,生了你得養吧?小東西總有不聽話的時候,一不留神就養成個讨債鬼,豈不自尋煩惱?”

“走了。”陸觀起身去抓宋虔之的胳膊,在他耳邊沉聲說,“知道你沒醉,起來,我送你回去。”

宋虔之雖是沒醉,盤膝坐得太久,腳卻軟,往下滑了一下,手忙腳亂抱了一把陸觀的腰,不留神把陸觀的褲子拽了下來,霎時風吹XX好乘涼。

陸觀面紅耳赤:“…………………………”

“對不住對不住。”宋虔之連忙道歉,再不裝瘋,站好給陸觀提褲子,被陸觀一巴掌把手拍開,痛得他嗷嗷的叫,陸觀下手也太重。

章靜居外,陸觀讓宋虔之上馬,已恢複生人勿近那樣,宋虔之握住馬缰,那馬往他身上蹭,宋虔之欣喜道:“你這馬喜歡我。”

“是個人它都這樣。”

“陸大人住在哪兒?”

“住在城裏。”

見陸觀不想說,宋虔之就不纏他了,只是讓陸觀先不騎馬,邊走邊同他說話。

“李相今夜咳得厲害,我說回頭讓何太醫過兩天去瞧瞧他。六十好幾的人,今日見他,覺得比上一次見,頭發又白了不少,和我聊了會戲曲,聽着有急流勇退的意思。要是陸大人在皇上面前能說得上話,不如幫李相說幾句。”

“百姓日子這麽苦,身為首輔,操心是分內之事。”陸觀冷道。

“百姓日子這麽苦,身為皇上,操心也是分內之事。”宋虔之嘴角勾了勾。

那一眼看過來,陸觀心念一動,知道今晚他在李相門外等什麽,宋虔之已經猜到了,是以才有這一說。也許,宋虔之已經猜到苻明韶調他回來查這兩樁牽扯到宮裏的案子是為什麽,這幾句無疑是在為李晔元說話。

而宋虔之會在陸觀面前為李晔元說話,又說出這句近乎犯上的話,那就是他連陸觀的所作所為也推測到了。

“快說,住在哪兒?帶我去看看。”宋虔之一派了無心事的樣,他長得又極具欺騙性,陸觀差一點就帶他去參觀自己的陋室了。

“早點回家休息,你娘不是還病着嗎?元宵節我在家中備一席薄酒,請你吃酒。”說完陸觀就上了馬,也不送宋虔之,消失在人群中。

“陸大人您這言而無信,不是說送我嗎?!”

宋虔之長出一口氣,把手揣在袖子裏,臉上笑意褪去。

陸觀連他娘的病都知道,他的感覺是對的,苻明韶要對付周家了。不過陸觀還不用放在心上,脾氣太直,心腸又軟,苻明韶把這樣的人放在秘書省這挨千刀的位置上,是不會用人。

宋虔之心想,不知道他娘今晚藥吃了沒有,這麽冷的天,明天讓人去商會問問,買點上好的皮料給他娘做兩身新的。

夜晚的風冷得往骨頭裏鑽,宋虔之累了一整日,松懈下來,腦袋一片空白。

遠遠見到侯府大門敞開,不少車馬就停在門外,還有人剛下車,是宋虔之的三叔,平日少有來往,來京城一趟坐車要四五日,他帶的人正在從車上往下搬行李,像是還有不少年貨,竟還有整只腌得黃澄澄的乳豬。

這架勢有點像是來他家過年的,京城現在不是不許人任意進出嗎?

作者有話要說: 媽耶太冷啦,注意保暖哦麽麽噠,都要凍石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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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一個地方

☆、容州之困(壹)

“虔之啊,回來了?”

“三叔。”宋虔之笑着走了過去。

宋家三叔使勁拍拍他的肩,大大咧咧說:“你爹來信讓我們來過年,還好有你的印信,否則要進城真是太難了。還是虔之有出息,做大官,比你爹強。”

他身後步出一個青年,向宋虔之行了個禮。

宋虔之已有些認不出來是誰。

“大人好。”那人生得很俊,笑起來便讓人覺得親切。

“程陽兄,別來無恙。”宋虔之大方上去與宋程陽招呼,宋家所有親戚中,唯獨這一位堂哥他稍親近些。

只見宋程陽身高有八尺餘,黑發如墨,柳葉眉濃黑,鼻子嘴唇俱是溫潤,頗有謙謙君子的風度。

宋家三叔摸着自己的肚腩,一手去搭宋虔之的肩,推着他往裏走。

卧房中亮着燈,宋虔之在院子裏站了會,他才去看過他娘,周婉心早早吃了藥睡下,看上去卻不大好。

宋虔之一手按着眉心揉散開去,走進屋,看見拜月跪在榻上挂香囊,将他用舊的那個摘了下來,挂上新的。

瞻星正将熏籠上的衣服收起來。

二女都沒起身,問了宋虔之一聲,便各自忙手裏的事。

宋虔之走過去,一屁股坐在桌後椅子裏,兩手交疊在身前,垂下頭。

片刻後,屋內一聲巨響。

瞻星“哎”了一聲,手忙腳亂收起撒在坐榻上的衣服,撈開珠簾走出,見到一地狼藉,宋虔之把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都推到了地上,一只手微微發抖地撐着額。

未及出聲問,又看見宋虔之起身,手忙腳亂地抽出背後格子上的小屜,一個一個翻找,終于掏出一個小木盒子,打開,裏面是一方印章。

拜月也走了過來,眼神與瞻星一碰,朝門邊走去,把院子裏的下人都遣散,打了盆水回來擦地。

“別擦了,明天叫下人來弄,仔細髒了你的手。”宋虔之語氣帶着說不出的疲憊。

“快收拾完了才叫人家別擦了。”瞻星抱怨道。

宋虔之屈起的食指抵着眉心,重重嘆了口氣,嘴角彎起無可奈何的笑,擡眼看瞻星,她正兩手把硯臺捧着,仔細檢查摔壞了沒有,一臉痛心。

“壞了沒有?”那股怒意過去以後,私章找出來,宋虔之突然反應過來,這方硯是祖父遺物,無價之寶,拿着錢也沒處買去,登時有點後悔。

“沒有,好着呢。”瞻星笑眯眯地說,“少爺這是怎麽啦,誰不長眼惹得少爺不高興,我去幫少爺教訓教訓他,是不是那個新上任的陸大人?”

“你又知道?”宋虔之哭笑不得,“沒事,現成的荷包有沒有,給我一個,裝我的私章。”在秘書省上任以後,宋虔之已很少用私章,但他身份特殊,為官的沒有人不忌憚秘書省,沒有想到那天他爹讓他寫給各個叔伯的拜帖讓他們進京,這事他現在不可能去辦,沒有那功夫。現在三叔進城,拿的居然是蓋有他的私印的文書,且宋家三叔所住的地方趕過來少說要五六日,也就是說,他爹跟他打商量之前,已經用過了他的印去通知人。

還在宋虔之跟前裝腔作勢鼻孔插大蔥。

這給宋虔之提了個醒,印不能放在家裏,安定侯要拿,誰能不讓他拿。

也是好笑,在自己家裏,要防着自己親爹,甚于防賊。

這一通火發出來,宋虔之覺得好多了,帳子裏新換的香囊确有寧神功效,大概是一連數日操勞,精神疲累,上床宋虔之便睡着了,一夜無夢地睡到第二天大上午。

吃過飯宋虔之去他爹住的院子,都說他不在,宋虔之找丫鬟問了,方得知他昨夜陪着三叔吃完酒就出了門。

宋虔之臉色陰沉下來,一言不發地離家去秘書省。

秘書省裏,周先包袱都收拾好了,跟陸觀在那兒坐着喝茶,一見到宋虔之,立馬站了起來。

“幹什麽?你們倆辭官不幹啦?”

陸觀:“……”

周先笑了起來:“那不能,我舍得,陸大人可舍不得。宋大人快收拾一下,現在出發去容州一趟。”

宋虔之微微張着嘴,莫名其妙:“好幾天呢!查案呢!你們倆想啥呢?!”尤其是陸觀,腦袋還要不要了。

陸觀氣定神閑地看着他,擦了擦才吃過點心的手。

“樓江月跟秦明雪都是容州的人,皇上要派太醫去容州,正好一路過去。到容州一打聽,秦明雪與樓江月什麽關系,不就一清二楚了。跑一趟值得。”

宋虔之皺着眉。他要是孑然一身也就罷了,唯獨放不下他母親。

“早點出發,騎快馬,來回也就是五天。”陸觀道,“皇上給容州知府下了一道開倉放糧的旨,趕在過年以前,容州百姓就能吃上飯,起碼安然度過這個冬天。”

聽到這話,宋虔之不再猶豫,去後堂他常常歇午覺的房間收拾幾件衣服,從秘書省挑了一個人去家中報信,和周先一人挑了一匹馬,陸觀騎他自己那匹,三人即刻就上路。

樓江月一案以來,京城守得很嚴,許出不許進,出城的盤查不嚴,且宋虔之成天在京城裏都是橫着走,校尉略略驗了一眼文書就把人放了出去。

天寒路滑,過午之後開始下雪,宋虔之裹着黑色披風,陸觀與周先一左一右随在他的身後。

陸觀眼孔中倒映出前方被雪風抛起的披風,那披風瘋狂翻卷飄飛,像會在這天地一片白茫中消遁無蹤。

三人從早到晚一頓疾馳,是夜已在離京百二十裏外的驿站,驿站的馬還不如秘書省的馬,宋虔之讓人牽馬去喂,打發驿站裏的人跑腿去城裏買點吃的。

驿丞親自來問秘書省的大人們還有什麽需用。

宋虔之看着精神不好,狂打一串噴嚏,陸觀讓驿丞去請大夫,弄點老姜。大夫來了以後,得知果然是宋虔之染上風寒。

陸觀蹲在廊庑下煽風點火地炖了一小鍋姜湯,端進去時,見宋虔之像只老母雞地裹着兩床被子坐在榻上,擡眼剛看來,就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陸觀忍不住嘴角彎了彎。

宋虔之喝湯時瞪了他一眼,一口又甜又辣的老姜湯喝下去,暖意自胃舒散出來,浸透四肢百骸,周身冒汗。

“晚飯還沒買回來?”宋虔之粗聲粗氣地問,鼻子皺着,不太高興,“我又不是坐月子,你放這麽多紅糖做什麽?”

“驿丞拍你馬屁,硬給的。”

二人相對沉默了下來。宋虔之在想,這麽冰天雪地,姜自然是好物,紅糖更是珍貴,用得好就可救人一命,這才剛離開京城沒多遠,路上已見餓死凍死不少人。還不知道容州是個什麽樣子。

“我們三個倒是上路了,太醫什麽時候到?”宋虔之燒得腦子裏像塞了一大團棉花,強撐着滾燙的眼皮,紅紅的眼角中那眼珠沁了水一般濕潤光亮地看着陸觀。

陸觀急促吸了一下氣,伸手去摸宋虔之的頭。

宋虔之往後縮了一下,又停下來,讓他摸了。

“怎麽也要三天,有人護送他。”

宋虔之這時才反應過來上當了,怎麽可能五天就回,要等人,要跟容州州府打交道,這不是一道旨下去就完事,得親眼看着州府把該做的事情做了。

少說也要十天才能來回。

“你……”

“待會晚飯回來,吃了就睡,明天早起趕路,別讓災民等你。”

宋虔之險些把碗一摔不幹了,現在回京也就是一天功夫就能回家,卻聽到陸觀說:“樓江月的案子沒什麽好查的了,皇上給李相設套,死活想把這兩樁命案扯到李相的頭上。”

宋虔之心中一驚,卻不知道為什麽陸觀跟他說這個。

“但是他扯不上李相。陳情書這證物太單薄,就算讓周先找出來,也沒什麽用。汪藻國是人證,證言前後矛盾,疏漏頗多。查到宮裏多半會扯出毒死林疏桐的毒|藥來自宮中某位後妃,秦明雪得到的賞賜都是禦賜之物,她是皇上的人。林疏桐架子上的書我翻過了,昨夜逐條對過,她憑那幾本書做不同的符號為李相傳遞信息。秦禹寧太打眼了,雖然沒有直接寫明林疏桐出游是去見李相,見秦禹寧在皇上眼裏那就是見的李相。皇上對故太子在時的老臣都很提防,他誰也不相信,我算栽了。”

宋虔之越聽越心驚,這些他雖然都知道,但陸觀從未将心中所想吐露半分,他不知道陸觀心中竟也洞若觀火。

“你……說的什麽?”宋虔之一頭冷汗地問,背上已前完全被汗沾濕。強自按捺下震驚的心緒,宋虔之問,“這就後悔進京了?”

陸觀笑了笑。

從第一面起,宋虔之就沒見過陸觀真心實意地笑。

這一時陸觀笑起來,臉上的疤也柔和下來,剛毅堅硬的輪廓中,透出來一絲溫情。

宋虔之眉峰略蹙。

“不後悔。”陸觀眼神中仿佛有某種意味,繼而心不在焉地說,“反正要死,我想為容州百姓做這一件事,少不得要拉宋大人下水。”

陸觀收聲,雪聲斷斷續續在屋頂響起。

他靜靜注視着宋虔之,“對不住了。”

宋虔之剛要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周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在哪兒開飯?還是在下面用?宋大人一起吃還是在房裏吃?”

飯後宋虔之昏昏沉沉,麻溜爬床睡覺。

院子裏周先在打拳,完事後脫去武袍,赤着上身,一身健壯肌肉,從天井中打接近凍冰的冷水自肩頭往下潑。

樹影斑駁落在周先的肩上,他肌肉鼓漲的上臂刺着一只黑色麒麟,遠古神獸怒張雙目,透出的卻非兇狠,而是肅穆莊嚴。

周先用幹布擦拭肌肉,重新紮上武袍,回房。瞥見宋虔之房間裏燈亮着,陸觀進去就沒出來,想必是要徹夜照顧那嬌氣孱弱的小侯爺了。

雪落無聲,天剛有些蒙蒙亮,陸觀翻身坐起,把宋虔之從被子裏撈起來,給他穿戴,他從未服侍過別人穿衣,動作很慢,越慢越急,幾次把宋虔之扣子扣錯,歪歪扭扭,慘不忍睹。

到吃早飯時,宋虔之才清醒過來。

驿館裏沒什麽好吃的,粗糧粥,窩窩頭。宋虔之從未吃過窩頭,險些噎着,米粥裏放了少許糖,熬得很清,勉強能将窩頭送下去。

宋虔之不知道,這點粗糧夠驿館中上下五六人吃兩三天的。

這一日馬速放得慢,宋虔之也不似前一日往前沖了,他頭痛得很,勉強騎在馬上。傍晚時才趕了五十裏路,只得歇下。

晚上喝過姜湯,宋虔之出了一身汗,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他迷迷糊糊記得昨夜照顧自己的是陸觀,把碗遞過去,跟陸觀說:“謝陸兄照顧,今晚你還是回房睡,免得我鬧得你睡不好。”

陸觀不理他,把碗拿出去,端進來夥食,跟宋虔之分着吃了。

收拾停當以後,陸觀照樣來宋虔之的房中,與他同榻而眠。

昨夜宋虔之是病得不清醒,上床就睡着了,今晚他卻耳聰目明,連窗外細雪簌簌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仿佛雪片是落在他的腦門上,一片接着一片。

陸觀上了床就睡覺,這時已呼吸沉穩,平躺着一動不動。

宋虔之從未與人同床睡過,逛青樓也是聽聽曲喝喝酒,從不過夜。這時心中說不出的別扭尴尬,側轉頭,偏偏窗紙十分薄,讓廊庑下微弱的燈光照進來,投落于陸觀的臉上。

一切都朦朦胧胧。

陸觀側臉英俊無比,罪人那塊疤不在這一側,他整個面容充滿男人雄壯的氣息,一手搭在腹部。宋虔之虛虛比劃着擡起頭看了一看,陸觀的手比他大多了。

陸觀鼻子稍微一皺。

宋虔之立馬躺下,死死閉眼,脖子裏出了一層汗,待沒聽見任何聲音,才睜開一只眼去看,松了口氣。

陸觀仍然沉沉睡着。

宋虔之眼睜睜望着屋檐。

驿館冷得要死,他膝蓋已凍得沒有知覺,兩只腳在被子裏互相搓來搓去試圖取暖,沒卵用。

半夜裏宋虔之醒來一次,天還沒亮,他身上也不冷,突然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陸觀那床被子蓋到了他身上,他們兩人同蓋着兩床被子,被子疊在一起,而他兩手抱着陸觀的腰,下巴颏還抵在陸觀肩前。

“………………………………”宋虔之輕手輕腳試圖把手縮回來,他的兩條腿夾着陸觀的一條腿。

陸觀身上十分溫暖,就像一個火爐。

而宋虔之剛剛睜開的眼睛周圍已能體會這雪夜陋室的寒冷,他脖子不住往被子裏縮,一番天人交戰,宋虔之正想把手腳悄悄挪回來。

陸觀另一只手抱過來,将他整個人都按在了懷中。

這下兩人徹底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宋虔之風中淩亂地胡思亂想着,決定就這樣抱着睡吧,只要他早上比陸觀後醒來就行了。閉上眼卻好半晌沒法睡着,鼻腔裏随陸觀一呼一吸,時不時感受到那灼熱的男子氣息。

且陸觀不知道在夢裏幹什麽,睡得胯|下頂起老高,兩人面朝着面,宋虔之的小兄弟經受不住這種非常理性的撩撥,不一會兒,兩人就都硬着貼在一起。

無論如何,宋虔之都睡不舒服,又沒有那麽大力氣推開陸觀。

諸般糾結之下,宋虔之睡着了,滿腦子都是:明天早上怎麽見人。

“醒了?”宋虔之睜眼時就聽到陸觀問話,見到陸觀已經穿戴整齊站在床邊,把衣服兜頭扔了過來。

宋虔之忙把衣服扯下來。

“快穿好,下來吃飯,今天該到了,我已經吃過了,去鎮上買點東西。”

宋虔之擔憂道:“買什麽?能買得到嗎?”

陸觀看了看他。

微弱晨光之中,陸觀只穿一件方便行動的布袍,墨藍顏色,腰間纏兩圈黑色布帶。

宋虔之眨了眨惺忪睡眼,只覺得陸觀大腿健壯,臀肉結實,又想到昨夜與這火熱身軀貼在一處的滋味。

“想什麽?”陸觀奇怪地皺眉看他,宋虔之臉紅得跟要滴下血來,只是他本來膚色白皙,看得陸觀喉頭略微一動,強令自己移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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