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給點錢。”

“啊……要多少?”

“二十兩吧,有沒有?沒有我去找周先。”陸觀定了定神,上來摸宋虔之的額頭。

宋虔之神色怪異地往回縮,別扭道:“不燙了。”

陸觀不管宋虔之躲避,快速将手貼着他的脖頸一試,抽身站起。

“總算退燒了,不然到容州,你也成了災民,這趟我們一共才三個人。”陸觀道,“你身體底子太差,等回去教你幾套拳。”

“我不學,你那套野路子自己練吧。”宋虔之嘲道。

教過宋虔之的師父那都是帶過太子的,他武功是不弱,只是疏懶,進了秘書省以後更是一門心思放在鑽營權謀算計。

“好吃懶做。”陸觀評道,讓宋虔之自己下去吃飯,自己去包袱裏翻出銀子,拿了就走。

☆、容州之困(貳)

不到傍晚,容州城已近在眼前,宋虔之喘着氣,立于馬上,使勁一勒缰繩。

“這就去?”

周先壓低鬥笠,揚聲道:“要不要我先去為大人們開道?”

“走罷,早一刻進城,早一刻幫得上忙。”言畢,陸觀猛一拍馬臀,一馬當先地沖射出去。

容州城下城門緊閉,周先上去一陣狂擂,竟沒有人出來,城牆上列開的十數人,顯然有人從城牆上看見了他們,兵士無一人動彈。

簡直莫名其妙。宋虔之走出城下,一只手遮在眉檐,往上看,繼而大吼道:“開門,開城門,我們是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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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上一個士兵動了。

宋虔之風寒剛愈,身體虛弱,夜以繼日策馬狂奔,體力已瀕臨極限,等着進城喝口水歇一歇。到地方了竟不讓進,險些肺也氣炸。

“聖旨呢?”

陸觀聽到宋虔之問話,把聖旨從懷裏掏出來,正要到城下去喊話,城門終于開了。

匆忙跑出來個城門尉,身上皮甲尚且沒有穿戴整齊。

“你們都在幹什麽?!”宋虔之常年審問的都是京中大員,一喝之下,威勢迫人。

城門尉連滾帶爬地跑到宋虔之跟前,見到宋虔之氣度非凡,說一口标準官話,又見到他身邊身形異常高大那人手中握着一卷黃絹,料想便是聖旨,滿眼驚懼,忙不疊單膝一跪,禀報道:“不知道欽差大人到來,屬下失職,屬下失職……”

宋虔之揮手:“別說了,走走走,進去,你們州府大人現在何處?”

“沈大人去施粥了,不在衙門裏。”

一行三人随着那城門尉,直接到州府衙門等。整座容州城寬可容納六架馬車通行的主道上沒什麽人,偶爾有人出現,俱是将身上棉襖裹緊,埋頭躬身朝前快步行走。

家家商鋪都閉着門,騎馬經過的兩條主街上,唯獨有一間名為杏林春的藥堂開門,風吹動藥堂門外挂着的布幡,天色陰沉,門外排起長龍。

隊伍裏什麽人都有,老人小孩,病得脫形的壯漢,個個臉色灰敗,眼神渙散,馬蹄從身邊踏過也殊無反應。

州府衙門裏空無一人,三人被帶到後衙東側接待朝廷欽差的小樓,城門尉去吩咐,搜羅出幾個下人來伺候。小樓裏雖平日不住人,天天有人打掃,還是幹淨。只是被褥要換過,桌上的擺件、木架上的毛巾、筆墨紙硯等物都要現辦。

一個主事的人都沒有,丫鬟聽從城門尉的吩咐,端上茶來,就在外面伺候。

城門尉有事在身,不能多待,告罪即去。

這一等等到亥初,宋虔之盤膝坐在榻上,手托着矮桌已在瞌睡,身上披着一件陸觀帶來換洗的大袍子。

外面丫鬟小厮說話聲傳來。

有人在叫:“老爺回來了。”

宋虔之頭猛一點,清醒過來,下地穿鞋,周先一直守在門口,懷中抱着一柄長劍,俨然是個威風凜凜的門神。

陸觀叫住宋虔之。

宋虔之:“?”

陸觀将他歪七豎八睡得淩亂的錦袍理得熨帖,走出門去。宋虔之連忙随在他身後,跟着出去。

空蕩蕩的州府衙門,一個三四十歲,身形瘦削,面部清癯,膚色黝黑的男人走來,身邊跟着衙門中主簿一名、書辦一名,尚且有個小厮,打着燈籠在前照路。

“沈大人。”

聽這一聲,沈玉書停下腳,循聲望去。

“欽差?”沈玉書已聽城門尉報過,眉一擰,略朝大步走來的陸觀拱手,接着說,“可有朝廷的文書?”

沈玉書一面驗看文書,一面擡眼打量陸觀,眼神從他身上滑過去,掃過周先,最後定在宋虔之的臉上,視線登時頓住了。這少年人生得足可叫人眼前一亮,可太年輕了,五官漂亮精致,一看便知是嬌生慣養着長大的。

連日來容州發生的一系列變故,令沈玉書不得不小心謹慎。

“這位是?”沈玉書向陸觀發問,眼睛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走上來,将官印、私印都給沈玉書看過。換成平日少不得要揶揄這州府幾句,可惜路上病了兩三日,沒力氣與他計較。

宋虔之笑道:“秘書省少監,宋虔之,陪同我們秘書監大人來宣旨,沈大人打算在哪兒接旨?”

沈玉書神色一凜。

“三位欽差稍等,我這就命人打掃正衙。”沈玉書連聲吩咐人去打掃,還要焚香,自己先入後衙換衣服。

“州府大人,給點吃的吧?”

陸觀沒柰何看了宋虔之一眼。

“啊,是,招待不周了,欽差回去上坐,我這就讓人去準備飯菜。怎麽能讓三位大人餓着,王青山,快,快去叫廚房把風雞風鴨取出來做,蒸一籠白米飯。”

回房後,陸觀的臉色不大好看。

“總要吃飽了再做事,災民沒得吃,我們也不吃,誰來赈災?”宋虔之揣着手說,拿起茶杯一看,沒水,拎起茶壺一晃也沒有。

周先眼明心亮地拿了茶壺出去叫人加水。

“希望太醫能快點來,咱們三個頂什麽用,盯着沈玉書把糧放出去也就是了。”宋虔之吸了吸鼻子,一副病鬼的頹靡樣。

沈玉書換好衣服讓人來通傳,宋虔之便跟着陸觀去給沈玉書宣旨,那州府正衙以內冷冷清清,像是許久無人過堂。

沈玉書聽完旨,眉頭就皺了起來,接過聖旨去,嘆了口氣。

“陸大人,不是我不願意開倉,實在倉中無糧。”

陸觀:“上個月底京城的旨,從衢州開滁奚倉運糧五十萬石到容州,是沈大人驗收入的倉,怎麽就沒糧了?”

沈玉書擡頭看了衆人一眼,手向外一伸,道:“邊吃邊說,欽差們都餓了吧?”

宋虔之:“早就餓死了!”

陸觀:“……”

沈玉書笑了起來:“宋大人是直腸子。”

陸觀斜乜一眼宋虔之,像有話說,又吞了回去。

風雞風鴨都是早做好的,取出來或蒸或煮,十分方便,除此之外有一道炒青菜一道魚頭炖豆腐。

遠比不上宋虔之在家裏所用,但這兩天路上不是吃餅就是吃窩頭,早已餓得眼冒綠光,吃起飯來宋虔之顧不上說話,只聽沈玉書同陸觀講。

容州三年匪患,今年入秋後天氣不好,曬麥的季節不出太陽,連下一個半月的雨,收起來的麥子俱發黴腐爛長芽,于是朝廷免了容州今年的稅。半月前沈玉書送信給戶部尚書楊文,同時動身進京,好不容易打通戶部的關系,将糧帶回來入了庫。

容州西北邊臨着江的堤壩失修,駐軍被武将領過去修堤,恰在此時,隐匿在容州群山中黑狼寨的土匪下山,将州府衙門一頓洗劫便罷,糧倉也搶得一幹二淨。

聞言宋虔之顧不上吃東西,問:“這麽大的案,沈大人沒上報?”

“楊大人知道。”沈玉書說。

“京裏一點動靜都沒有,調兵把這個黑狼寨端了,糧食先搶回來發了。官銀他也不敢用,這群土匪這麽張狂,黑狼寨有多少人?”宋虔之問。

“容州西南方圓數百裏都是山,黑狼寨隐匿在群山之中,擅長游擊。原本人數不多,今年秋季以來,上山投奔黑狼寨的平民百姓越來越多,不少攜家帶口地進山去。群山是成片連在一起,守也守不住,容州素來不是關口要塞,城裏駐軍不過兩千,校尉單風領着,離得最近的軍隊在嶺北,由白古游大将軍坐鎮北關,現在北關以外正在與阿莫丹絨一族作戰,即使是休戰期,也不好直接抽調。何況這個動作就太大了。”沈玉書膚色暗沉,眼下發青,眼內帶着數日不曾好好休息過的血絲。

他向後一靠,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幸而被周先一把拽回來坐好。

沈玉書一拍腦門:“忘了,忘了,今夜一定要睡個好覺,否則不等渡過難關,我就先倒了。幸而三位大人及時趕到,不知道大夫可帶來了?”

“太醫在路上。”

沈玉書面上一喜:“那就好,多聞杜醫正醫術了得,有回春妙手……”

一聽這話宋虔之就知道他意思,打斷道:“不知道派的是誰。”見沈玉書臉色又沉了下去,宋虔之說,“總歸是太醫,杏林翹楚,州府且先放寬心,吃飽且就去睡,明天一早讓人叫我們,沈大人明日要去施粥嗎?”

沈玉書疲倦地遮了遮眼,搖頭道:“前些日有人來告,順藤摸瓜抓了黑狼寨的二當家,明日去牢裏問問他想清楚了沒有,城中只差還沒有人易子而食,這麽下去……”

“怎麽抓到的?”這一桌平時宋虔之完全看不上眼的飯菜,他先還狼吞虎咽,現在聽到沈玉書的話,竟有些食不下咽,放下筷子。

“他拉了數十石糧食送到城裏,引起百姓哄搶,有人報官。”

“誰報的官?”宋虔之問。

“一個沒搶到糧的男子。”

“他做了官府應該做的事情。”周先放下酒杯,拇指摸索着眼角的疤痕,眼神暗含激賞,如同暗夜裏一道流星,“沈大人明日不如捎我一起旁聽。”

沈玉書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先。

陸觀開口道:“沈大人想問出黑狼寨藏糧之地?”

宋虔之搖頭:“不止,想必沈大人想讓此人畫出黑狼寨的地圖,好調人圍剿。”

沈玉書眼現驚嘆:“宋大人高見。”

“他有心赈濟災民,你就是把人放了,他還會來,不必逼問出藏糧之地。把黑狼寨剿了,再上報朝廷,那是一件大功。”

“沈某豈是貪功之人。”沈玉書嘆了口氣,“黑狼寨盤踞在山中已近十年,匪患如火,此消彼長。這匪寨中已有兩萬餘人。”

這麽多人已經勢同割據,加上容州眼前有疫情,為了一口吃的,投奔黑狼寨的人會更多。宋虔之心想,容州的問題竟比來之前知道的更多,那許三壓根沒提黑狼寨,不過許三是在容州一個縣份,也未必知道州府的情況。

“明日我們也去會會黑狼寨的二當家。”

聽了陸觀這話,沈玉書愁眉緊鎖。

“我們就在暗室,以沈大人為主,只是聽,不幹預沈大人斷案。”

陸觀這麽一說,沈玉書沒有話來推拒了,只得答應。

晚上沒吃飽,宋虔之渴得半夜起來找水喝。州府後衙一整座樓都是接待京官的,宋虔之也不再發燒,今夜是自己睡的,冷得手腳生疼,只想找一杯熱茶來喝。

随着宋虔之推開門,一陣寒風倒卷,吹得他兩挂鼻水狂流。

“來人。”喊了一聲,沒人來。宋虔之無語了。看來這州府衙門裏,凡事都要自己動手。他左右看看,外面無人值夜,風吹得嗚嗚的響,也不知道哪兒有人能給點熱水,憑着記憶下樓想去廚房。

走到樓梯拐角,宋虔之打了個噴嚏,險些把茶壺摔出去。

夜風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什麽東西腐壞了,又似乎只是幻覺。

“嘎吱”一聲年久失修的樓板被踩出聲音,樓梯牆面上一面鎮邪玉鏡。

宋虔之左拐,剛踏出一步,迎面不知道撞上了什麽,登時魂飛魄散。

“啊啊啊啊——————!!!!!”

“啊!”周先大口喘着氣,勉強提着的褲帶沒抓住,硬壯的腿部肌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連忙提起褲子。

“你叫什麽啊?!”宋虔之吓得半死,“吓死我了!”

“小侯爺,你把我褲子都吓掉了。”周先無奈道。

“在哪兒添茶水啊?”宋虔之問。

周先:“我怎麽知道。”

“你陪我去。”宋虔之哆嗦着說,冷得要死,心說怎麽沒把袍子裹上。

就在此時,兩人同時聽見一個緩慢沉穩的腳步聲,踩着樓板咯吱咯吱的響。

雪風嗚嗚地吹,分不清腳步是從上傳下來,還是從下往上傳。

宋虔之與周先對視一眼,心髒幾乎要跳出來,連忙往周先身後躲,但又不知道應該站在他上面一級還是下面一級。

就在此時,兩只手同時抓上了宋虔之和周先的肩膀。

一陣魂飛魄散的驚叫響徹整個三層樓,被迅疾的風聲吞沒。

黑暗中那黑影說話了。

“大半夜不睡覺,你們兩個搞什麽,斷袖嗎?”

分明是陸觀的聲音,低沉中帶着一絲沙啞。

周先:“陸大人您太黑了。”

宋虔之:“你睡覺的時候也穿這麽黑?”

待陸觀将手中火絨點燃蠟燭,兩人才看清,陸觀披着他的墨藍色武袍,敞着古銅色的胸膛,絲毫不懼寒風,冷冷注視着他倆,視線從宋虔之緊拽着的周先那半幅袖子移到他的臉上,繼而厭惡地皺眉:“鼻涕,擦一擦。”

☆、容州之困(叁)

宋虔之縮着脖子,沒精打采地問陸觀:“大半夜不睡覺,搞什麽呢?”

陸觀眯着眼:“搞你。”

“……”

周先哈哈大笑起來,發了善心,低聲道:“宋大人口渴,起來找水喝的。”頓了頓,他像是才回過神似的,“陸大人這要去哪兒?”

“随便走走。”陸觀往樓下走了兩步,回頭,“走啊,你不是要喝水嗎?”

宋虔之屁颠颠兒跟上去,陸觀帶着他往廚房去,正是夜深時候,四下無人,竈房的空氣裏夾雜着炭灰、柴火以及冷油的味兒。

陸觀自水缸裏打了水傾倒在大鍋裏,熟練地生起火。

一剎那間,火光騰地躍然照在他臉上。

“要燒一會,上去把衣服穿好。”陸觀頭也沒擡。

宋虔之确實冷得不行,跳着腳上樓去穿衣服,再下來,給冷風來回一吹,徹底清醒過來。

宋虔之挨着陸觀身邊坐下,伸手烤火取暖。

陸觀目光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吸引過去。

這是一雙不常幹活的人的手,宋虔之是練過武的,不知道用的什麽兵器。陸觀心裏想,他的手指修長潔白,骨節細而分明,仿佛一管一管的玉笛,很好看。

“真冷。”

“過來。”陸觀示意宋虔之坐近,一手搭着他的肩。

這讓宋虔之覺得尴尬,偷瞥見陸觀神色如常,放下心來,靠在陸觀肩前取暖,手往竈臺伸,不斷互相搓。

“你要出去?”宋虔之感覺陸觀這人心思深沉,大半夜穿得齊整地出來,一定不是為了尿個尿。

“嗯。”陸觀仿佛有心事。

“大半夜不怕撞見鬼。”宋虔之揶揄道。

“心裏沒鬼,就是鬼現身也不會怕。”

宋虔之嘴角一勾,坐正身,示意陸觀過去點兒。

“帶我去,我也想看看,容州城裏什麽樣了。”

陸觀有些意外,看了宋虔之一眼,往竈膛裏添火。燒開了水,盛在碗裏,拿出去涼了不到半刻,宋虔之喝完水跟在陸觀身後從州府衙門出去。

兩人在街上游蕩,宋虔之比陸觀矮一頭,又縮着背,地上兩條影子一長一短,俨然是兩只結伴而行的餓鬼。

“陸大人你看。”宋虔之指給陸觀看。

陸觀:“……無聊。”

“你不無聊,半夜出來溜達。”宋虔之嗤之以鼻,挨着陸觀走,雖不曾碰到陸觀半片衣角,總歸沒有那麽冷。

長街之上,陰慘慘雪風漫天,細雪紛紛揚揚自九天飄降,稀稀落落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來。

這樣的深夜裏,竟有不少人家尚未睡下,零星的狗吠聲、嬰兒啼哭聲時不時沖散死寂。

走到杏林春|藥堂外,只見那間藥堂沒關門,院子裏擁着十數個人在等,人群寂靜無聲,孩子凍紅的臉依偎在母親的胸脯上熟睡。

一個年輕人從內裏出來,一頭沖到了陸觀身上。

陸觀将手一伸,扶他一把。

“多謝。”那年輕人匆匆道謝,快步走去。

“家裏人病了吧。”宋虔之嘆了口氣。他手揣在袖子裏,想到周婉心,不知道他娘在家是否按時吃過藥睡下,在他四五歲時,他娘是很美的。長這麽大,宋虔之見過無數美人,不曾有一個像他娘那般,擁有一雙靈氣充沛,宛如天人的雙眸。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被宋家人磋磨得猶如一朵被吸幹了精氣的花朵,幹枯凋落。

“這家大夫是好心人。”陸觀向裏望了一眼,帶着宋虔之走到病人中去。

旁邊一位大嬸伸過頭來問:“大兄弟,你家人也病了?”

新來的兩個病人讓這些在漫漫長夜中等待的人有了一絲活氣。

一人道:“面生啊,不知二位家住哪裏?”

宋虔之與陸觀眼神一碰,連忙掏心抓肺一陣狂咳嗽,依在陸觀肩前。

“到貴寶地做生意,這是我二表弟。”

宋虔之:“這是我大表哥。”

“……”陸觀嗅到宋虔之身上氣息,那是很好聞,不似女人身上的馨香。陸觀攬過他的肩頭,讓他能靠得舒服些。

索性宋虔之将腿一跷,舒舒服服地靠着陸觀,眼睛半閉着,一副病得糊塗了的樣子。

“不容易啊,相依為命的。怎麽跑到容州來做生意,秋後容州遭了大災了,咱們想出城,出不去,還有你們這樣的傻子巴巴兒往裏鑽呢?”一個老頭憤憤地拿拐杖捶地。

“就是,能跑還不跑,真是傻子。”衆人附和道。

“到容州來收些好硯,也沒想到,突然就封城了。”陸觀愁容滿面,“也不知道州府大人怎麽想的。”

立馬有個中年男子說:“沈大人是好官,小兄弟別胡說。”

“就是,要不是沈大人自掏腰包每日施粥,要死好多人。”婦人道。

“現在也死不少了,要不是沈大人,有錢也買不到糧。”有人嘆氣,“聽說黑狼寨的二當家被抓了……”

“他是來做好事的,沈大人也沒錯,自古官匪不相容,當官的抓山匪有什麽不對?”

“不能這麽說,咱們也吃了黑狼寨的糧……”

“聽說黑狼寨劫了官庫,哎,日子不好過。咱們城裏現在十室九空,真不如死了算了。”說話那人咳嗽了兩聲,斜靠在身後花架上,木架上早已空無一物,這季節活不下來花草,他使勁喘了數息,嘴唇微微顫抖。

“劉家的你快別說話了。”邊上人使勁撫了兩下他的胸口。

這時冰天雪地裏又走來一個人,邊走邊咳嗽,一只手拼命捶着胸,走到人群邊上,找了一個小角落正要坐,冷不防長凳被人抽走,一屁股就坐在了泥地裏。

“你……”那人氣得臉色青紫,雙目鼓突,張嘴要罵。

一個青年送病人出來,那人只得收聲,怕被趕走。

宋虔之注意到這一幕,悄悄靠在陸觀身上問:“那是誰?”

“我怎麽知道,很冷?”陸觀一低頭,嘴唇幾乎貼上宋虔之的額頭。

宋虔之面色微紅,低聲咕哝:“要被你害死了,我風寒還沒好,沒人比你會折騰事。”

陸觀耳朵紅到脖子根,看上去很熱。

宋虔之将手到他脖子上摸了一把,疑惑道:“這麽熱,你不是在發燒吧?”

陸觀按住他的手,惱怒地瞪他:“別亂摸。”又解釋道,“我生來就這樣,火體。”

宋虔之讪讪地虛着眼看那摔在地上的男人爬起來之後,便在一邊縮手縮腳站着,不少人在看他,一眼接着一眼。

他站了一會,掉頭走了。

人群開始議論。

“他還有臉來,我要是他,病死在屋裏也不叫人發現。”抽板凳那人呸了一聲。

“別說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是無奈。”老者長籲一口氣,說句話都很吃力。

“我就是窮死,也不幹這挖祖墳的操蛋事。”

一個女人說:“希望沈大人看在黑狼寨救了這麽多人的份上,網開一面。”

“我看官府是指望不上了,死了這麽多人,沒吃沒喝,還把城圍了起來。你們吃了沈大人施的粥,給他戴高帽,誰家餓死了人誰知道。遠水不救近火,咱老百姓日子這麽苦,朝廷可多看了一眼?那個李晔元李相,可為民做主了?”男人重重哼了一聲,“他生的兒女金山銀山吃用不盡,當官的誰不貪?你今晚吃的什麽?沈大人又吃的什麽?”

“別說了!”老者手中拐杖重重一杵。

男人一臉不服氣,收了聲。

一時間只聽見油布上的雪聲,沙沙的。

到宋虔之時,陸觀示意別的人先進去,足足坐了個把時辰,僅剩下宋虔之和陸觀了。

青年将兩人請了進去。

老大夫示意宋虔之伸手,擡起頭來看他的眼,謹慎地望了一眼陸觀,冷笑了一聲。

“這麽深更半夜,還有人來尋消遣?既沒病,就快走吧,我也要吃飯睡覺。”

青年皺着眉頭走來。

“二位沒有生病,就快回去,藥堂不能留宿。”他是把宋虔之和陸觀當成流民了。

“等等,大夫,勞煩您将給得了疫病的人開的方子寫一份出來,我們有用。”宋虔之掏出銀子。

陸觀連忙按住他的手。

老大夫正要發話趕人,不防五大三粗的一個漢子竟就在跟前跪下了,只見陸觀一手按膝,跪得極為端正,自有一股武人威勢,卻又帶着文人風度。

宋虔之看得一愣神。

陸觀擡起頭來,言辭懇切:“多謝老大人為容州百姓看病抓藥。”

老頭一愣,道:“行醫者不給人看病,開什麽藥堂,你這小子……”

“懸壺濟世,有萬世之功,如今容州染病者衆,通街僅有您還在大晚上這麽熬着,晚輩好生敬仰,這一跪老大人當受。”

老頭眼神犀利地看了一會陸觀。

“起來吧,你們兩個,是官府的人?”

陸觀站起身。

宋虔之心裏贊嘆老頭的眼光。

“回去告訴你們沈大人,我就坐鎮在杏林春也能救人,州府衙門住不慣。他要是有心,就叫他把龍金山給放了。”老人不欲多說,起身入內。

“我爹要休息了,天不亮藥堂又要開門,這一天天的要給上百號人瞧病。你們要治時疫的方子是不是?”青年壓低聲音,往布簾後看了一眼,豎着耳朵靜聽片刻,沒有任何聲音,才道,“我寫一份常吃的給你們,再寫一份防病的藥,身體康健之人也可以服用。你們既是官差,時時要與病人接觸,也可叫沈大人讓人熬了讓沒病的人領用。藥堂裏就我們父子二人,實在是力有不逮。”

布簾後傳出一聲重重的咳嗽。

青年斂起神,奮筆疾書飛快寫下兩張方子,吹了吹。

“一般病人都是在藥堂裏直接抓藥的,方子我已記熟了,或者多加一二味藥材,全聽老爹吩咐。不過……”他無奈地說,“如今出城難,藥材空耗甚劇,這麽一直不讓人進出容州怎麽好?何況東岸運進來的貨物,都是從容州漕運轉出去,這不是長久之計,朝廷早晚會知道沈大人在做什麽。”這話已說得相當嚴厲,青年只以為眼前二人是沈玉書州府裏跑腿來又要請他爹去州府坐鎮。

宋虔之與陸觀把方子一接就出去。

出了杏林春,宋虔之已冷得渾身直哆嗦。陸觀還想去河邊看看。

“走走,走,不冷。”宋虔之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走快點,就不冷了,你得動起來。”

宋虔之嗯了一聲,拖着鼻涕串,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嘟嘟囔囔地說:“陸大人,咱商量個事兒呗。”

“說。”

“以後能不大半夜出來辦事嗎?”

陸觀:“我又沒叫你出來。”

“我得保護你啊。”

陸觀一愣,無語道:“你跟出來是為了保護我?”他不信任地看了一眼病怏怏的宋虔之,“誰保護誰啊!”

宋虔之冷得話也說不出,一只手扯着陸觀的袍袖,陸觀只得放慢腳步,邊往前走,時不時回頭看一眼。

“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京啊?”宋虔之問。

“五六天吧。”

回京意味着樓江月那案子可以盡快結了,陸觀打算順着林疏桐那條線把給林疏桐有毒養生茶的宮妃找出來,反正秘書省的案子不過堂,他查他的,丢到苻明韶跟前,他想怎麽辦怎麽辦吧。

“這不是皇上想要的結果。”宋虔之拍了一下陸觀的頭,陸觀完全沒料到,沒能躲過去,瞪着他。

宋虔之看得好笑,才一張嘴,感覺嗓子有點燎,咳嗽了一聲,被一臉不自在的陸觀一條手臂伸來搭着肩,竟像是摟着他一般,宋虔之嘿嘿笑了兩聲,“你身上真暖和。”順手還摸了一把陸觀敞開的胸懷中那胸肌,手感真不錯,越捏越來勁。

陸觀面上抽搐,眉頭緊鎖:“別發騷……”

“都是男人。”宋虔之愈發不要臉地把手往陸觀懷裏貼,暖手。

“放肆!宋虔之,這是你對待上司的态度?”陸觀把宋虔之的手拽出來,那感覺奇怪極了,宋虔之的手又冷又滑在他的心口劃來劃去,簡直要命。

宋虔之只得把手死死揣在袖子裏,面無表情道:“去哪兒?再走一會我就吹成冰棍了。”

陸觀不懷好意地掃了他一眼,點頭:“嗯,很大。”

“……”宋虔之久經風月,登時被噎住說不出話來。

陸觀認真打起嘴炮來,就有十個宋虔之也不是對手。

烏鴉在樹枝上嘎嘎地叫,這時節樹杈上葉子落得光禿禿的。樹下是容州城裏最大的漕運碼頭。

看着前方陸觀高大而孤獨的背影,宋虔之微妙地察覺到。

陸觀來過這裏。

河水尚未封凍,堤壩上結着一層晶瑩剔透的薄冰,天一亮就會化開。河水很淺,流速緩慢,小只民船在泥灘上擱淺。

“老天爺要收人啊。”

空蕩蕩的碼頭上,無人看守,宋虔之話一出口就被風吹得四散,只能聽見雪風嗚嗚。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陸觀三兩下躍下河岸,往船上去。

宋虔之只得跟上。

“這船運過糧。”陸觀從甲板上撿起的顆粒,正是尚未脫殼的籼米。

宋虔之上前一看,連殼放在牙上一碾。

“是好米,滁奚倉裏放出來的。”

陸觀看了一圈,說:“有腳印,已經有人上船來把角落裏的米都掏了,我從船板裏摳出來的。”

突然,陸觀将宋虔之一把拽到身後,脖子直起,屈起的一腳蹬踏着船舷,隐隐呈現出發力的姿态。

宋虔之也聽見了,有腳步聲正在靠近,而且不止一個人。

碼頭上地勢開闊,且他們就暴露在明處,宋虔之狠狠将鼻涕一吸。

陸觀:“……”

十數條黑影從零星散落的幾條船中掩過來,只等一個號令。

☆、容州之困(肆)

就在宋虔之打算把靴子裏的匕首拔|出來跟陸觀平分時,被陸觀一把推進船艙裏,腦門撞在船板上,登時嗡的一聲眼冒金星。

宋虔之:“???”

繼而陸觀一矮身,也滾進了船裏,一把将宋虔之扯到身下。

嗖嗖數聲中,宋虔之聽出是弩|箭釘在了船上,正要翻身,被陸觀一帶,從船板滾過。

短箭如雨随黑衣人扣動機括發出,一根接着一根射穿竹篾鋪成的船篷,陸觀抱着宋虔之在船艙內幾滾,嗖嗖聲短暫停止,是敵人在補上箭,準備第二番發射。

“走!”宋虔之一聲吼,觑機推起陸觀,兩人貓着腰躲避,從船尾跑出。

黑影無聲無息追了上來。

陸觀與宋虔之在船篷相接之間時隐時現。

宋虔之想鑽進一艘船裏,被陸觀一把抓住手,推着他往前跑,眼神示意。

右前方十數米外有間木屋,當是碼頭守夜人住的地方。

宋虔之拔出匕首,铮然砍斷門上的鎖,推門而入,灰塵撲面而來,激得宋虔之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他連忙把口鼻按住。

已經晚了。

陸觀恨鐵不成鋼地扶額,只得認栽,他将耳朵貼在門上,果然聽見門外連接的木板傳遞過來被腳步踩踏發出的震顫聲,那些人刻意放輕了步子,顯然身手不弱。

陸觀抓起砧板旁黑漆漆的一把豁口菜刀,宋虔之左手從另一只靴子裏拔出了匕首,兩只手中皆握着短匕。

窗戶被頂開指寬的縫,宋虔之右眼貼在那道縫上往外看。

略略數了一下,有十一個人,均身着黑色夜行衣,井然有序。一閃念間,身後疾風倒卷。

陸觀縱身飛出的同時,宋虔之将窗板猛往外一掀。

一個黑衣人悶聲倒了下去。

宋虔之疾喘着鑽出窗戶,兩腳腳背倒扣窗臺,半身撲出窗,雙匕紮在一人肩上,繼而兩腳一前一後分開,蹬住窗臺,拔出左手匕首,改用三指松握匕首,兩腿騰起,下半身向上飛旋一轉,落地時拔出右邊匕首。

這一系列動作在電光火石之間一氣呵成,迅疾如電。

雙匕在宋虔之手裏宛如只是兩片薄如蟬翼的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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